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皇發北平,僧道衍送之郊,跪而密啟曰:“臣有所托。”上曰:“何為?”衍曰:“南有方孝孺者,素有學行,武成之日,必不降附,請勿殺之,殺之則天下讀書種子絕矣。”文皇首肯之。及師次金川門,大內火,建文帝遜去,即召用孝孺,不肯屈,偪之,孝孺衰經號慟闕下,為鎮撫伍云等執以獻。成祖待以不死,不屈,系之獄,使其徒廖鏞、廖銘說之。叱曰:“小子從予幾年所矣,猶不知義之是非!”成祖欲草即位詔,皆舉孝孺,乃召出獄,斬衰入見,悲慟徹殿陛。文皇諭曰:“我法周公輔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文皇曰:“伊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文皇曰:“國賴長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文皇降榻勞曰:“此朕家事耳!先生毋過勞苦。”左右援筆札,又曰:“詔天下,非先生不可。”孝孺大批數字,擲筆于地,且哭且罵曰:“死即死耳,詔不可草。”文皇大聲曰:“汝安能遽死。即死,獨不顧九族乎?”孝孺曰:“便十族奈我何!”聲愈厲。文皇大怒,令以刀抉其口兩旁至兩耳,復錮之獄,大收其朋友門生。每收一人,輒示孝孺,孝孺不一顧,乃盡殺之,然后出孝孺,磔之聚寶門外。孝孺慷慨就戮,為絕命詞曰:“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猶。忠臣發憤兮血淚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嗚呼哀哉,庶不我尤!”時年四十六。復詔收其妻鄭氏,妻與諸子皆先經死。悉燔削方氏墓。初,籍十族,每逮至,輒以示孝孺,孝孺執不從,乃及母族林彥清等、妻族鄭原吉等。九族既戮,亦皆不從,乃及朋友門生廖鏞、林嘉猷等為一族,并坐,然后詔磔于市,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謫戍絕徼死者不可勝計。孝孺季弟方孝友就戮時,孝孺目之,淚下。孝友口占一詩曰:“阿兄何必淚潸潸,取義成仁在此間。華表柱頭千載后,旅魂依舊到家山。”士論壯之,以為不愧孝孺之弟。孝孺又有二女,年俱未笄,被逮過淮,相與連袂投橋水死。
兵部尚書鐵鉉被執至京,陛見,背立廷中,正言不屈,令一顧不可得,割其耳鼻,竟不肯顧。爇其肉,納鉉口中,令啖之,問曰:“甘否?”鉉厲聲曰:“忠臣孝子肉有何不甘!”遂寸磔之,至死,猶喃喃罵不絕。文皇乃令舁大鑊至,納油數斛熬之,投鉉尸,頃刻成煤炭;導其尸使朝上,轉展向外,終不可得。文皇大怒,令內侍用鐵棒十余夾持之,使北面。笑曰:“爾今亦朝我耶!”語未畢,油沸蹙濺起丈余,諸內侍手糜爛棄棒走,尸仍反背如故。文皇大驚詫,命葬之。鉉年三十有七,父仲名,年八十三,母薛氏,并海南安置,子福安年十二,發河池編伍,康安鞍轡局充匠,尋皆戮死。妻楊氏并二女發教坊司,楊氏病死,二女終不受辱,久之,鉉同官以聞,文皇曰:“渠竟不屈耶?”乃赦出,皆適士人。
戶部侍郎卓敬被執,責以不迎乘輿之罪,曰:“爾前日裁抑諸王,今復不臣我耶?”敬曰:“先帝若依敬言,殿下豈得至此!”文皇怒,欲殺之,而憐其才,且系獄,命中人諷以管仲、魏征事,敬涕泣不可。文皇感其至誠,猶未忍殺,而姚廣孝力言養虎遺患,意遂決。敬臨刑,從容嘆曰:“變起宗親,略無經畫,敬死有余罪。”神色自若,經宿面如生,誅三族,沒其家,圖書數卷而已。文皇雅聞敬名,既死,猶惜之曰:“國家養士三十余年,不負其君者,唯卓敬耳!”
