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了肯吉先生的辦公室,他便對我們說,我們應該到杰利比太太家里去過夜,接著又轉過身來對我說,他認為我一定知道杰利比太太是誰。
“我真的不知道,先生,”我答道?!耙苍S卡斯頓先生——或是克萊爾小姐——”
可是,不,他們根本不曉得杰利比太太是個什么人。
“真一的!”肯吉先生說話的時候,正背靠爐火站著,瞅著那塊滿是塵土的爐邊地毯,好象能從那上頭看出杰利比太太一生的經歷似的,“杰利比太太是一位性格非常堅強的女士,完全獻身給社會了。她在不同時期,熱心研究過種種不同的公共問題,目前(在沒有別的事情引起她注意之前)正致力于非洲問題}她的目的是為了普遍種植咖啡豆—一也是為了栽培當地的土著一為了使本國過剩人口在非洲河流兩岸得以安居樂業。我想,賈迪斯先生是非??粗亟芾忍?,因為,凡是大家認為是有利于公益的事情,他都樂意幫忙,慈善家們也常去找他。
肯吉先生整了整領帶,然后又望著我們。
“那么杰利比先生又是個什么人呢,先生?”理查德問道。
“啊!”肯吉先生說,“杰利比先生是——一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說才好,我只能說他是杰利比太太的丈夫?!?/p>
“那就是說,是個微不足道的人嘍,先生?”理查德說著,做了一個鬼臉。
“我不想這樣說,”肯吉先生一本正經地答道。“當然,我也不能這樣說,因為我對杰利比先生一點不了解。據我所知,我從來也沒有機會認識杰利比先生。他可能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可是他,簡直可以說是被他太太的更出色的才氣蓋罩了。”接著,肯吉先生又告訴我們說,在這樣一個晚上到荒涼山莊去,路途很遠,天色很黑,一路上也很無聊,尤其我們已經走了很長的路,因此賈迪斯先生才作出這個安排。明天一早就有馬車到杰利比太太家,接我們出城。
他搖了搖小鈴,那位年輕先生就進來了。肯吉先生管他叫格皮,問他薩默森小姐的箱子和其他行李“送到”了沒有。格皮先生說,已經送到了,而且還準備好一輛馬車,隨時可以送我們走。
“那么,”肯吉先生邊說邊和我們握手,“最后讓我來表示,我對今天法院所作的安排(再見,克萊爾小姐!)感到非常滿意,我非常希望(再見,薩默森小姐!)這個安排在各方面都能給每一個當事人(卡斯頓先生,有緣和你相見,十分榮幸)帶來快樂、幸福和好處。格皮,你送他們平平安安地到那里去吧?!?/p>
“格皮先生,‘那里’是指什么地方呀?”我們下樓的時候,理查德問道。
“不遠,”格皮先生說,“你知道不,就在泰維斯法學院附近。。
“我不知道在哪里,因為我剛從溫徹斯特來,對倫敦不熟悉?!?/p>
“就在那拐角的地方,”格皮先生說?!拔覀冎灰者^法院小街,順著荷爾蓬大街往前走上四分鐘就到了。小姐,你瞧,這不就是倫敦的特色嗎?”他好象是因為我的緣故而喜歡這一特色似的。
“這霧確實很大!”我說。
“不過,我相信,這對你沒什么影響,”格皮先生一邊說,一邊把踏板收起來。“從你的神情看來,小姐,這霧似乎反而對你有好處呢。”
我知道,他恭維我是出于好意,因此,當他關上車門,爬上趕車人的座位時,我就覺得,剛才自己臉紅實在可笑,于是我們三個人都笑起來,都說我們是那樣沒有閱歷,而倫敦又是那樣奇怪;最后,我們穿過一個拱道,來到了目的地。那是一條窄窄的、兩旁都是高大樓房的街道,看起來好象一個長方形的水槽,里面裝滿了霧。一小群慌慌張張的人——其中主要是小孩——聚集在我們停車的那個房子前面,那房子的門上有一塊變了色的銅牌,上面刻著“杰利比”的姓氏。
“別害怕!”格皮先生向車窗里望著說?!敖芾燃业囊粋€小孩,把腦袋夾在地下室前邊的欄桿中間了!”
“噢,可憐的孩子,”我說,“請開開¨,讓我下車!”
