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著說下去:“賈迪斯先生得悉我們這位小朋友的——我不得不說——凄涼處境以后,愿意把她安頓在一個第一流的學堂里,讓她完成學業(yè),保她衣食無缺,叫她的合理要求得到照顧,獲得良好的培養(yǎng),能夠按照她的身份——我是說,上天賜給她的身份——履行她的職責。”
我聽了他說的話,又看見了他說話時那種動人的態(tài)度,心里非常感動,一時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接著說下去:“賈迪斯先生沒有提出任何條件,只希望我們這位小朋友,在她沒有向他說明并得到他的同意之前,無論什么時候也不擅自離開學堂,希望她勤勤懇懇地鉆研學業(yè).將來能夠賴以獨立謀生。希望她能踏上貞淑和光明的道路,以及——等等。。
這時候,我更說不出話了。
“喏,我們這位小明友有什么話要說嗎?”肯吉先生繼續(xù)說。“別著急,別著急!我等著聽她的回答。但是,別著急!”
一個貧苦無告的姑娘,面臨著這樣一宗送上門來的好處,究竟想要說什么話,那就用不著我來重述了。她當時所說的話如果值得一談,那我說出來倒也不準。至于她當時有什么感觸,而將來臨終時又會有什么感觸,那我就無法奉告了。
這一次會面是在溫莎,據我所知,溫莎就是我有生以來一直沒有離開過的地方。過了整整一個星期,我就帶著所有用得著的東西,坐上驛站馬車,離開溫莎,奔向里丁。
雷徹爾大嫂這人太好了,臨別時居然能無動于衷;我卻不怎么好,竟痛哭起來了。我想,和她相處了這么多年,我原該比較了解她,博得她的歡心,使她對這次分離感到難過的。可是臨別時,她只在我前額上冷冰冰地吻了一下,好象石頭門廊上落下來的一滴雪水——那一天倒真是個冰凍天氣——我感到又傷心,又慚愧,便抱著她說:我知道,這是因為我不好,所以她對這次分離并不覺得難過。
“不是因為你不好,埃絲特,”她答道。“而是因為你那不幸的身世!”
馬車停在草地的籬笆門前,——我們是聽見轆轆的車輪聲才走出來的——我只好懷著沉痛的心情和她分手。她沒等我的溫莎(windsor):英格蘭南部波克郡(Berksilire)的一個名鎮(zhèn)。箱子放到車頂上,就回到屋里,把門關上了。我回過頭,噙著眼淚,從車窗里望著那所房子,直到望不見為止。教母早就把她僅有的一點財產留給雷徹爾大嫂了;那些東西都準備拍賣,一塊織著玫瑰花的舊爐邊地毯——在我看來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就掛在屋外,任憑霜侵雪打。一兩天前,我就把玩偶——親愛的小娃娃放在它自己的頭巾里裹好,悄悄地把它——我現在真有點不好意思說哩——埋在花園里那棵遮住我窗戶的大樹下面。除了我的鳥兒以外,我再沒有別的伴侶了,我把它連籠子隨身帶走。
等那所房子看不見以后,我便朝那低矮的座位邊緣坐下來(我的鳥籠就放在我腳邊的稻草堆中),從高高的窗口往外眺望:只見一棵棵披霜的樹木,宛如美麗的水晶柱;昨夜一場大雪使田野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太陽紅艷艷的,卻散發(fā)不出多少熱力;溜冰和滑雪的人已經把冰上的雪扒開了,那里的冰就象金屬一樣黯然無光。馬車里我對面的座位上坐著一位紳士,他裹著那樣多的衣服,顯得非常臃腫;他坐在那里,目不轉睛地望著另一面的窗外,一點也沒有注意我。
我想到我那故去的教母;想到那天晚上給她讀《圣經》的情景,想到她躺在床上那副緊蹙雙眉的嚴厲表情;想到我正要去的那個陌生的地方,想到我要在那里遇到的人們,他們會是些什么樣的人,會對我說什么話——這時候,馬車里有一個聲音把我嚇了一跳。
這個聲音說:“真見鬼,你哭什么?”
我嚇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低聲回答:“先生,是我嗎?”我當然知道,講話的人一定是那位裹著許多衣服的紳士,盡管他依然望著窗外。
“不錯,是你,”他回過頭來說。
“先生,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哭呢,”我結結巴巴地說。
“可是你確實是在哭,”那位紳士說。“瞧這兒!”他從車廂的另一端挪到我面前,用他那只肥大的皮袖口擦了擦我的眼睛(但沒有碰痛我),讓我看那袖口上的淚水。
“瞧!現在你知道你是在哭吧,”他說,“是不是?”
“是的,先生,”我說。
“你哭什么?”那位紳士說。“你不愿上那兒去嗎?”
“上哪兒,先生?”
