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云:瑞煙浮禁苑。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
溢花衢歌市,芙蓉開遍。龍樓兩觀,見銀燭星球有爛。卷珠簾、盡日笙歌,盛集寶釵金釧。
堪羨。綺羅叢里,蘭麝香中,正宜游玩。風柔夜暖花影亂,笑聲喧。鬧蛾兒滿路,成團打塊,簇著冠兒斗轉。
喜皇都舊日風光,太平再見。--詞寄《瑞鶴仙》。
這一首詞乃是宋紹興年間詞人康伯可所作。伯可元是北人,隨駕南渡,有名是個會做樂府的才子,秦申王薦于高宗皇帝。
這詞單道著上元佳景,高宗皇帝極其稱賞,御賜金帛甚多。詞中為何說”舊日風光,太平再見?”蓋因靖康之亂,徽、欽被虜,中原盡屬金夷,僥幸康王南渡,即了帝位,偏安一隅,偷閑取樂,還要模擬盛時光景,故詞人歌詠如此,也是自解自樂而已。怎如得當初柳耆卿另有一首詞云:禁漏花深,繡工日永,熏風布暖。變韶景、都門十二,元宵三五,銀蟾光滿。連云復道凌飛觀。聳皇居麗,嘉氣瑞煙蔥蒨。翠華宵幸,是處層城閬苑。龍鳳燭、交光星漢。
對咫尺鰲山開雉扇。會樂府兩籍神仙,梨園四部弦管。向曉色、都人未散。盈萬井、山呼鰲拚。愿歲歲,天仗里常瞻鳳輦。詞寄(傾杯樂)。
這首詞,多說著盛時宮禁說話。只因宋時極作興是個元宵,大張燈火,御架親臨,君民同樂。所以說道:“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比灰蚴莾A城士女通宵出游,沒些禁忌,其間就有私期密約,鼠竊狗偷,弄出許多話柄來。
當時李漢老又有一首詞云:
帝城三五,燈光花市盈路。天街游處,此時方信,鳳闕都民,奢華豪富。紗籠才過處。喝道轉身,一壁小來且住。見許多才子艷質,攜手并肩抵語。東來西往誰家女?
買玉梅爭戴,緩步香風度。北觀南顧,見畫燭影里,神仙無數。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歸去。這一雙情眼,怎生禁得許多胡覷?詞寄《女冠子》。
細看此一詞,可見元宵之夜,趁著喧鬧叢中干那不三不四勾當的,不一而足,不消而起。而今在下說一件元宵的事體,直教:
鬧動公侯府,分開帝主顏,猾徒入地去,稚子見天還。話說宋神宗朝,有個大臣王襄敏公,單諱著一個韶字,全家住在京師。真是堂堂相府,富貴奢華,自不必說。那年正月十五元宵佳節。其時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無侵,萬民樂業,正是太平時候。家家戶戶,點放花燈,自從十三日為始,十街九市,歡呼達旦。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規矩,官家親自出來,賞玩通宵,傾城士女,專待天顏一看。且是此日難得一輪明月當空,照耀如同白晝,映著各色奇巧花燈,從來叫做燈月交輝,極為美景。襄敏公家內眷,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沒一個不打扮齊整了,只侯人牽著帳幕出來,街上看燈游耍。
看官,你道如何用著帷幕?蓋因官宦人家女眷,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體面,所以或用絹段或用布匹等類,扯作長圈圍著,只要隔絕外邊人,他在里頭走的人,原自四邊看得見的。
晉時叫他做步障,故有紫絲步障,錦步障之稱。這是大人家規范如此。
