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自然很快就考慮到，人家已經(jīng)給了我這許多好處，我絕不能帶著眼淚到我要去的那個地方。因此，我當(dāng)然要盡量忍住眼淚，使自己安靜下來，不時地對自己說，“埃絲特，千萬別這樣!那可不行!”雖然我擔(dān)心我哭的時問長了一些，但我終于振作起來；當(dāng)我用薰衣草香水冰一冰我的眼睛時，倫敦已經(jīng)在望了。

　　離倫敦還有十英里路，我就滿以為我們已經(jīng)到了’等到真的到了，我又以為我們永遠(yuǎn)也到不了倫敦。可是，當(dāng)我們的馬車開始在石子路上顛簸著的時候，特別是當(dāng)別的車輛好象朝我們沖過來，而我們的車子又好象朝別的車輛沖過去的時候，我才相信，我們真的到達(dá)了旅途的終點。過了一會兒，我們的車子就停住了。

　　一位年輕紳士——他由于不小心，身上沾滿了墨跡——在人行道上向我招呼說：“小姐，我是從林肯法學(xué)協(xié)會的肯吉～卡伯伊事務(wù)所來的。”

　　“勞駕，勞駕，先生，”我說。

　　他非常殷勤，叫人把我的箱子搬好以后，就攙著我上了一輛出租馬車；我問他，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失了火?因為大街上籠罩著褐色的濃煙，幾乎什么東西都看不見了。

　　“噢，不是的，小姐，”他說，“這是倫敦的特色。。

　　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事情。

　　“小姐，這是霧，”那位年輕紳士說。

　　“哦，原來如此!”我說。

　　我們坐著車子慢騰騰地經(jīng)過世界上最骯臟、最黑暗的街道(我當(dāng)時就是這樣想)，我真不知道住在這些亂糟糟的街道上的人怎么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后來，我們穿過了一座古老的門樓，突然來到一個非常清靜的地方；繼續(xù)驅(qū)車前進(jìn)，穿過一個靜穆的廣場，最后來到一個偏僻的角落。那里有一個門口，樓梯又陡又寬，很象教堂的大門口。在外面的回廊下面，的確有一個教堂墓l口地，因為我透過樓梯旁的窗口看見了那里的墓碑。

　　肯吉一卡伯伊事務(wù)所就設(shè)在這里。那位年輕紳士領(lǐng)著我穿過外間的辦公室，走進(jìn)肯吉先生的辦公室——屋里沒有人——殷勤地把扶手椅搬到壁爐前讓我坐下，又給我指點壁爐旁邊墻上掛著的一面小鏡子。

　　“小姐，你趕了這么些路，也許要照照鏡子吧，因為過一會兒你還要上大法官庭去見大法官呢。當(dāng)然，我不是說非要照鏡子不可的，”那位年輕紳士彬彬有禮地說。

　　“上大法官庭去見大法官?”我嚇了一跳。

　　“小姐，這只是形式罷了，”那位年輕紳士答道。“肯吉先生現(xiàn)在正在法院。他留下話表示歡迎，請用點點心吧；”在一張小桌子上放著餅干和一瓶酒，“看看報紙吧；”那位年輕紳士說著，遞給我一份報紙；然后捅了捅火，就出去了。

　　一切都非常奇怪，更奇怪的是，屋子里白天象黑夜一樣，蠟燭閃著白色的火焰，射出陰森森的光芒；因此我雖然讀著報紙上的字句，卻不知所云，后來競發(fā)現(xiàn)自己在反復(fù)讀著某一句話。這樣子看下去是沒有意思的，我放下報紙，在鏡子里照了照，看看我的帽子是不是端正，又看了看那間半明半暗的屋子，那些破舊不堪、灰塵滿布的桌子，那一堆堆的文件，還有那滿滿一架書，外表一點也不醒目，內(nèi)容也空洞無物。后來，我陷入了沉思，不停地想著、想著、想著，爐火不停地?zé)?、燒著、燒著，那些蠟燭也不停地閃爍著，淌著蠟淚，屋子里沒有燭花剪刀，后來那位年輕紳士才拿了一把非常臟的來。我就這樣等了兩個鐘頭。

　　肯吉先生終于來了。他并沒有改變；但他看見我改變了這么多，卻感到很驚訝，同時也似乎很高興。“薩默森小姐，你既然要去作那位年輕女士的女伴，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大法官的辦公室里了，”他說，“我們認(rèn)為，你最好也去一下。我想，你不會因為見了大法官而感到不安吧”

　　“不會的，先生，”我說，“我想不至于這樣?！蔽铱紤]了一下，真不明白為什么要感到不安。

　　于是肯吉先生讓我挽著他的胳膊，我們拐過那個拐角，穿過一列走廊，從一個旁門走了進(jìn)去。接著我們又沿著一條過道，來到一間舒適的屋子里，只見一位年輕小姐和一位年輕先生正站在噼啪作響的爐火旁邊。爐火前隔著一扇圍屏，他們兩人正靠著圍屏聊天。