“上哪兒?當然是上你要去的那個地方。”那位紳士說。
“先生,我很高興上那兒去,”我回答說。
“好啦,好啦!那就要高高興興呀!”那位紳士說。
我覺得他這個人很古怪——至少就我在他身上所看到的情形來說很古怪:渾身裹著衣服,一直裹到下巴頦上,他的臉幾乎是藏在皮帽子里,兩片寬大的皮護耳貼著他的面頰.緊緊系在下巴下面。這時候我已經鎮(zhèn)靜下來,不再怕他了。于是我告訴他,我剛才哭,一定是為了我那去世的教母,為了雷徹爾大嫂跟我分別的時候又一點也不覺得難過。
“該一死的雷徹爾大嫂!”那位紳士說。“讓她騎著笤帚棍滿天亂飛吧!”
我又開始怕起他來,萬分驚訝地望著他。盡管他還是憤憤不平地喃喃自語,咒罵著雷徹爾大嫂,我覺得他那雙眼睛還是挺和悅的。
過了一會兒,他把大衣敞開——我覺得這件大衣大得足以垂蓋住整輛馬車——把胳膊伸到衣服側面的深深的口袋里.
“喂,瞧!”他說。“這紙包里面,”那紙包很整齊,“有一塊簡直是花錢也買不到那么好的葡萄干蛋糕,外面的糖就有一英寸厚,象羊肉上的白脂油一樣。還有一塊法國小餡餅,無論從份量或質量上看,都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東西。你猜猜,這是拿什么做的?拿肥鵝肝做的。這塊餡餅給你!來,你把這些東西都吃了吧!”
“謝謝您,先生,”我回答說,“我非常感謝您,可是我希望您不要見怪;這些東西太油膩了,我吃不了。”
“真拿你沒辦法!”紳士說著——我一點也不懂他的意思——就把蛋糕和餡餅扔到窗外去了。
他不再跟我說話了;快到里丁的時候,他下了車;臨走時勸我要做一個好孩子,要努力用功,還和我握了握手。大概他走了以后,我才放了心。我們是在一塊里程碑那里和他分手的。后來在一段很長的時間里,我每次經過這個地方,總要想起他,而且總有點希望遇見他。但是我哪次也沒有遇見他;因此,隨著時光的消逝,他也就從我的腦海中消逝了。
當馬車停下來的時候,有一位衣著整潔的女士抬頭望著車窗,說道:
“唐尼小姐。”
“不,小姐,我叫埃絲特·薩默森。”
“一點也不錯,”那位女士說,“唐尼小姐。”
我這才明白,原來她是在自我介紹,于是我請?zhí)颇嵝〗阍徫掖中拇笠猓⑶衣爮乃脑挘蛩赋瞿男┦俏业南渥印T谝粋€衣著整潔的女仆指點下,腳夫把我的箱子搬到一輛小小的綠色馬車外邊的行李座上。然后唐尼小姐和那個女仆,還有我,都上了馬車,馬車就開走了。
“埃絲特,一切都給你準備好了。”唐尼小姐說,“你的學習計劃已經嚴格地按著你的監(jiān)護人賈迪斯先生的意見安排好。’
“我的——您說什么,小姐?”
“你的監(jiān)護人賈迪斯先生,”唐尼小姐說。
我一時感到手足無措,唐尼小姐還以為是天氣太冷,我受不了,便把醒藥瓶借給我。
“小姐,您認識我的——監(jiān)護人賈迪斯先生嗎?”我猶豫了好久以后,終于問道。
“我沒有見過他,埃絲特,”唐尼小姐說,“我是通過他的律師——倫敦的肯吉先生和卡伯伊先生知道他的。肯吉先生是一位非常高尚的紳士。口才好極了。他有幾段演說真了不起!”
