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流社會

　　在這一個滿街泥濘的下午，我們只想對上流社會走馬看花似地瀏覽一番。它和大法官庭既然是大同小異，所以我們不妨從大法官庭那一場面，直接轉(zhuǎn)到上流社會這一場面。上流社會和大法官庭一樣，什么都是墨守成規(guī)、一成不變的，這好比那久睡不醒的里普·范·溫克爾和睡美人這一流人物；前者曾在那雷鳴似的隆隆聲中玩那奇異的游戲，后者有朝一日總會被騎士弄醒，到時候廚房里所有停著不動的烤肉鐵叉又要大忙特忙

　　這個社會并不大，甚至比起我們這個同樣是范圍有限的世界來(等閣下度過這一生，到了另一個世界就會明白)，還是非常渺小的。它有許多好處}它有許多賢良公正之士；它有它一定的地位。然而糟糕的是，這樣一個社會，卻被珠寶商用的棉花和純羊毛包得太嚴(yán)密，聽不見那些比它大的世界熙熙攘攘的聲音，看不見那些世界環(huán)繞太陽旋轉(zhuǎn)的情景。這是個垂死的社會，由于缺少新鮮空氣，它的發(fā)展往往是不健康的。

　　德洛克夫人已經(jīng)回到她京城的公館，幾天以后就要到巴黎去，準(zhǔn)備在巴黎呆幾個星期；再以后，她的行蹤就沒有一定了。消息靈通的時髦人士這樣說，是為了消除巴黎人那種渴望的心情；這些時髦人士對什么時髦事兒都知道。要是不知道這些事兒，那就算不得時髦了。德洛克夫人曾經(jīng)去過林肯郡，住在她通常說的那所“邸宅”。林肯郡洪水泛濫。獵園里的那座橋有一個橋洞被水沖毀，而且被沖走了。鄰近半英里寬的洼地成了一條死水河，蕭蕭的樹木就成了河中的小島，竟日不停的雨把整個水面打得千瘡百孔。德洛克夫人的“邸宅”十分凄涼。多少個晝夜以來，霪雨連綿，就連樹木都濕透了；樵夫砍下的柔條嫩枝掉到地上時，一點(diǎn)聲響也沒有。濕淋淋的野鹿經(jīng)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個個的泥塘。槍彈在這雨天里失去了銳音，它的硝煙象一朵小云彩，向那青青的山岡緩緩飄去；在這個雜樹叢生的山岡襯托之下，這場雨顯得格外分明。展現(xiàn)在德洛克夫人窗前的，不是一種陰沉沉的景色，就是一種黑魃魑的景色。前邊的石板道上，有幾個石壇子，整天接著雨水；大點(diǎn)大點(diǎn)的雨，滴答、滴答、滴答，通宵不停地打在寬闊的石板路上，這條路很早以來就叫“鬼道”。禮拜天，獵園里的小教堂有一股發(fā)霉的氣味，橡木講道壇流著冷汗，到處彌漫著一種好象德洛克家祖先從墳?zāi)估锷l(fā)出來的氣息。黃昏時分，德洛克夫人(她無兒無女)從臥室眺望著看守人的小屋，看見格子窗上映著爐子里的火光，煙從煙囪裊裊而起；又看見一個小孩(后面追著一個女人)冒雨跑出，向一個正從大門口走進(jìn)來的渾身裹得緊緊、被雨水淋得閃閃發(fā)光的男人迎去。這一切，不免使德洛克夫人大發(fā)脾氣。夫人說，她已經(jīng)“厭煩得要死”了。

　　因此，德洛克夫人離開了林肯郡那所邸宅，昕任霪雨施威，聽任烏鴉、野兔、野鹿、鷓鴣和野雞稱霸。管家走過那些古老的房間關(guān)上百葉窗以后，德洛克家的先人畫像就顯得那樣意氣消沉，似乎在那潮濕的墻上消失不見了。至于那些畫像將來什么時候才會再度出現(xiàn)，消息靈通的時髦人士——他們象魔鬼似的，對過去和現(xiàn)在無所不曉，而對未來卻一無所知——還說不上來。

　　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只是一位從男爵，但是哪一位從男爵也不如他那樣了不起。他那古老的門閥世家，歷史悠久，名望卻比山岳還要高得多。他有一個概括的看法，認(rèn)為這個世界沒有山也不礙事，沒有德洛克這一家可不行。一般說來，他承認(rèn)“大自然”這個玩意兒還不錯(如果缺少一堵獵園圍墻的話，那就可能粗俗一點(diǎn)了)，但是要使這個玩意兒趨于完善，那就少不了他們那些高貴門第。他是一個非常耿直的人，不屑干任何卑鄙齷齪的事；你高興讓他怎么死，他都可以馬上照辦，但他就是不愿給人什么把柄，讓人指責(zé)他不正直。他是一個又體面又固執(zhí)、又正直又暴躁、成見極深、毫不講理的人。