禮部尚書陳迪,受建文帝命督軍儲于外,過家不入。聞變,即赴京師。文皇登極,召迪責問,迪抗聲指斥,并收其子鳳山、丹山等六人,同磔于市。將刑,鳳山呼曰:“父累我。”迪叱勿言,謾罵不已。命割鳳山等鼻舌食迪,迪唾,益指斥,遂凌遲死。宗戚被戍者一百八十余人。迪既死,衣帶中得詩云:“三受天皇顧命新,山河帶礪此絲綸。千秋公論明于日,照徹區區不二心。”又有《五噫歌》,皆悲烈云。
刑部尚書暴昭被執,抗罵不屈,文皇大怒,先去其齒,次斷手足,罵聲猶不絕,至斷頸乃死。
左僉都御史景清,建文中以左都御史改北平參議,往察燕邸動靜,王嘗宴之,清言論明爽,大被稱賞。尋召還舊任。及燕師入,清知帝出亡也,猶思興復,詭自歸附,乃詣見文皇。文皇喜曰:“吾故人也!”厚遇之,仍其官。清自是恒伏利劍于衣衽中,委蛇侍朝,人疑焉。八月望日早朝,清緋衣入。先是,靈臺奏文曲犯帝座急,色赤。及是見清獨衣緋,疑之。朝畢,出御門,清奮躍而前,將犯駕。文皇急命左右收之,得所佩劍,清知志不得遂,乃起植立嫚罵。抉其齒,且挾且罵,含血直噀御袍。乃命剝其皮,草櫝之,械系長安門,碎磔其骨肉。是夕,精英迭見。后駕過長安門,索忽斷,所械皮趨前數步,為犯駕狀,上大驚,乃命燒之。已而上晝寢,夢清仗劍追繞御座,覺曰:“清猶為厲耶!”命赤其族,籍其鄉,轉相扳染,謂之瓜蔓抄,村里為墟。有青州教諭劉固者,建文元年,以母老乞歸。清為御史,移書招固,因依清同居京師。金川門陷,固弟國勸兄出降,固曰:“固受朝廷厚恩,以老母在,未能即死,矧降耶!”后清遇害,連及固,遂與弟國、母袁氏同日受刑于聚寶門外。固子超年十五,有膂力,臨刑,仰天一呼,網索俱斷,因奪劊子刀連殺十余人。事聞,詔磔之。
右副都御史練子寧,名安,以字行,被臨安衛指揮劉杰縛至闕,語不遜。文皇大怒,命斷其舌,曰:“吾欲效周公輔成王耳!”子寧手探舌血,大書地上“成王安在”四字。文皇益怒,命磔之。宗族棄市者一百五十一人,又九族親家之親被抄沒戍遠方者又數百人。越數年,吉水錢習禮以練氏姻族,未及逮,既官中朝,恒為鄉人所持,以告學士楊榮,榮乘間以聞。文皇曰:“使子寧尚在,朕固當用之,況習禮耶!”
兵部尚書齊泰聞建文帝遜去,追至廣德,欲往他郡起兵興復,被執,見文皇,不屈,死之。從兄弟敬宗、宰皆死,叔時永、陽彥等謫戍。兒甫六歲,給配,赦還。
太常卿黃子澄,初,執李景隆于朝,請誅之,不聽。江、淮連敗,拊膺慟哭曰:“大事去矣!誤薦景隆,萬死不足贖。”建文帝密使子澄召兵,不及。責問不屈,族其家。一子走,易姓名田經,遇赦,家湖廣。
吏部尚書張紞,遜國后,自經死。侍郎毛太,燕兵起,數上封事,條方略。紞死,太亦死。
禮部侍郎黃觀,字瀾伯,奉命征兵上江諸郡,奮不顧家,且行且募。至安慶,聞金川失守,痛哭,謂人曰:“吾妻素有志節,必不辱。”遂招魂葬之江上。明日,家人報至,云:“家已被收,夫人并二女給配象奴。夫人翁氏持釵釧佯使出市酒肴,急攜二女同家屬十余人投通濟門淮清橋下死。”觀復痛哭。至李陽河,聞建文帝已遜位,知事不可為,乃朝服東向再拜,自投羅剎磯湍激處,舟人急鉤之,僅得珠絲粽帽以獻。命束芻象觀,帽之而剉于市,籍其家,并連姻黨百余人謫戍。