“請你當心點兒,小姐。杰利比家的小孩可淘氣啦,”格皮先生說。
我向那個可憐的孩子走去。我從來也沒見過這樣臟的一個小可憐;我發現他的脖子卡在兩根鐵欄桿中間,他又著急叉害怕,在那里大聲哭著。這時候,一個送牛奶的和一個地保,好心好意地揪住他的兩條腿,打算把他拉出來,因為他們兩個都認為,這樣一來他的腦袋就可以壓縮一些。我安慰了他一番以后,發現他是個很小的孩子,天生一個大腦袋。我想,他的腦袋能過去,他的身子也許就能過去;于是我跟他們說,要搭救他,最好還是把他的身子向前推。送牛奶的和地保非常贊成這個辦法,便使勁地推,當時要不是我揪住那孩子的圍涎——理查德和格皮先生這時也從廚房跑到下面地下室門前那個地方,準備他掉下來時接住他——他很可能被推到下面去呢。最后,他平安無事地脫了險,但緊接著,他又瘋也似地用一根滾鐵環的鉤子打起格皮先生來。
除了那個穿木套鞋的女人,看來沒有這個房子的人;那女人剛才一直在下面用笤帚揍那孩子,我不知道她那樣做是為了什么,我想,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吧。因此,我以為杰利比太太準不在家;可是,等到那個已經脫掉了木套鞋的女人在過道上出現,領著婀達和我上了二樓,來到背街那邊的一間屋子通報說,“杰利比太太,有兩位小姐找你!”我這時實在覺得奇怪。我們上樓的時候,又碰見了兒個小孩,在黑暗的地方免不了要踩著他們。當我們來到杰利比太太面前的時候,有一個可憐的小東西,正轟隆轟隆地滾下樓梯——聽起來,好象是一直滾到樓底下了。
那個可憐的孩子每滾下一級,就磕一個響頭,記錄下自己的行程。后來,理查德說,除了著地那一下不算,他一共數了七下。這時我們不禁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可是杰利比太太卻毫無反應,泰然自若地接待了我們。她的個子很小,但是長得豐滿、標致;大約有四五十歲,眼睛很漂亮,盡管有一種奇怪的習慣,似乎老是望著遙遠的地方,好象——我又要引用理查德的話了——那雙眼睛看不見比非洲更近的東西似的
“有機會接待你們,”杰利比太太用一種動聽的聲調說,“實在榮幸。我非常尊敬賈迪斯先生;凡是和他有關系的人,我都竭誠相待。”
我們表示了謝意,隨后就在門后一張瘸了腿的破沙發上坐下來。杰利比太太長著一頭秀發,但因為過分操心非洲的事務,所以沒有工夫去梳理它。剛才她起來迎接我們的時候,她那條隨手披在肩上的披巾,就掉在椅子上了。她轉過身重新就座的時候,我們都注意到,她的衣服在后背上合不攏,開口的地方用緊身褡的帶子交叉地穿起來,很象涼亭上的格子。
房間里到處都是亂紙,一張大寫字臺占去了大半個房間,寫字臺上也撒滿了紙。我必須說,這屋子不但很亂,而且很臟。我們的眼睛不得不注意到這些,盡管我們的耳朵當時還得傾聽著那個滾下樓梯去的孩子;我想,大概是滾到后面的廚房里去了,那里似乎有人在堵著他的嘴,不讓他哭。
但最使我們驚奇的是,一個面帶倦容和病態而又相當標致的姑娘坐在寫字臺旁,咬著鵝毛筆的羽毛,目不轉睛地瞅著我們。我想,從來沒有人會象她那樣弄得渾身都是墨水的。而且,從她那亂蓬蓬的頭發到她那雙小巧的腳——那雙腳由于穿著一雙已經磨掉了后跟的破爛的緞面拖鞋而顯得難看了——她身上不論穿的戴的,從別針數起,好象沒有一件象個樣子,穿戴得是地方。
“親愛的,你們看見我,”杰利比太太說著,把兩個錫燭臺上的辦公室用的大蠟燭的燭花剪了剪;蠟燭在屋子里散發著蠟油燃燒的強烈氣味(爐火已經熄滅了,爐子里只有一堆爐灰、一捆劈柴和一根捅條),“親愛的,你們看見我和平常一樣,忙得不可開交;可是你們一定會原諒的。目前,非洲的規劃占了我的全部時間。我必須和全國各地那些關心自己同胞的公眾團體和個人通信。我可以高興地說,這項規劃已經有了進展。我們希望,到了明年這個時候,會有一百五到二百個人丁興旺的家庭,從事咖啡種植,從事教育尼日爾河左岸伯里奧布拉格的土著?!?/p>
婀達不說話,只是瞅著我,因此我只好說,這是十分令人快慰的。
“確實是令人快慰,”杰利比太太說。“雖然我能力有限,這還是需要我全力以赴;只要能成功,那也算不了什么;我現在越來越有把握,將來一定會成功。薩默森小姐,你知道嗎,我幾乎感到奇怪,你為什么從來沒想到非洲?!?/p>
這樣子把話題一轉,確實出乎我的意料,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得含糊其辭地提到非洲的氣候——
“那是世界上最好的氣候l”杰利比太太說。
“真的,太太?”
“當然羅。只要小心一點就行,”杰利比太太說?!澳愕胶蔂柵畲蠼秩?,要是不小心,也會被車子撞上。你到荷爾蓬大街去,要是很小心,就永遠不會被車子撞上。到非洲去也是一樣?!?/p>
我說,“這是沒有疑問的?!薄抑傅氖呛蔂柵畲蠼帧?/p>
“如果你們愿意的話,”杰利比太太一邊說,一邊把幾份文件放在我們面前,“可以看看這些有關氣候的評論,以及有關一般問題的評論(這些已經廣泛地散發了),同時我也可以把我正在口授的信結束了——我現在是向大女兒口授,——她是我的書記——”
坐在書桌旁的那個女孩不再咬鵝毛筆了,我們向她招呼的時候,她也向我們還禮,只是樣子有點害羞,有點不高興。
“——寫完這封信,我今天的工作就算結束了,”杰利比太太帶著甜蜜的微笑,接著說下去,“盡管我的工作是永遠做不完的。凱蒂,你寫到什么地方了?”
