七點剛過,我們下樓去吃飯,杰利比太太告訴我們要留點神,因為樓梯上的鋪毯由于缺少梯氈夾條,已經磨得破破爛爛,成了名副其實的陷阱了。我們每人有一塊很好吃的鱈魚,一塊烤牛排,一碟肉片,還有布丁;要是烹調得法,那滿可以說是一頓豐盛的晚餐,可惜都做得半生不熟。那個包扎著絨布繃帶的年輕女人在旁侍候著,她把東西胡亂往桌上一放,就再也不管了,直到吃完了,她才把盤子拿走,放在樓梯級上。我剛才看見的那個穿木套鞋的女人(我想她大概就是廚子),常常到門口來和這年輕女人吵架,看樣子她們彼此之間是不和的。
吃飯的時間由于種種意外而拖得很長,比方說,一碟土豆錯放到煤桶里去了,瓶塞鉆的把手掉下來打著了那個年輕女人的下巴等等,但杰利比太太始終保持著心平氣和的態度。她告訴我們許多有關伯里奧布拉格和當地土著的趣聞;而且就在這個時候,她還收到許多信件,理查德坐在她旁邊,看見有四封信一下子掉到肉汁里去了。有的信是婦女委員會的議事錄或婦女會的決議,這些信她都給我們念了}有的信是人們的申請書,這些人在種種不同的角度對種植咖啡和對當地土著發生了興趣;有的信需要她立即回復,于是杰利比太太有三四次讓她大女兒離開餐桌去寫回信。她忙得不可開交,正象她對我們說的那樣,她確實是獻身給這個事業了。
我們剛吃完鱈魚,一個態度溫和、戴著眼鏡的禿頂紳士走了進來,坐在一個空位子上(座位沒有主次之分),看樣子,他在伯里奧布拉格移民地這件事情上頭,是采取消極屈服而不是積極關心的態度的。我感到有點奇怪,很想知道這個人是誰。他一句話也沒說,要不是因為他的膚色,我真以為他是個非洲人呢。直到我們離開了餐桌,他和理查德單獨留下來的時候,我才想到,他可能就是杰利比先生。不錯,他確實是杰利比先生’一個名叫奎爾先生的青年也證實了這一點。這個人是在晚飯后來的,兩邊額角都有一個又大又亮的圓發卷;頭發一直梳到后腦勺去。他很愛嘮叨,對婀達說,他是一個慈善家,又說,他認為杰利比先生和杰利比太太的姻緣,就是精神和物質的結合。
這個青年不但談到許多有關非洲的事情,談到他有一個計劃,準備訓練種植咖啡的殖民者,讓他們去教當地的土著車鋼琴腿,經營出口買賣,而且還喜歡拿一些問題引杰利比太太說活,比如他說:“杰利比太太,我想你現在一天就能收到一百五十封到二百封有關非洲的信,對不對?”或者說,“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杰利比太太,你曾經說過,你有一次從一個郵局就發出了五千份宣傳書。”一他還象解說員那樣,一再向我們重復杰利比太太的回答。整個晚上,杰利比先生都坐在角落里,腦袋靠著墻,好象情緒很不好。晚飯后,他和理查德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仿佛有什么心事,好幾次都似乎要張嘴說話,可是臨了又總是把嘴閉上,什么也沒有說,使理查德感到非常狼狽。
杰利比太太置身在廢紙堆里,整晚都在喝咖啡,不時向她大女兒口授信件。她還和奎爾先生討論問題,討論的題目——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似乎是“人類的友誼”;他們還發表了一些高見。我本想好好聽一聽,但是辦不到,因為啤啤和別的孩子已經涌進客廳,到我和婀達那個角落來,圍著我們,要我再講一個故事。于是我們就坐在他們中間,低聲給他們講“穿靴子的小貓”和一些我現在已經記不起來的故事}后來杰利比太太偶然想起了他們,才打發他們去睡覺。啤啤哭著要我帶他去睡覺,我只好帶他上樓去;那個臉上包扎著絨布繃帶的年輕女人正在那里,好象什么兇神惡煞似的沖到孩子們中間,把他們翻倒在帶圍欄的小床里。
這以后,我把屋子稍微收拾一下,并設法讓那已經點著卻又很不好對付的爐火著起來;最后爐火著起來了,而且著得很旺。回到樓下的時候,我覺得,由于我這樣關心瑣事,杰利比太太有點看不起我了,我感到很難過,盡管我也知道我并沒有什么大的抱負。
等到我們能夠脫身去睡覺時,已經差不多是午夜了,但是,就在我們離開那個屋子的時候,杰利比太太還是坐在她那個亂紙堆里,喝著咖啡,而杰利比小姐也還是咬著鵝毛筆上的羽毛。
“多么奇怪的家庭啊!”我們上了樓以后,婀達這樣說。“我那位表親賈迪斯讓我們到這里來,也實在出奇!”
