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頭站,打驛吏,欺估客,詐鄉民,總是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霧里一般,急思衣錦榮歸,擇日起身,張多保又設酒餞行。起初這些往來的閑漢、姊妹都來送行。七郎此時眼孔已大,各各赍發些賞賜,氣色驕傲,旁若無人。那些人讓他是個見任刺史,脅肩諂笑,隨他怠慢。只消略略眼梢帶去,口角惹著,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攛哄了幾日,行裝打疊已備,齊齊整整起行,好不風騷!一路上想道:“我家里資產既饒,又在大郡做了刺史,這個富貴不知到那里才住?”心下喜歡,不覺日逐賣弄出來。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說著家里許多富厚之處,那新投的一發喜歡,道是投得著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揚威,自不必說。無船上馬,有路登舟,看看到得江陵境上來。七郎看時吃了一驚。
但見人煙稀少,閭井荒涼。滿前敗宇頹垣,一望斷橋枯樹。烏焦木柱,無非放火燒殘;赭白粉墻,盡是殺人染就。尸骸沒主,烏鵲與螻蟻相爭;雞犬無依,鷹隼與豺狼共飽。任是石人須下淚,總教鐵漢也傷心。
元來江陵渚宮一帶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殘滅,里閭人物百無一存。若不是水道明白,險些認不出路徑來。七郎看見了這個光景,心頭已自劈劈地跳個不住。到了自家岸邊,抬頭一看,只叫得苦。原來都弄做了瓦礫之場,偌大的房屋,一間也不見了。母親、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個去向。慌慌張張,走頭無路,著人四處找尋。找尋了三四日,撞著舊時鄰人,問了詳細,方知地方被盜兵抄亂,弟被盜殺,妹被搶去,不知存亡。止剩44得老母與一兩個丫頭寄居在古廟旁邊兩間茅屋之內,家人俱各逃竄,囊橐盡已蕩空。老母無以為生,與兩個丫頭替人縫針補線,得錢度日。七郎聞言,不勝痛傷,急急領了從人奔至老母處來。母子一見,抱頭大哭。老母道:“豈知你去后,家里遭此大難!弟妹俱亡,生計都無了!”七郎哭罷,試淚道:“而今事已到此,痛傷無益。虧得兒子已得了官,還有富貴榮華日子在后面,母親且請寬心。”母親道:“兒得了何官?”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橫州刺史。”母親道:“如何能勾得此顯爵?”七郎道:“當今內相當權,廣有私路,可以得官。兒子向張客取債,他本利俱還,錢財盡多在身邊,所以將錢數百萬勾干得此官。而今衣錦榮歸,省看家里,隨即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眾人取冠帶過來穿著了,請母親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邊隨從舊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頭,稱“太夫人”。
母親見此光景,雖然有些喜歡,卻嘆口氣道:“你在外邊榮華,怎知家丁盡散,分文也無了?若不營勾這官,多帶些錢歸來用度也好。”七郎道:“母親誠然女人家識見,做了官,怕少錢財?而今那個做官的家里不是千萬百萬,連地皮多卷了歸家的?今家業既無,只索撇下此間,前往赴任,做得一年兩年,重撐門戶,改換規模,有何難處?兒子行囊中還剩有二三千緡,盡勾使用,母親不必憂慮。”母親方才轉憂為喜,笑逐顏開道:“虧得兒子崢嶸有日,奮發有時,真是謝天謝地!若不是你歸來,我性命只在目下了。而今何時可以動身?”七郎道:“兒子原想此一歸來,娶個好媳婦,同享榮華。而今看這個光景,等不得做這事了。且待上了住再做商量。今日先請母親上船安息。此處既無根絆,明目換過大船,就做好日開了罷。早到得任一日,也是好的。”45當夜,請母親先搬在來船中了,茅舍中破鍋破灶破碗破罐盡多撇了。又分付當直的雇了一只往西粵長行的官船,次日搬過了行李,下了艙口停當。燒了利市神福,吹打開船。此時老母與七郎俱各精神榮暢,志氣軒昂。七郎不曾受苦,是一路興頭過來的,雖是對著母親,覺得滿盈得意,還不十分怪異;那老母是歷過苦難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幾多大了。
一路行去,過了長沙,入湘江,次永州。州北江漂有個佛寺名喚兜率禪院。舟人打點泊船在此過夜,看見岸邊有大木庸樹一株,圍合數抱,遂將船纜結在樹上,結得牢牢的,又釘好了樁橛。
七郎同老母進寺隨喜,從人撐起傘蓋跟后。寺僧見是官員,出來迎接送茶,私問來歷,從人答道:“是見任西粵橫州刺史。”
寺僧見說是見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處游玩。那老母但看見佛菩薩像,只是磕頭禮拜,謝地覆庇。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黃昏左側,只聽得樹梢呼呼的風響。須臾之間,天昏地黑,風雨大作,但見:封姨逞勢,巽二施威。空中如萬馬奔騰,樹抄似千軍擁沓。浪濤澎湃,分明戰鼓齊鳴;圩岸傾頹,恍惚轟雷驟震。山中猛虎嘯,水底老龍驚。盡知巨樹可維舟,誰道大風能拔木!