　　累斯特爵士比夫人整整大了二十歲，他已經(jīng)年過六十五，也許過了六十六，甚至還過了六十七。不時鬧痛風(fēng)病，走起路來不大靈活。他長得儀表堂堂，須發(fā)有點(diǎn)花自，襯衣褶邊漂亮，背心潔白，藍(lán)上衣老是扣著，扣子閃閃發(fā)光。他彬彬有禮，神氣十足，

　　無論什么時候，總是對夫人殷殷勤勤，對她的魅力推崇備至。他那種殷勤的態(tài)度，從當(dāng)初向她求婚的時候起，就沒有改變過，這可以說是他那風(fēng)流天性的唯一表現(xiàn)。

　　他當(dāng)然是為了愛情才跟她結(jié)婚的。有些人直到今天還背后私議她娘家門第微賤；好在累斯特爵士的門第已經(jīng)夠高，無須多求，因此也就不加計(jì)較了。夫人美麗、莊重，自負(fù)、果斷，她這些優(yōu)點(diǎn)，拿來分給多少名門閨秀也還是綽綽有余。再加上財富和地位，很快就使她扶搖直上，這些年來，德洛克夫人已經(jīng)成為消息靈通的時髦人士的中心，登上了上流社會的頂峰。

　　當(dāng)年亞歷山大曾為了走到世界盡頭、再也找不到供他征服的地盤而傷心落淚，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至少時至今日，不知道也應(yīng)當(dāng)知道了，因?yàn)檫@已經(jīng)是一件膾炙人口的事。可德洛克夫人征服了她自己的世界以后，非但沒有灑下熱淚，反而變得冷冰冰的。她雖已筋疲力盡，卻也磨練得鎮(zhèn)定沉著，雖然困頓不堪，卻也變得心平氣和；雖然神志萎靡，卻也顯得泰然自若，無論什么高興得意的事兒她都不動心——凡此種種，就是她的勝利果實(shí)。她的涵養(yǎng)功夫可真到家，哪怕明天就能升天成仙，料想她也不會欣喜若狂。

　　她依然很美，不說芳華正茂，也還不到遲暮之年。臉蛋兒很優(yōu)雅——這張臉本來說不上美，不過是不討人厭而已，多虧后來學(xué)會了上流社會那一套盡態(tài)極妍的功夫，才日漸變得端莊典麗。她身段苗條，給人一種修長的感覺。其實(shí)并不如此；鮑勃·斯特布爾斯閣下就常常用一種賭神罰咒的口吻斷言說，她不過是“善于把自己所有的妙處都揮發(fā)出來罷了”。這位權(quán)威人士認(rèn)為她打扮得十分講究，對于她的頭發(fā)更是推崇備至，夸獎她是她們那一群中梳理得最好的一個。

　　德洛克夫人帶著她的所有優(yōu)點(diǎn)．離開林肯郡的邸宅，來到京城(消息靈通的時髦人士拚命在打聽她的消息)，準(zhǔn)備過幾天就到巴黎去，打算在巴黎盤桓幾個星期}以后行蹤如何，還不一定。在這個滿街泥濘、漫天迷霧的下午，她城里的公館里來了一位老派的老紳士，他是個律師，也是高等大法官庭的律師，同時還擔(dān)任德洛克家的法律顧問。他的事務(wù)所里放著許多生鐵制的保險箱，箱子外面都標(biāo)明著“德洛克”字樣，好象這位從男爵原是魔術(shù)師變戲法用的一個小錢，常常被他放在這套箱子里耍來耍去。老紳士穿過大廳，步上樓梯，沿著一條條的過道，踱過一個個的房間——這些地方在社交季節(jié)里金碧輝煌，在平時則陰森可怕；供人參觀算得上是個神仙境界，住家度日則是片荒涼之地——由一個戴撲粉假發(fā)的“使神”陪同著來到夫人面前。