　　我走進(jìn)去，他們兩人都抬起頭來；在爐火的映照下，我發(fā)現(xiàn)那位年輕小姐原來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一頭濃密的金發(fā)，一對溫柔的藍(lán)眼睛，臉蛋又是那么爽朗、天真和誠懇

　　“婀達(dá)小姐，”肯吉先生說，“這位是薩默森小姐?！?/p>

　　她帶著笑，伸出手來迎我，但一下子又似乎改了主意，吻了我一下。簡單地說，她的舉止落落大方，富有魅力，討人喜愛，因此沒過幾分鐘工夫，我們就坐在窗座上，在爐火的映照下，無拘無束地、高高興興地攀談起來了。

　　我這時感到如釋重負(fù)!知道她能夠信任我，喜歡我，我感到非常高興。這在她來說，是多么善良，而對我來說，又是何等的鼓舞啊

　　她告訴我，那位年輕先生是她的遠(yuǎn)房表兄，名叫理查德·卡斯頓。他是個很英俊的少年，態(tài)度坦率，笑起來非常動人；婀達(dá)把他叫到我們跟前，他就站在我們身旁，在爐火的映照下，愉快地談著，象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似的。他很年輕，最多不過十九歲，如果真是十九歲的話，那就差不多比婀達(dá)大兩歲了。他們兩個都是孤兒，而且在那天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面，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使我感到非常奇怪。我們?nèi)齻€人第一次聚在一起，又是在這樣一個不尋常的地方，這正是談話的資料，我們也就談了一番；這時爐火已不再噼啪作響，而是向我們眨著紅眼睛了——正如理查德所說的：好象大法官庭那頭昏昏欲睡的大獅子。

　　我們低聲談?wù)撝?，因為有一位穿著禮服、戴著絲袋假發(fā)的紳士不時進(jìn)進(jìn)出出；而在他進(jìn)出的時候，我們就可以聽到遠(yuǎn)處有一個慢吞吞的聲音。據(jù)那位紳士說，這是一位辦理我們案子的大律師在向大法官陳述。他告訴肯吉先生說，大法官再過五分鐘就退庭了，不久，我們就聽到一陣喧噪聲和腳步聲；肯吉先生說，閉庭了，大法官閣下回到他隔壁的辦公室了。

　　那位戴著絲袋假發(fā)的紳士馬上把門打開，請肯吉先生到里面去。于是，我們都到隔壁的辦公室里去了；肯吉先生走在前面，帶著我那親愛的姑娘(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這樣稱呼她了，所以我禁不住要這樣寫)’那位穿著一套樸素的黑衣服、靠近爐火坐在寫字臺旁邊扶手椅上的就是大法官閣下，他那件鑲著華麗的金線的禮服扔在另外一張椅子上。我們進(jìn)去的時候，他向我們投過來一道銳利的眼光，但他的態(tài)度是和藹、有禮的。

　　那位戴著絲袋假發(fā)的紳士把幾個卷宗放在大法官閣下的寫字臺上，大法官閣下默默地從中挑出一個，把文件翻開。

　　“哪位是克萊爾小姐，”大法官閣下說?！版惯_(dá)·克萊爾小姐呢?”

　　肯吉先生把婀達(dá)小姐介紹給他，大法官閣下請她坐在他旁邊。連我都能夠馬上看出，大法官閣下很喜歡她，對她發(fā)生了興趣。那間枯燥無味的辦公室竟然代替了這樣一個美麗姑娘的家庭，使我無限感觸。大法官閣下無論怎么好，似乎也代替不了父母對子女的慈愛，為子女感到的驕傲。

　　“這里所談到的賈迪斯，”大法官一邊說，一邊翻著文件，“就是荒涼山莊的那位賈迪斯?！?/p>

　　“就是荒涼山莊的那位賈迪斯，閣下，”肯吉先生說。

　　“好一個凄涼的名字，”大法官閣下說。

　　“這個地方現(xiàn)在倒并不凄涼，閣下，”肯吉先生說。

　　“荒涼山莊是在——”大法官閣下說。

　　“在赫特弗德郡，閣下。”

　　“荒涼山莊的那位賈迪斯先生沒有結(jié)婚吧?”大法官閣下說。

　　“沒有，閣下，”肯吉先生說。

　　沉默了片刻。

　　“這位是年輕的理查德·卡斯頓先生嗎?”大法官閣下望著理查德說。

　　理查德鞠了一個躬，向前邁了一步。

　　“嗯!”大法官閣下又翻了好幾頁文件。

　　“請允許我提醒閣下，”肯吉先生低聲說，“荒涼山莊的那位賈迪斯先生找了一位合適的女伴給——”

　　“給理查德·卡斯頓先生嗎?”我好象聽見大法官閣下也那么低聲地說(但我不能完全肯定)，而且還帶著笑容。

　　“給婀達(dá)·克萊爾小姐。這就是那位年輕女士。薩默森小姐。”

　　大法官閣下不惜紆尊降貴地看了我一眼，和藹地接受了我的屈膝禮。

　　“我想，薩默森小姐和這個案子的任何一方都沒有親屬關(guān)系吧?”