“親愛的,”我說,“這真把我搞糊涂了。我想弄個明白,可是怎么也弄不明白。”
“弄明白什么?”婀達笑容可掬地問道。
“弄明白這一切,親愛的,。我說。“杰利比太太為當地的土著謀求福利,竟費了這許多心血去搞一套計劃,她的心腸當然很好——可是——啤啤和這個家!”
婀達笑起來了;這時我正站在那里注視著爐火,她用胳臂勾著我的脖子,說我是一個文靜、可愛和善良的人兒,已經博得了她的歡心。“埃絲特,你這樣體貼別人,”她說,“卻又這樣心甘情愿!你做了這么多事情,卻又這樣謙虛J就連這個家你也能把它弄得象個樣兒的。。
我那可愛而單純的姑娘啊!她完全沒有意識到t她這番話恰好是在贊揚她自己,而且她這樣看得起我,也是由于她自己心腸善良呵
“我問你一個問題行嗎?”我說,這時我們已經在爐火前坐了一會兒了。
“問五百個都行,”婀達說。
“你的表親賈迪斯先生,我得了他許多好處,你能跟我說說他是怎樣一個人嗎?”
婀達搖了搖她那頭金發,一邊笑,一邊驚奇地看著我,因此我也感到很驚奇——一則是由于她的美貌,一則是由于她那驚訝的神氣。
“埃絲特!”她喊道。
“怎么啦,親愛的?”
“你想知道我的表親賈迪斯是怎樣一個人嗎?”
“是呀,親愛的,我從來沒見過他呢。”
“我也從來沒見過他呀l”婀達答道。
哦,真的嗎
不錯,她確實沒見過他。她媽媽臨死的時候,她雖然很小,卻還記得她媽媽一談到他,一談到他那高尚而豁達的性格,總是熱淚盈眶,她媽媽說,這樣豁達的性格,比世界上什么東西都值得信賴,所以婀達也就信賴了。婀達說,幾個月以前,她的表親賈迪斯給她寫了“一封簡單而又誠懇的信”,提出了我們現在正在著手進行的這個安排,還告訴她說,“到時候,這個安排可能會治好大法官庭那場不幸的訴訟所造成的一部分創傷”。她已經回信表示感激,接受了他的提議。理查德也收到一封同樣的信,并且寫了一封同樣的回信。五年前,他曾經在溫徹斯特學堂見過賈迪斯先生一次,但僅僅是一次。他告訴婀達說(就在我走進大法官的辦公室,看見他們靠著壁爐前的隔屏說話的時候):他記得賈迪斯先生是“一個直率而樂觀的人”。婀達能夠給我形容的也就這么多了。
這勾起了我的心事,以致婀達睡著了,我依然坐在爐火前,不斷尋思著這個荒涼山莊;我想了又想,仿佛昨天早晨的事已經恍如隔世。我現在已經記不起,敲門聲把我驚醒的時候,我正想到什么地方。
我輕輕把門打開,看見杰利比小婦瑟瑟縮縮地站在門口,一手拿著一個點著一小截蠟燭的破燭臺,一手拿著一個蛋杯。
“明天見!”她繃著臉說。
“明天見!”我答道。
“我可以進來嗎?”接著她又突然問我說,她的臉色還是那樣陰沉。
“當然可以,”我答道。“可是別吵醒克萊爾小姐。”
她不肯坐下,只是站在爐火旁,把她那墨跡斑斑的中指浸到盛著醋的蛋杯里去,然后又用醋去抹臉上的墨跡;她一直雙眉緊鎖,面色非常陰沉。
“我希望非洲毀掉!”她忽然說。
我打算勸一勸她。
“我真那么希望!”她說。“你不用勸我.薩默森小姐。我恨非洲,討厭非洲。那是個畜生呆的地方!”