我覺得她這些話說得很對,但因為當時心慌意亂,也就沒有留,心聽。我還來不及定下心,我們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這使我更加心慌意亂了;再說,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下午在綠葉書院(唐尼小姐的房子)一切都帶著那種飄忽不定、似真非真的氣氛。
然而,我很快就習慣了。不久以后,我完全能夠適應綠葉書院那一套生活,仿佛已經在那里呆了好久似的。而從前在我教母家里過的日子,卻仿佛是做了一場夢,而不是當真過了那種生活似的。無論哪里也比不上綠葉書院這樣一絲不茍、分毫不差和有條不紊。每一件事情都規(guī)定了時刻,而且都是按規(guī)定的時間進行。
我們一共是十二個寄宿生,加上兩位孿生的唐尼小姐。不久我就知道,我將來得憑資格去當家庭教師,因此我不但要學習綠葉書院所教導的一切,而且很快就擔任了輔導工作。雖然在36其他方面,我所受的待遇完全和學校里其他的人一樣;但從一開始起,我就有這么一點和別人不同。我知道的越多,我教的課也就越多,因此,日子長了,我就有了許多工作,這些工作我都很喜歡做,因為這會使那些可愛的姑娘們喜歡我。后來,每當有一個快怏不樂的新生來到,她一定會——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和我交朋友,因此一切新來的人都交給我照料。她們都說我和藹可親,但我認為她們才和藹可親哩!我時常想起我那次生日所下的決心。我要勤勞、知足、心地善良.要為別人做些好事;如果可能的話,還要博取別人的歡心;但是,說實在的,說實在的,我做得這么少,而得到的卻是這么多,想起來真有點慚愧哩。
我在綠葉書院度過了六個愉快而平靜的年頭。每年在那里過生日,謝天謝地,從來沒有看見誰的臉上流露出我教母當年那種快怏不樂的神色,認為我還是不投生到這世上來才好。生日那天,我總是收到許許多多表示深情厚誼的紀念品,因此從新年到圣誕,我屋子里都擺得琳瑯滿目。
在這六年里,除了假期到附近去游覽以外,我從來沒有離開過綠葉書院。頭六個月差不多過去了,我向唐尼小姐請教:是不是應該給肯吉先生寫封信,說我很快樂,很感恩;得到了她的同意以后,我就寫了這樣一封信。我還收到一封正式的回信,信中說:“捧讀來函,獲悉一切,當即轉達當事人。”在這以后,我常常聽見唐尼小姐和她妹妹提起,我的費用總是按時交來的;每隔半年光景,我就照例冒昧地寫一封類似的信。我所收到的回件也總是同樣的答復,同樣圓潤的筆跡;而“肯吉一卡伯伊”這個簽名卻是另一種寫法,我推測這是肯吉先生簽的。
說來奇怪,我為什么非要寫我這些瑣碎的事情不可呢?這樣的描寫好象就是描寫我的一生似的。但是,我馬上就要退到幕后去了。
我在綠葉書院度過了六個平靜的年頭(我發(fā)現我現在是說第二遍了)。我從周圍的人身上看到自己每個時期的成長和變化,就好象是從鏡子里看到似的。直到最末一年,在十一月的一個早晨,我收到一封信。現將年月日略去,抄錄于下。
老廣場,林肯法學協(xié)會
賈迪斯控賈迪斯案埃絲特。薩默森女士:
敝所之當事人賈迪斯先生,根據大法官庭指令,擬邀請法院所受理之上述案件被監(jiān)護人至其家中,并希望為該監(jiān)護人物色適當女伴一人,為此,特囑敝所轉告:如蒙女士擔任上述職務,深以為幸。
敝所已為女士安排行程,車費已付,希于下星期一早晨從里丁乘八時啟行之馬車,直抵倫敦比薩迪理大街,白馬窖,敝所有一辦事員在該處奉候,以陪同女士前來本事務所。
肯吉一卡伯伊謹啟
噢,我永遠,永遠,永遠也忘不了這封信在綠葉書院引起人們多么大的激動I她們這樣關心我,真是厚道極了。上帝實在仁慈,他從來沒有忘記我,讓我這個孤兒走了一條平坦的道路,還使這許多年輕人喜歡我;我實在不敢當呢。倒不是說我希望她們不那么難過——我不是這樣想的;只是隨之而來的歡樂,隨之而來的痛苦,隨之而來的驕傲與欣喜,以及隨之而來的惆悵,全都交織在一起,這就使我又是心碎腸斷,又是滿懷喜悅。
占占
這封信通知我五天后離校。在這五天里,當她們隨時隨刻向我表示更多的愛護和關切;當那個早晨終于到來,她們領著我到每一個屋子去和大家作最后一次道別;當有的人喊道:“埃絲特,親愛的,你到我床邊來跟我說‘再見’吧,你頭一次就是在這個地方跟我和和氣氣地說話的!”當有人請我只題上她們的名字,寫下“埃絲特贈言”;當她們每一個人都拿著送別的禮物,摟著我哭,高聲地說:“最親愛的埃絲特走了,我們怎么辦啊!”當我盡可能告訴她們,她們每一個人對我是多么寬厚,多么體貼,而我又是怎樣祝福和感激她們每一個人——這時候我心里多么激動啊
當兩位唐尼小姐對我依依惜別(象那些年紀最小的學生一樣);當女仆們說:“小姐,愿上帝處處保佑你!”當那位又丑又瘸的老園丁(我還以為他這些年來沒有注意過我呢),氣喘噓噓地趕到馬車跟前,送我一小束天竺葵并對我說,我是他的心肝寶貝——那位老人真是這樣說的l——這時候我心里又是多么激動啊
凡此種種,我怎么能無動于衷;更何況車子經過那所小學校時又意外地看見那些可憐的孩子在校外向我揮帽致意;看見一位白發(fā)蒼蒼的紳士和太太(我曾經輔導過他們的女兒,也到他們家里去拜訪過,據說他們是這一帶最高傲的人)不顧身份,向我喊道:“埃絲特,再見。祝你快樂!”——這時候,我一個人在車里坐著,禁不住黯然神傷,禁不住一再反復地說:“噢,感謝神恩,感謝神恩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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