眾人聽見風勢甚大,心下驚惶。那艄公心里道是江風號猛,虧得船系在極大的樹上,生根得牢,萬無一失。睡夢之中,忽聽得天崩地裂價一聲響亮,元來那株木庸樹年深日久,根行之處把這些幫岸都拱得松了。又且長江巨浪日夜淘洗,岸如何得牢?那樹又大了,本等招風,怎當這一只狼犭亢的船,盡做46力生根在這樹上?風打得船猛,船牽得樹重,樹趁著風威,底下根在浮石中,絆不住了,豁喇一聲,竟倒在船上來,把只船打得粉碎。般輕樹重,怎載得起?只見水亂滾進來,船已沉了。
船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仆盡沒于水。說時遲,那時快,艄公慌了手腳,喊將起來。郭七郎夢中驚醒,他從小原曉得些船上的事,與同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纜,才把個船頭湊在岸上,擱得住,急在艙中水里扶得個母親,攙到得岸上來,逃了性命。
其后艄人等、艙中什物行李被幾個大浪撥來,船底俱散,盡漂沒了。其時,深夜昏黑。山門緊閉,沒處叫喚,只得披著濕衣,三人捶胸跌腳價叫苦。
守到天明,山門開了,急急走進寺中,問著昨日的主僧。
主僧出來,看見他慌張之勢,問道:“莫非遇了盜么?”七郎把樹倒舟沉之話說了一遍。寺僧忙走出看,只見岸邊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大木庸樹倒來壓在其上了,吃了一驚。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艙中,遍尋東西。俱被大浪打去,沒討一些處。連那張刺史的告身,都沒有了。寺僧權請進一間靜室,安住老母,商量到零陵州州牧處陳告情由,等所在官司替他動了江中遭風失水的文書,還可赴任。計議已定,有煩寺僧一往。寺僧與州里人情廝熟,果然叫人去報了。誰知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只奔福輕人。
那老母原是兵戈擾攘中,看見殺兒掠女,驚壞了再蘇的,怎當夜來這一驚可又不小,亦且婢仆俱亡,生資都盡,心中轉轉苦楚,面如蠟木且、飲食不進,只是哀哀啼哭,臥倒在床,起身不得了。七郎愈加慌張,只得勸母親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雖是遭此大禍,兒子官職還在,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老母帶著哭道:“兒,你娘心膽俱碎,眼見得無那活47的人了,還說這太平的話則甚?就是你做得官,娘看不著了!”