　　“沒有親屬關(guān)系，閣下。”

　　肯吉先生沒有說出這句話之前，就往前探著身子，低聲說了44些什么。大法官閣下看著卷宗，傾聽著，點了兩三次頭，繼續(xù)翻著文件，不再朝我看了，直到我們后來要走，他才對我看了看。

　　這時候，肯吉先生退到門口我站著的那個地方(理查德跟著他)，卻讓我的寶貝兒(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習(xí)慣這樣稱呼她，所以這一次又不禁脫口而出!)繼續(xù)坐在大法官旁邊，大法官要單獨跟她談一會}據(jù)她后來告訴我，大法官問她，有沒有好好考慮過他們提出來的安排，她是不是覺得住在荒涼山莊那位賈迪斯先生家里會快活，她為什么會感覺到快活，過了一會，大法官就很客氣地站起來，讓她走開；然后大法官又和理查德·卡斯頓談了一兩分鐘話；大法官并沒有坐下來，只是站著，而且大體說來，也比剛才隨便一些，不那么講究禮節(jié)，好象他雖然身為大法官，還是懂得怎樣用直截了當(dāng)?shù)膽B(tài)度去跟一個坦率的年輕人打交道似的。

　　“很好!”大法官閣下大聲說，“我這就下命令。據(jù)我看，荒涼山莊的賈迪斯先生已經(jīng)給這位年輕小姐物色了一位非常好的女伴，”就在這個時候，他看了我一眼，“就目前的情況而論，這整個安排似乎是最妥當(dāng)?shù)牧?。?/p>

　　他高高興興地把我們打發(fā)走，我們就都出來了，他那和藹可親和彬彬有禮的態(tài)度使我們深受感動；這種態(tài)度非但沒有使他失去尊嚴(yán)，我們還覺得他因此倒增加了幾分尊嚴(yán)呢。

　　走到長廊的時候，肯吉先生想起，他必須回去請示一個問題，就把我們留在濃霧里，和大法官的馬車以及等候他的仆人在一起。

　　“哎呀!”理查德·卡斯頓說，“這事情總算辦完了I薩默森小姐，我們還要上哪里去?”

　　“難道你不知道嗎?”我說。

　　“一點也不知道，”他說。

　　“親愛的，難道你也不知道嗎?”我問婀達(dá)。

　　“不知道!”她說。“你呢?”

　　“根本不知道!”我說。

　　我們面面相覷，眼看自己好象樹林里迷了路的小孩，都覺得有點好笑，這時候，一個樣子古怪、身材瘦小的老太婆，戴著一頂壓扁了的帽子，提著一個網(wǎng)袋，來到我們跟前，很有禮貌地微笑著向我們行屈膝禮。

　　“嘿!”她說?！百Z迪斯案的受監(jiān)護(hù)人!有緣相見，實在非一常高興!當(dāng)青春、希望和美貌來到這個地方，而又不知道將來結(jié)果如何，那倒是一個好兆頭?！?/p>

　　“瘋子!”理查德低聲說，他沒有想到那個老太婆能聽見他的話。

　　“一點也不錯!瘋子，年輕的先生，”她回答得這樣快，理查德一時感到很難為情?！拔冶救水?dāng)初也是一個受監(jiān)護(hù)人。我那時并不瘋，”她每說一句，總是低低地行一個屈膝禮，笑一笑，“我也有過青春和希望。我相信，也有過美貌?，F(xiàn)在，這些已經(jīng)是無關(guān)緊要了。這三件東西沒有一件為我效過勞，或者搭救過我。很榮幸，我經(jīng)常出席法庭。帶著我的文件。我盼望審判。希望它不久就能到來。世界末日的審判。我發(fā)現(xiàn)，《啟示錄》里所提到的第六印就是大法官的大印。這顆印早就揭開了。請接受我的祝福吧?！?/p>

　　因為婀達(dá)有點害怕，所以我就敷衍那個可憐的老太婆說，我揭開第六印的時候，天昏地暗，是非顛倒。們很感謝她。

　　“是一的!”她裝腔作勢地說?！拔蚁胧沁@樣。瞧，快嘴肯吉來了。還帶著他的文件呢!閣下好嗎?”

　　“很好，很好!親愛的，別搗亂啦!”肯吉先生一面說，一面領(lǐng)著路往回走。

　　“不是搗亂，”那位可憐的老太婆追著婀達(dá)和我說?！敖^對不是搗亂。我要把我的財產(chǎn)贈送給你們兩個人，——你瞧，這不是搗亂吧!我盼望審判。希望它不久就能到來。世界末日的審判。這對你們是一個好兆頭。接受我的祝福吧!”

　　她在那座又陡又寬的樓梯口站住，可是當(dāng)我們走到上面，回過頭來看的時候，她仍舊站在那里，仍舊是每說一句話，便行一個屈膝禮，笑一笑：“青春。希望。美貌。大法官庭。快嘴肯吉請接受我的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