“斯瓦洛先生臺鑒,敬啟者——”凱蒂說。
“敬啟者,”杰利比太太口授說,“來函承詢非洲規劃一事?!恍校∑?這可不行!”
啤啤(自己起的名字)就是剛才滾下樓梯的那個倒霉的孩子,腦門上貼著一塊膏藥,走過來讓人看看他那受了傷的膝蓋,因而打斷了杰利比太太的口授。我和婀達看了他的膝蓋,真不知道應該多多可憐那上面的傷,還是應該多多可憐那上面的臟。杰利比太太只是帶著平常說話的那種鎮靜態度補充了一句,“走開,啤啤,你這淘氣鬼!”接著,她那雙漂亮眼睛又盯著非洲不放了。
然而,因為杰利比太太立刻又進行口授,而我就是把啤啤抱起來也不致礙誰的事;所以,我看見可憐的啤啤想往外走,就壯著膽子悄悄攔住他,把他抱了起來。這使他感到很驚奇,婀達吻了他一下,這也使他感到驚奇;可是,他那斷斷續續的哭聲間隔得越來越長,終于完全靜止;他很快就在我懷里睡著了。我一直在照料啤啤,沒有聽清楚那封信的詳細內容,只是從中獲得一個大致的印象,知道非洲是非常重要的,其他地方和其他事務都無足輕重,因此我發覺自己過去很少想到非洲,便感到十分慚愧。
“都已經六點鐘啦!”杰利比太太說?!翱墒俏覀兂燥埖臅r間名義上卻是五點鐘(事實上我們隨時都可以吃飯)!凱蒂,你帶克萊爾小姐和薩默森小姐去看看她們的屋子。你們也許要換換衣服吧?我這樣忙,我知道你們一定會原諒我的。噢,這個壞孩子!薩默森小姐,請你把他放下來吧l”
我懇切地說,他一點也不麻煩人,請杰利比太太允許我抱著他。于是,我把他抱到樓上去,讓他躺在我的床上。我和婀達的兩問屋子在樓上,中間有一扇門通著。這兩間屋子沒有什么家具,凌亂不堪,我房間那扇窗戶的簾子是系在一把叉子上的。
“你們想要點熱水嗎?”杰利比小姐一邊說,一邊在找一個帶把的水罐,可是沒有找著。
“要是不麻煩的話,就要一點。”我們說。
“噢,麻煩倒不怕,”杰利比小姐回答道,“就不知道有沒有?!?/p>
那天晚上相當冷,屋子里又有那么一股潮氣,我必須坦白說,這實在有點難受,婀達幾乎要哭起來了??墒牵^了一會兒,我們又說說笑笑,忙著打開行李了。這時候,杰利比小姐回來說:她很抱歉,沒有熱水;他們找不到那個水壺,而且鍋爐也壞了。
我們請她不必客氣,接著,我們盡快地把東西收拾好,準備回到樓下去烤火取暖??墒?,這時候,所有的小孩都上來了,站在外面的樓梯口上,莫名其妙地望著躺在我床上的啤啤。那些小鼻子和小手常常會突然出現,隨時都有被門上的鉸鏈夾著的危險,因此,我們總定不下心來。兩間屋子的門都關不上,我房間的門上沒有圓把手,似乎要在門鎖上插上一條東西才能開關,婀達門上的把手雖然很容易轉動,但對那扇門卻不起作用。因此,我就出了個主意,請孩子們進來,乖乖地坐在桌子旁邊,讓我一邊換衣服,一邊給他們講“小紅帽”的故事。他們照著辦了,而且安靜得象耗子似的,就連啤啤也是那樣——他在我講到那頭狼出現之前恰巧也醒了。
我們下樓的時候,發現樓梯的窗臺上有一個寫著“湯布里季一威爾斯”等字樣的帶柄大圓杯,杯子里點著一根浮動的燈芯??蛷d里(有一扇門通到杰利比太太的屋子,現在正敞開著),有一個年輕女人,發腫的臉上包扎著絨布繃帶,正在吹爐火,嗆得上氣不接下氣??傊?,客廳里到處是煙,有半個鐘頭的工夫,我們敞開著窗子坐在那里,又是咳嗽,又是流眼淚;可是就在這段時間里,杰利比太太還是那樣心平氣和,口授著有關非洲的信件。我不得不說,看見她這樣專心致志,我才放了心,因為剛才理查德跟我們說,他在一個餡餅盤里洗了手,又說他發現那個水壺原來在他的梳妝臺上,他把婀達逗得大笑,而我看見他們這樣,也禁不住傻呵呵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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