七郎一點癡心,還指望等娘好起來,就地方起個文書前往橫州到任,有個好日子在后頭。誰想老母受驚太深,一病不起。過不多兩日,嗚呼哀哉,伏維尚饗。七郎痛哭一場,無計可施。
又與僧家商量,只得自往零陵州哀告州牧。州牧幾日前曾見這張失事的報單過,曉得是真情。畢竟官官相護,道他是隔省上司,不好推得干凈身子。一面差人替他殯葬了母親,又重重赍助他盤纏,以禮送了他出門。七郎虧得州牧周全,幸喜葬事已畢,卻是丁了母憂,去到任不得了。寺僧看見他無了根蒂,漸漸怠慢,不肯相留。要回故鄉,已此無家可歸。沒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個船埠經紀人的家里,原是他父親在時走客認得的。
卻是囊橐俱無,止有州牧所助的盤纏,日吃日減,用不得幾時,看看沒有了。那些做經紀的人,有甚情誼?日逐有些怨咨起來,未免茶遲飯晏,箸長碗短。七郎覺得了,發話道:“我也是一郡之主,當是一路諸侯。今雖丁憂,后來還有日子,如何恁般輕薄?”店主人道:“說不得一郡兩郡,皇帝失了勢,也要忍些饑餓,吃些粗糲,何況于你是未任的官?就是官了,我每又不是什么橫州百姓,怎么該供養你?我們的人家不做不活,須是吃自在食不起的。”七郎被他說了幾句,無言可答,眼淚汪汪,只是含著羞耐了。再過兩日,店主人尋事炒鬧,一發看不得了。七郎道:“主人家,我這里須是異鄉,并無一人親識可歸,一向叨擾府上,情知不當,卻也是沒奈何了。你有甚么覓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個兒?”店主人道:“你這樣人,種火又長,拄門又短,郎不郎秀不秀的,若要覓衣食,須把個‘官’字兒閣起,照著常人傭工做活,方可度日。你卻如何去得?”七郎見說到擁工做活,氣忿忿地道:“我也是方面官員,48怎便到此地位?”思想:“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不免再將此苦情告訴他一番,定然有個處法。難道白白餓死一個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寫了個帖,又無一個人跟隨,自家袖了,葳葳蕤蕤走到州里衙門上來遞。
那衙門中人見他如此行徑,必然是打抽豐、沒廉恥的,連帖也不肯收他的。直到再三央及,把上項事-一分訴,又說到替他殯葬厚禮贐行之事,這卻衙門中都有曉得的,方才肯接了進去,呈與州牧。州牧看了,便有好些不快活起來道:“這人這樣不達時務的!前日吾見他在本州失事,又看上司體面,極意周全他去了,他如何又在此纏擾!或者連前日之事求必是真,多是神棍假裝出來騙錢的未可知。縱使是真,必是個無恥的人,還有許多無厭足處。吾本等好意,卻叫得’引鬼上門’,我而今不便追究,只不理他罷了。”分付門上不受他帖,只說概不見客,把原帖還了。七郎受了這一場冷淡,卻又想回下處不得。住在衙門上守他出來時,當街叫喊。州牧坐在轎上問道:
“是何人叫喊?”七郎口里高聲答道:“是橫州刺史郭翰。”
州牧道:“有何憑據?”七郎道:“原有告身,被大風飄舟,失在江里了。”州牧道:“既無憑據,知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赍發已過,如何只管在此纏擾?必是光棍,姑饒打,快走!”左右虞候看見本官發怒,亂棒打來,只得閃了身子開來,一句話也不說得,有氣無力的,仍舊走回下處悶坐。
店主人早已打聽他在州里的光景,故意問道:“適才見州里相公,相待如何?”七郎羞慚滿面,只嘆口氣,不敢則聲。
店主人道:“我教你把‘官’字兒閣起,你卻不聽我,直要受人怠慢。而今時勢,就是個空名宰相也當不出錢來了。除是靠著自家氣力方掙得飯吃,你不要癡了!”七郎道:“你叫我做49甚勾當好?”店主人道:“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七郎道:
“我別無本事,止是少小隨著父親涉歷江湖,那些船上風水,當艄拿舵之事,盡曉得些。”店主人喜道:“這個卻好了,我這里埠頭上來往船只多,盡有缺少執艄的。我薦你去見時,好歹覓幾貫錢來,餓你不死了。”七郎沒奈何,只得依從。從此只在往來船只上,替他執艄度日。去了幾時,也就覓了幾貫工錢回到店家來。永州市上人認得了他,曉得他前項事的,就傳他一個名,叫他做”當艄郭使君。”但是要尋他當艄的船,便指名來問郭使君。永州市上編成他一只歌兒道:問使君,你緣何不到橫州都?元來是天作對,不許你假斯文,把家緣結果在風一陣。舵牙當執板,繩纜是拖紳。
這是榮耀的下梢頭也!還是把著舵兒穩。詞名《掛技兒》在船上混了兩年,雖然挨得服滿,身邊無了告身,去補不得官。若要京里再打關節時,還須照前得這幾千緡使用,卻從何處討?眼見得這話休題了,只得安心塌地靠著船上營生。又道是”居移氣,養移體”,當初做刺史便象個官員;而今在船上多年,狀貌氣質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類,一般無二。可笑個一郡刺史,如此收場。可見人生榮華富貴,眼前算不得賬的。
上復世間人,不要十分勢利。聽我四句口號:富不必驕,貧必不怨。要看到頭,眼前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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