蘇州知府姚善,合鎮、常、嘉、松四郡守,練兵勤王。未及戰,文皇即位,索黃子澄甚急。子澄匿善所,約共航海舉兵,善謝曰:“公可去,善不可去。公朝臣,可四往號召圖興復,善職守土,義當與城存亡。”子澄遂去。善為麾下許千戶縛獻。文皇詰善曰:“若一郡守,乃敢舉兵抗我耶?”善厲聲曰:“臣各為其主耳!”語多不遜,遂磔之。善友黃鉞者,仕為給事中,與善相期許國。鉞以親喪家居,聞善被執,鉞遂閉目三四日求死。或傳善款伏,已得宥,鉞復瞪目曰:“吾知善決無二心,且少俟之,脫善果不死,吾將下報希直。”希直,方孝孺字也。乃稍稍食。已而善就刑,報至,鉞登翏川橋,西向再拜,祀而哭之曰:“吾與君同受國恩,國有難,義同許身,今君與希直同死,吾忍背義獨生乎!”祀畢,紿家人歸祭具,遂從容整衣冠,奮身入水死。時家人俱竄伏,有友楊福日夜泣橋側,求鉞尸不得,更數日,尸忽自出立水中,成禮葬之。
翰林修譔王叔英,奉詔募兵,行至廣德,聞建文帝遜位,大慟。會齊泰來奔,叔英曰:“泰二心矣!”令執之。泰告之故,乃相抱慟哭,與泰圖后舉。已知事不可為,沐浴衣冠,書絕命辭,藏衣間,詞曰:“人生穹壤間,忠孝貴克全。嗟余事君父,自省多過愆。有志未及竟,奇疾忽見纏。肥甘空在案,對之不能咽。意在造化神,有命歸九泉。嘗念夷與齊,餓死首陽顛。周粟豈不佳,所見良獨偏。高蹤邈難繼,偶爾無足傳。千秋史官筆,慎勿稱希賢。”又題其案曰:“生既久矣,未有補于當時;死亦徒然,庶無慚于后世。”遂自縊于玄妙觀銀杏樹下。夫人金氏亦自經死,二女俱赴井死。
翰林王艮,初,聞北平兵起,輒憂憤不食,及渡淮,與妻子訣曰:“吾不可復生矣,安能顧若等哉!”北師入城,胡靖、解縉、吳溥為艮鄉人,皆集溥舍。縉陳說大義,靖亦憤激慷慨,艮獨流涕不言。溥曰:“三子受知最深,事在頃刻,若溥去就,固可從容也。”隨別去。溥子與弼尚幼,嘆曰:“胡叔能仗義,大是佳事。”溥曰:“不然,獨王叔死耳!”語未竟,隔墻聞靖呼曰:“外鬧甚,可看豬。”溥顧與弼曰:“一豬不忍,寧自忍乎!”須臾,艮舍哭聲動,已伏鴆死矣。初,洪武中,禮部廷試,艮最優。太祖以艮貌不揚,易靖第一,艮次之。至是艮死。靖改名廣,降于燕。
浙江按察使王良聞燕師入京,慟哭,誓以必死。會命使召之,良執使者下獄。詰旦,縛出,期戮以徇。道中忽遇眾噪起而奪使者去。良還坐堂上,悉收諸司印,攜歸廨舍,嗟嘆久之。妻問故,良曰:“吾分應死,顧思所以處汝,未決耳!”妻笑曰:“吾何難,君為男子,乃為婦人謀乎?”遂命妾饋食,抱其子,歔欷于廁,置子池傍,自投水死。良起而殮之,即列薪于戶,閉其家人,毋得出,令妾抱幼子,托鄉人之客于杭者,遂舉火抱印,闔室焚。
兵部郎中譚翼,金川陷,赴火死,妻鄒氏、子謹自縊。御史曾鳳韶請從建文帝出亡,帝麾使去,鳳韶泣曰:“臣頃即以死報陛下。”文皇后以原官召,不至,尋加侍郎,亦不至。乃刺血書憤詞于襟上,曰:“予生廬陵忠節之鄉,素負立朝骨鯁之腸。讀書而登進士第,仕宦而至繡衣郎。既一死之得宜,可以含笑于地下而不愧吾文天祥。”屬妻李氏、子公望曰:“吾死勿易衣殮。”遂自殺。李氏亦自經死。
衡府紀善周是修,為人卓犖有大志,嘗曰:“忠臣不為得失計,故言無不直。貞女不為生死累,故行無不果。”乃輯自古今忠節事,為《觀感錄》。當金川失守,宮中自焚,是修留書別友人,付以后事,具衣冠,為贊,系衣帶上,入應天府學,拜先師畢,自經死。初,是修與楊士奇、解縉、胡廣、金幼孜、黃淮、胡儼約同死義,惟是修不負其言。后楊士奇為作傳,語其子轅曰:“當時吾亦同死,誰為爾父作傳!”聞者笑之。