閑話且過,卻說襄敏公有個小衙內,是他末堂最小的兒子,排行第十三,小名叫做南陔。年方五歲,聰明乖覺,容貌不凡,合家內外大小都是喜歡他的,公與夫人自不必說。其時也要到街上看燈。大宅門中衙內,穿著齊整還是等閑,只頭上一頂帽多是黃豆來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雙鳳的牡丹花樣,當面前的一粒貓兒眼寶石,睛光閃爍,四周又是五色寶石鑲著,乃是鴉青、祖母綠之類,只這頂帽,也值千來貫錢。襄敏公分付一個家人王吉,馱在背上,隨著內眷一起看燈。
那王吉是個曉法度的人,自道身是男人,不敢在帷中走,只是傍帷外而行。行到宣德門前,恰好神宗皇帝正御宣德門樓,圣旨許令目仰觀,金吾衛不得攔阻。樓上設著鰲山,燈光燦爛,香煙馥郁;奏動御樂,蕭鼓喧闐。樓下施呈百戲,供奉御覽??吹恼媸侨松饺撕?,擠得縫地都沒有了。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元應制詩》為證:雪消華月滿仙臺,萬燭當樓寶扇開。雙鳳云中扶輦下,六鰲海上駕山來,鎬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風陋漢才。一曲升平人盡樂,君王又進紫霞杯。
此時王吉擁入人叢之中,因為肩上負了小衙內,好生不便,觀看得不甚象意。忽然覺得背上輕松了些,一時看得渾了,忘其所以,伸伸腰,抬抬頭,且是自在,呆呆里向上看著。猛然想道:“小衙內呢?”急回頭看時,眼見得不在背上,四下一望,多是面生之人,竟不見了小衙內蹤影。欲要找尋,又被擠住了腳,行走不得。王吉心慌撩亂,將身子盡力挨出,挨得骨軟筋麻,才到稀松之處。遇見府中一伙人,問道:“你們見小衙內么?”府中人道:“小衙內是你負著,怎倒來問我們?”
王吉道:“正是鬧嚷之際,不知那個伸手來我背上接了去。想必是府中弟兄們見我費力,替我抱了,放松我些,也不見得。我一時貪個松快,人鬧里不看得仔細,及至尋時已不見了,你們難道不曾撞見?”府中人見說,大家慌張起來,道:“你來作怪了,這是作耍的事?好如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萬處失去了,卻在此問張問李,豈不誤事!還是分頭再到鬧頭里尋去?!?/p>
一伙十來個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高呼大叫,怎當得人多得緊了,茫茫里向那個問是?落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嚨也叫啞了,并無一些影響。尋了一回,走將攏來,我問你,你問我,多一般不見,慌做了一團。有的道:“或者那個抱了家去了?”
有的道:“你我都在,又是那一個抱去!”王吉道:“且到家問問看又處。”一個老家人道:“決不在家里,頭上東西耀人眼目,被歹人連人盜拐去了。我們且不要驚動夫人,先到家稟知了相公,差人及早緝捕為是?!蓖跫娬f要稟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道:“如何回得相公的話?且從容計較打聽,不要性急便好!”府中人多是著了忙的,那由得王吉主張,一齊奔了家來。私下問問,那得個小衙內在里頭?只得來見襄敏公。
卻也囁囁嚅嚅,未敢一直說失去小衙內的事。
襄敏公見眾人急急之狀,倒問道:“你等去未多時,如何一齊跑了回來?且多有些慌張失智光景,必有緣故。”眾家人才把王吉在人叢中失去小衙內之事說了一遍。王吉跪下,只是叩頭請死。襄敏公毫不在意,笑道:“去了自然回來,何必如此著急?”眾家人道:“此必是歹人拐了去,怎能勾回來?