　　這位老紳士看上去老朽不堪，據(jù)說是靠了善于辦理貴族夫婦的財產(chǎn)契約和貴族的遺囑起家發(fā)財?shù)?。他頭頂有一個神秘的光輪，這就是人們的家庭秘密；大家都知道他對這些秘密是守口如瓶的。在幽靜獵園的林中空地上，在雜樹和荒草叢中，座落著上千年的貴族陵墓，它們藏著的秘密也許還不及那些留傳在人。問和深鎖在這位圖金霍恩先生心里的秘密多。圖金霍恩先生是屬于所謂老一派的人物——所謂老一派，通常指那些從未有過青年時代的人而言，他穿著一條系了絲帶的短褲，下面不是綁腿套就是長統(tǒng)襪。他那身黑衣服和那雙黑襪子(絲襪也好，線襪也好)有一個特色，那就是從來沒有光彩。他的衣服象他這個人一樣，無聲無色，死氣沉沉，任何光線投射在上面都引不起反應(yīng)。除非他干的這一行有人向他請教，從來不與人交談。有時候他在貴族的大莊園里，坐在餐桌的一角，或靠近客廳門口的地方——這些客廳是消息靈通的時髦人士大談而特談的題材往往不置一辭，但是怡然自得。這些地方的人都認(rèn)識他，約有半數(shù)的貴族經(jīng)過他身邊都停下來招呼他一聲：“你好，圖金霍恩先生l”他鄭重其事地接受他們的致意，并把這些致意連同其他見聞統(tǒng)統(tǒng)珍藏在心里。

　　累斯特·德洛克爵士這時正和夫人在一起，見了圖金霍恩先生，非常高興。圖金霍恩先生總帶著一種唯命是從的神態(tài)，這正合累斯特爵士的口味，認(rèn)為這是一種敬意。他喜歡圖金霍恩先生這身衣服，認(rèn)為其中也含有敬意。這身衣服非常體面，而且大體上也象個門客穿的，一穿上這身衣服，他就活象是德洛克家的秘密法律事務(wù)的總管、法律雜務(wù)的跑腿。

　　圖金霍恩先生本人對這一點(diǎn)有沒有什么想法呢?可能有，也可能沒有；但我們可以從一切與德洛克夫人有關(guān)的事情看到這個明顯的事實(shí)，因?yàn)榈侣蹇朔蛉耸悄骋浑A級的成員，是她那小天地里的一個首領(lǐng)和代表。她自以為是個不可思議的“神人”，對凡人是高不可攀、深不可測的——她用自己的鏡子來照自己，那當(dāng)然是這樣羅。然而，環(huán)繞在她周圍的那些黯然無光的小人物：從她的女傭人到那個意大利歌劇院經(jīng)理，都知道她的弱點(diǎn)、偏見、愚行、傲慢和任性；對于她的品性，也都象裁縫給她量身材那樣，估計(jì)得非常準(zhǔn)確，量度得恰到好處，因此他們都能靠這個混一碗飯吃。要不要來一件新衣，來一種新風(fēng)尚，來一個新的歌唱家，來一種新的舞蹈，來一件新式的珠寶飾物，來一個新的侏儒或巨人，來一座新的禮拜堂，來一種新的什么東西?在十幾種行業(yè)里，有不少殷勤多禮的人，德洛克夫人毫不猜疑地認(rèn)為他們已經(jīng)拜倒在她的面前；這些人會告訴你，如何把她當(dāng)作小娃娃一樣去擺布；他們一輩子就是服侍她，裝得卑躬屈節(jié)．唯命是從，實(shí)際上卻是在前面率領(lǐng)著她和她那一伙人；他們把她一引上鉤，也就鉤住了那一伙人，整個兒給帶走，象累謬埃爾·格利佛劫走了堂堂小人國的雄偉艦隊(duì)一樣?！叭绻阆敫覀兊闹黝櫞蚪坏溃壬?，”布累茨一斯帕科珠寶店的老板說——所謂我們的主顧，就是指德洛克夫人那一伙人——“你必須記住，你不是跟一般老百姓打交道；對我們的主顧，你一定要擊他們的要害，而他們的要害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爸T位先生，你們要想推銷這件商品，”希恩一格羅斯綢緞店的老板對他們的朋友、廠主們說，“就得上我們這兒來，因?yàn)槲覀儠缘玫绞裁吹胤饺フ袕颇切r髦人物，我們能夠使這件商品時髦起來。”先生，如果你希望把這本書放在我們那些大主顧的案頭，”書店老板斯拉特里先生說，“或者，先生，如果你想把這個小人或巨人弄到我那些大主顧家里；或者，先生，如果你想叫我那些大主顧來眷顧這次游藝會，請你務(wù)必把這件事交給我來辦，因?yàn)椋壬覍ξ夷切┐笾黝櫟念^面人物研究有素；而且我可以毫不夸張地告訴你，我能夠把他們玩弄于股掌之上。”——斯拉特里先生是個老實(shí)人，他倒是并沒有吹牛。