監察御史魏冕,力請建文帝誅徐增壽。及宮中火起,或謂冕宜急迎附,冕厲聲曰:“使吾改臣節,明君亦不用也,奈何徒自污!”遂自殺。陳瑛請追罪,詔誅其族。同邑鄒樸,建文初,仕周府,諫王邪謀,錮獄。上嘉其忠,召至京,授御史。歸省,聞冕死,亦不食死。時稱永豐雙烈。
刑科給事中葉福,守金川門,兵入死之。
大理寺丞鄒瑾,與甥魏冕同毆徐增壽于朝,請誅之。京師陷,自殺。詔誅其族,凡男婦四百四十八人。
戶科給事中陳繼之,被執,責問不屈,磔于市。
大理寺丞劉端,約刑部郎中王高同棄官去。跡露,被執。召問:“練安、方孝孺何如人?”端曰:“忠臣也。”文皇曰:“汝逃,忠乎?”端曰:“存身以圖報耳!”命與高俱劓其鼻。文皇笑曰:“作如此面目,還成人否?”端詈曰:“我猶有面目,即死可見皇祖!”文皇怒,立捶殺之,戍其家。
駙馬都尉梅殷,擁重兵淮上。文皇既即位,迫公主。公主,高皇后長女,大長公主也。公主嚙指血作書招殷。中使至,殷得書慟哭,詢建文帝所在。中使曰:“去矣。”殷曰:“君亡與亡,君存與存,吾姑忍俟之。”乃還京,見文皇。文皇曰:“駙馬勞苦。”殷曰:“勞而無功,徒自愧耳!”文皇銜之。久之,殷不能平,時見詞色。文皇嘗夜遣小中官潛入殷第,察之,殷愈怒。永樂二年冬,都御史陳瑛言殷招納亡命,私匿番人,與女秀才劉氏朋邪詛咒,幾得罪。明年冬,早朝,都督譚深、指揮趙曦令人擠殷死笪橋下,誣殷自投水死。都督許成發其事,文皇罪深、曦。二人對曰:“此上命也,奈何殺臣!”文皇大怒,立命力士持金瑵,落二人齒,斬之。謚殷榮定。公主牽文皇衣,大哭,問:“駙馬安在?”文皇笑曰:“為公主蹤跡賊,毋自苦。公主謹護二子。”乃官其子順昌為中府都督,景福為指揮旗手衛僉事。時駙馬都尉耿璇,炳文子也,尚孝康帝長公主,與弟都督瓛俱論死。
谷府長史劉璟,誠意伯劉基仲子也。自少靜樸峻厲,博通經書,究兵略。嘗同兄璉侍父入朝,太祖奇之曰:“阿璉明秀,阿璟凝重,伯溫有子矣。”授谷王長史,之國宣府。建文初,燕師起,璟隨谷王還朝,獻十六策,不能用,以病辭歸。文皇登極,璟臥家不起。上欲用之,罪以逃叛親王,逮系之。臨別,姻戚舉餞,戒之曰:“皇上神武,何止唐文皇,先生忠良,允為魏征可也。”璟瞪目曰:“爾謂我學魏征耶?吾死生之分決矣。”至京,授以官,不受。對上語,猶稱殿下,遂大忤旨,下獄。一夕,辮發自經死。
漳州府學教授陳思賢,聞即位詔至,慟哭曰:“明倫之義,正在今日。”遂堅臥不出迎,率其徒伍性原、陳應宗、林玨、鄒君默、曾廷瑞、呂賢集明倫堂,為舊君位哭臨如禮。郡人執送京師,思賢與六生,皆死之。
參軍斷事高巍,洪武十七年旌孝行。巍嘗上書燕王曰:“臣竊自負,既為孝子,當為忠臣,死忠死孝,臣愿也。”京城破,縊死驛舍。又有高不危者,同時死義。弟宣戍南海衛。
大常寺少卿盧原質,少從方孝孺游。后文皇召見,不屈,死之,族其家。
教授劉政聞孝孺死,痛哭不食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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