相公還是著落開封府及早追捕,方得無失?!毕迕艄珦u頭道:“也不必。”眾人道是一番天樣大、火樣急的事,怎知襄敏公看得等閑,聲色不動,化做一杯雪水。眾人不解其意,只得到帷中稟知夫人。夫人驚慌抽身急回,噙著一把眼淚來與相公商量,襄敏公道:“若是別個兒子失去,便當急急尋訪。今是吾十三郎,必然自會歸來,不必憂慮?!狈蛉说溃骸按俗与m然伶俐,點點年紀,奢遮煞也只是四五歲的孩子。萬眾之人擠掉了,怎能勾自會歸來?”養娘每道:“聞得歹人拐人家小廝去,有擦瞎眼的,有斫掉腳的,千方百計擺布壞了,裝做叫化的化錢。若不急急追尋,必然衙內遭了毒手!”各各啼哭不住。家人每道:“相公便不著落府里緝捕,招帖也寫幾張,或是大張告示,有人貪圖賞錢,便有訪得下落的來報了?!币粫r間你出一說,我出一見,紛紜亂講。只有襄敏公怡然不以為意,道:“隨你議論百出,總是多的,過幾日自然來家?!狈蛉说溃骸澳Ш狭_般一個孩子,怎生舍得失去了不在心上?說這樣懈話!”襄敏公道:“包在我身上,還你一個舊孩子便了,不要性急!”夫人那里放心?就是家人每、養娘每也不肯信相公的話。夫人自分付家人各處找尋去了不題。
卻說那晚南陔在王吉身上,正在挨擠喧嚷之際,忽然有個人趁近到王吉身畔,輕輕伸手過來接去,仍舊一般馱著。南陔貪著觀看,正在眼花撩亂,一時不覺。只見那一個負得在背,便在人叢里亂擠將過去,南陔才喝聲道:“王吉!如何如此亂走!”定睛一看,那里是個王吉?衣帽裝束多另是一樣了。南陔年紀雖小,心里煞是聰明,便曉得是個歹人,被他鬧里來拐了,欲待聲張,左右一看,并無一個認得的熟人。他心里思量道:“此必貪我頭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須難尋討,我且藏過帽子,我身子不怕他怎地!”遂將手去頭上除下帽子來,揣在袖中,也不言語。也不慌張,任他馱著前走,卻象不曉得什么的。將近東華門,看見轎子四五乘疊聯而來,南陔心里忖量道:“轎中必有官員貴人在內,此時不聲張求救,更待何時?”
南陔覷轎子來得較近,伸手去攀著轎巾憲,大呼道:“有賊!有賊!救人!救人!”那負南陔的賊出于不意,驟聽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驚,恐怕被人拿住,連忙把南陔撩下背來,脫身便走,在人叢里混過了。轎中人在轎內聞得孩子聲喚,推開簾子一看,見是個青頭白臉魔合羅般一個小孩子,心里歡喜,叫住了轎,抱將過來,問道:“你是何處來的?”南陔道:“是賊拐了來的?!鞭I中人道:“賊在何處?”南陔道:“方才叫喊起來,在人叢中走了。”轎中人見他說話明白,摩他頭道:“乖乖,你不要心慌,且隨我去再處。”便雙手抱來,放在膝上。一直到了東華門,竟入大內去了。你道轎中是何等人?元來是穿宮的高品近侍中大人。因圣駕御樓觀燈已畢,先同著一般的中貴四五人前去宮中排宴。不想遇著南陔叫喊,抱在轎中,進了大內。中大人分付從人,領他到自己入直的房內,與他果品吃著,被臥溫著。恐防驚嚇了他,叮囑又叮囑,內監心性喜歡小的,自然如此。
次早,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叩頭跪稟道:“好教萬歲爺爺得知,奴婢等昨晚隨侍賞燈回來,在東華門外拾得一個失落的孩子,領進宮來,此乃萬歲爺爺得子之兆,奴婢等不勝喜歡。未知是誰家之子,未請圣旨,不敢擅便。特此啟奏。”
神宗此時前星未耀,正急的是生子一事。見說拾得一個孩子,也道是宜男之祥。喜動天顏,叫決宣來見。中大人領旨,急到入直房內抱了南陔,先對他說:“圣旨宣召,如今要見駕哩,你不要驚怕!”南陔見說見駕,曉得是見皇帝了,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來,一似昨晚帶了,隨了中大人竟來見神宗皇帝。娃子家雖不曾習著什么嵩呼拜舞之禮,卻也擎拳曲腿,一拜兩拜的叩頭稽首,喜得個神宗跌腳歡忭,御口問道:“小孩你是誰人之子,可曉得姓什么?”南陔竦然起答道:“兒姓王,乃臣韶之幼子也?!鄙褡谝娝f出話來,聲音清朗,且語言有體,大加驚異,又問道:“你緣何得到此處?”南陔道:“只因昨夜元宵舉家觀燈,瞻仰圣容,嚷亂之中,被賊人偷馱背上前走。偶見內家車乘,只得叫呼求救。賊人走脫,臣隨中貴大人一同到此。得見天顏,實出萬幸!”神宗道:“你今年幾歲了?”南陔道:“臣五歲了?!鄙褡诘溃骸靶⌒∧昙o,便能如此應對,王韶可謂有子矣。昨夜失去,不知舉家何等驚惶。朕今即要送還汝父,只可惜沒查處那個賊人。”南陔對道:“陛下要查此賊,一發不難?!鄙褡隗@喜道:“你有何見可以得賊?”