　　因此，德洛克這一家子這會兒心里有些什么想法，圖金霍恩先生也許不知道，但也很可能知道。

　　“大法官是不是又在審理夫人的案子啦，圖金霍恩先生?”累斯特爵士一邊說，一邊向他伸出手去。

　　“是的，今天又審理來著?！眻D金霍恩先生答道，不慌不忙地向夫人鞠了一躬；夫人正坐在壁爐附近的一張沙發(fā)椅上，拿一把遮扇擋著臉。

　　“用不著問這事情到底有沒有眉目，”夫人說，依舊沒有擺脫從林肯郡邸宅帶來的那種沉悶心情。

　　“您所謂的眉目，到今天為止還沒有。”圖金霍恩先生答道。

　　“永遠(yuǎn)也不會有，”夫人說。

　　累斯特爵士對于大法官庭遲遲不能結(jié)案的訴訟程序，倒也沒抱什么反感。那一類玩藝兒本來就是緩慢的、費(fèi)錢的、英國式的和合乎憲法的。事實(shí)上，他跟剛才所談的那場官司并沒有重大利害關(guān)系，夫人給他帶來的財產(chǎn)不過是官司里那一份財產(chǎn)；他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他的大名——德洛克的大名——牽連到案子里，竟然沒有用作這件案子的名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是他又認(rèn)為，大法官庭這玩意兒，盡管偶爾耽誤一下審判，引起一些混亂，究竟是人類為了徹底解決(就人力而言)一切問題而發(fā)揮大智大慧、和形形色色別的玩意兒一塊兒創(chuàng)造出來的。總的說來，他有一個很固定的看法，認(rèn)為隨聲附和別人抱怨大法官庭，無異于鼓動瓦特·泰勒之類下層階級的人揭竿起義。

　　“由于卷宗里添了幾份新的宣誓書，”圖金霍恩先生說，“由于內(nèi)容簡短，又由于我要按麻煩的原則辦事，要求各當(dāng)事人掌握新的訴訟程序，”這個謹(jǐn)小慎微的圖金霍恩先生原來是不肯多負(fù)一點(diǎn)責(zé)任的；“再說，由于我知道您就要到巴黎去，所以我把這些東西都放在口袋里帶來了?！?/p>

　　附帶說一下，累斯特爵士也要去巴黎，但上流社會津津樂道的消息卻集中在他夫人身上。

　　圖金霍恩先生掏出文件，得到允許以后，才放在那張桌子的黃金鎮(zhèn)邪物上，靠近夫人的胳臂肘。他戴上眼鏡，借著帶罩子的油燈的亮光，開始念起來。

　　“大法官庭。關(guān)于約翰·賈迪斯——”

　　夫人打斷了他，請他盡可能省略掉那些討厭的官樣文章。

　　圖金霍恩先生從眼鏡框的上方看了她一眼，跳過了一些地方，繼續(xù)念下去。夫人漫不經(jīng)心地、倨傲無禮地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別處去了。累斯特爵士坐在一張大椅子上，望著爐火，似乎是一本正經(jīng)地在欣賞法律文章那種反復(fù)冗長的特色，把它們列為捍衛(wèi)國家的干城。碰巧當(dāng)時的爐火很旺，夫人就坐在旁邊；那把遮扇雖說是無價之寶，畢竟太小了，因而中看不中用。夫人只好改變一下坐的姿勢，就在這個時候，她看見桌上的文件——靠前一點(diǎn)看——又靠前一點(diǎn)看——情不自禁地問道

　　“這是誰抄的?”

　　圖金霍恩先生猛然停住，對于夫人那種激動的態(tài)度和失常的聲調(diào)感到非常驚異。

　　“這就是你們那一行所說的法律字體嗎?”她問道，依然用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注視著他，一邊擺弄著她的遮扇。

　　。不一定。也許是”——圖金霍恩先生一邊說，一邊仔細(xì)地看——“那上面的法律字體當(dāng)然離不開原來的筆體。您問這個干嘛?”

　　“不干嘛，這東西單調(diào)得可怕，隨便問問罷了。呃，念下去，念吧l”

　　圖金霍恩先生又念下去。爐火愈來愈旺，夫人拿遮扇擋著臉。累斯特爵士在打瞌睡，忽然間驚醒，大聲說，“嗯?你說什么?”

　　“我說，”圖金霍恩先生早已急忙站起，說道?！胺蛉丝峙率巧×??！?/p>

　　“頭暈，”夫人喃喃地說，嘴唇發(fā)白，“就是頭暈，不過昏得很厲害。別跟我說話。打鈴，送我回臥室!”

　　圖金霍恩先生退到另一個房間去，鈴在響，腳步聲慢慢吞吞，踢踢躞躚，接著是一片沉寂。那個“使神”終于來請圖金霍恩先生轉(zhuǎn)回客廳。

　　“現(xiàn)在好一點(diǎn)了，”累斯特爵士說，打手勢讓律師坐下，給他一個人念?！拔覈樍艘淮筇瑥那安恢婪蛉藭^暈。不過這天氣叫人太難受——前些日子她在我們林肯郡的邸宅也實(shí)在厭煩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