我跟她說,她太累了,我很同情她。我把手放在她的頭上,摸著她的前額,并說她的腦門很燙,可是明天燒就會退下去。她依然站著,向我噘著嘴,皺著眉頭;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就放下蛋杯,輕輕走到婀達躺著的那張床前面。
“她長得真漂亮!”她說著,仍然皺著眉頭,仍然帶著那種不講禮貌的樣子。
我笑了笑,表示贊同。
“她是不是孤兒?”
“是的。”
“可是她懂得許多事情,對不對?會跳舞,會彈琴,還會唱歌,對不對?她會說法文,懂得天文地理、懂得針線活兒等等,對不對?”
“那當然羅,”我說。
“我可不懂這些東西,”她反唇相譏。“除了抄抄寫寫,我幾乎什么都不懂。我一天到晚替我媽寫信。我真不明白,你們倆今天下午到這里來,看見我別的什么都不會,怎么不覺得慚愧。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你們的心多么壞。可是,我敢說,你們還覺得自己滿好呢!”
我看出那個可憐的姑娘幾乎要哭了,便重新坐下,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溫和地看著她,希望她能了解我心里對她是同情的。
“真丟臉,”她說。“你們心里明白。一家人全都丟臉。孩子們也丟臉,我也丟臉。爸爸真可憐,這也難怪!蓓莉西拉愛喝酒——她老喝酒。你要是說,今天沒聞出她那股臭酒昧,那你就是不要臉,就是撒謊!她端菜的時候那股酒味就跟小酒館的跑堂一樣臭;這個你當然知道!”
“親愛的,我不知道,”我說。
“你知道,”她說得很干脆。“你不該說你不知道。你知道!”
“噢,親愛的!”我說,“如果你不讓我說話——”
“你現在不是在說話嗎?難道你不知道你是在說話?別撒謊,薩默森小姐。”
“親愛的,”我說,“你要不肯聽我把話講完——”
“我不愿意聽你把話講完。”
“噢,不,我想你會聽的,”我說,“你要是不聽的話,那就太沒道理了。你告訴我的事情,我真不知道,因為吃飯的時候,那個傭人沒有到我跟前來過;可是,我相信你告訴我的事情都是真的,我聽了很難過。”
“你用不著拿這個來夸你自己,”她說。
“不,親愛的,”我說。“我才不那么蠢呢。”
她本來就站在床邊,這時候彎下腰(但還帶著早先那副不高興的樣子),吻了吻婀達。然后,她就輕輕地回到我的椅子旁邊站著。她的胸口起伏著,樣子很可憐,我非常同情她,不過我想還是不說話為妙。
“我希望我死掉了才好呢!”她忽然說。“我希望我們大家都死掉。這對我們好得多。”
過了一會兒,她在我旁邊跪下,把頭埋在我的衣服里,一邊哭,一邊激動地懇求我原諒她。我安慰著她,想把她扶起來;可是她喊道。不,不;她愿意這樣子呆著
“你以前教過孩子,”她說。“你要是教過我就好了,我可以從你那兒學點東西!我真倒霉,可是我真喜歡你啊!”
我讓她坐在我旁邊,她不肯,我跟她說什么她都不聽,后來才搬了一張破凳子到她原來跪著的地方讓她坐下來,她依然象剛才那樣揪著我的衣服。這個可憐的疲倦的姑娘漸漸睡著了,后來我試著把她的頭抬起來,讓它枕在我的膝蓋上,并用披巾把她和我自己圍起來。爐火已經熄滅了,一整夜,她就這樣睡在那剩下灰燼的火爐跟前。起初,我怎么也睡不著,于是我試著閉上眼睛,想著白天那一幕幕的情景,想法入睡,但還是睡不著。最后,這些情景慢慢混淆起來,變得模糊不清。我漸漸認不出靠在我身上睡覺的這個人是誰了。有時候,這人象是婀達;有時候,又象是我在里丁的一個好朋友——我簡直不能相信,我最近已經和這些好朋友分手了。有時候,又象是那個瘋瘋癲癲的小老太婆,她由于不停地行禮和做笑臉,弄得筋疲力盡了;有時候,又象是荒涼山莊的一位主人。最后,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我也不存在了。
朦朧的晨光正無力地掙扎著要透過那濃霧,我睜開眼睛,看見那個蓬頭垢面的小鬼正盯著我。原來啤啤已經跨過那張帶圍欄的小床,穿著睡衣、戴著睡帽爬了下來,他很冷,牙齒卡嗒卡嗒地響著,好象他的牙已經全長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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