南陔道:“臣被賊人馱走,已曉得不是家里人了,便把頭帶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頂,有臣母將繡針彩線插戴其上,以壓不祥。臣比時在他背上,想賊人無可記認,就于除帽之時將針線取下,密把他衣領縫線一道,插針在衣內,以為暗號。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領有些針線者,即是昨夜之賊,有何難見?”神宗大驚道:“奇哉此兒!一點年紀,有如此大見識!
朕若不得賊,孩子不如矣!待朕擒治了此賊,方送汝回去?!?/p>
又對近侍夸稱道:“如此奇異兒子,不可令宮闈中人不見一見。”傳旨急宣欽圣皇后見駕。穿宮人傳將旨意進宮,宣得欽圣皇后到來。山呼行禮已畢,神宗對欽圣道:“外廂有個好兒卿可暫留宮中,替朕看養他幾日,做個得子的讖兆?!睔J圣雖然遵旨謝恩,不知甚么事由,心中有些猶豫不決。神宗道:
“要知詳細,領此兒到宮中問他,他自會說明白?!睔J圣得旨,領了南陔自往宮中去了。
神宗一面寫下密旨,差個中大人赍到開封府,是長是短的,從頭分付了大尹,立限捕賊以聞。開封府大尹奉得密旨,非比尋常訪賊的事,怎敢時刻怠緩?即喚過當日緝捕使臣何觀察分付道:“今日奉到密旨,限你三日內要拿元宵夜做不是的一伙人?!庇^察稟道:“無賊無證,從何緝捕?”大尹叫何觀察上來附耳低言,把中大人所傳衣領針線為號之說說了一遍,何觀察道:“恁地時,三日之內管取完這頭公事,只是不可聲揚?!?/p>
大尹道:“你好干這事,此是奉旨的,非比別項盜賊,小心在意!”觀察聲喏而出,到得使臣房,集齊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來商量道:“元宵夜趁著熱鬧做歹事的,不止一人,失事的也不止一家。偶然這一家的小兒不曾撈得去,別家得手處必多。日子不遠,此輩不過在花街柳陌酒樓飯店中,慶松取樂,料必未散。雖是不知姓名地方,有此暗記,還怕什么?遮莫沒蹤影的也要尋出來。我每幾十個做公的分頭體訪,自然有個下落?!?/p>
當下派定張三往東,李四往西。各人認路,茶坊酒肆。凡有眾人團聚面生可疑之處,即便留心挨身體看,各自去訖。
元來那晚這個賊人,有名的叫做雕兒手,一起有十來個,專一趁著熱鬧時節人叢里做那不本分的勾當。有詩為證:昏夜貪他唾手財,作憑手快眼兒乖。
世人莫笑胡行事,譬似求人更可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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