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感廷章之留,是日邀之相會,愈加親愛。如此又半年有余。其中往來詩篇甚多,不能盡載。廷章一日閱邸報,見父親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鄉。久別親闈,欲謀歸覲,又牽鸞情愛,不忍分離。事在兩難,憂形于色。鸞探知其故,因置酒勸生道:“夫婦之愛,瀚海同深,父子之情高天難比。苦戀私情而忘公義,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婦道矣!”曹姨亦勸道:“今日暮夜之期,原非百年之算。公子不如暫回故鄉,且覲雙親。倘于定省之間即議婚姻之事,早完誓愿,免致情牽。”廷章心猶不決。嬌鸞教曹姨竟將公子欲歸之情對王翁說了。此日正是端陽,王翁治酒與廷章送行,且致厚贐。廷章義不容已,只得收拾行李。是夜,鸞另置酒香閨,邀廷章重伸前誓,再訂婚期,曹姨亦在坐。千言萬語,一夜不睡。臨別,又問廷章住居之處。廷章道:“問做甚么?”鸞道:“恐君不即來,妾便于通信耳。”廷章索筆寫出四句:思親千里返姑蘇,家住吳江十七都;須問南麻雙漾口,延陵橋下督糧吳。
廷章又解說:“家本吳姓,祖當里長督糧,有名督糧吳家,周是外姓也。此字雖然寫下,欲見之切,度日如歲。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定當持家君柬帖,親到求婚。決不忍閨閣佳人懸懸而望。”言罷,相抱而泣。將次天明,鸞親送生出園,有聯句一律:“綢繆魚水正投機,無奈思親使別離。”廷章;”花圃從今誰待月?蘭房自此懶圍棋。”嬌鸞;”惟憂身遠心俱遠,非慮文齊福不齊。”廷章;”低首不言中自省,強將別淚整蛾眉。”嬌鸞。須臾天曉,鞍馬齊備。王翁又于中堂設酒,妻女畢集,為上馬之餞。廷章再拜而別。鸞自覺悲傷欲泣,潛歸內室,取烏絲箋題詩一律,使明霞送廷章上馬,伺便投之。章于馬上展春云:同攜素手并香肩,送別那堪雙淚懸。
郎馬未離青柳下,妾心先在白云邊。
妾持節操如姜女,君重綱常類閔騫。
得意匆匆便回首,香閨人瘦不禁眼。
廷章讀之淚下,一路上觸景興懷,未嘗頃刻忘鸞也。
閑話休敘。不一日,到了吳江家中,參見了二親,一門歡喜,原來父親與同里魏同知家議親,正要接兒子回來行聘完婚。
生初時有不愿之意,后訪得魏女美色無雙,且魏同知十萬之富,妝奩甚豐,慕財貪色,遂忘前盟。過了半年,魏氏過門,夫妻恩愛,如魚似水,竟不知王嬌鸞為何人矣!但知今日新妝好,不顧情人望眼穿。卻說嬌鸞一時勸廷章歸省,是他賢慧達理之處。然已去之后,未免懷思。白日凄涼,黃昏寂寞;燈前有影相親,帳底無人共語。每遇春花秋月,不覺夢斷魂勞。捱過一年,杳無音信。忽一日明霞來報道:“姐姐可要寄書與周姐夫么?”嬌鸞道:“那得有這方便?”明霞道:“適才孫九說臨安衛有人來此下公文。臨安是杭州地方,路從吳江經過,是個便道。”嬌鸞道:“既有便,可教孫九囑咐那差人不要去了。”即時修書一封,曲敘別離之意。囑他早至南陽,同歸故里,踐婚姻之約,成終始之交。書多不載,書后有詩十首。錄其-云:端陽一別杳無音,兩地相看對月明。
暫為椿萱辭虎衛,莫因花酒戀吳城。
游仙閣內占離合,拜月亭前問死生。
此去愿君心自省,同來與妾共調羹。
封皮上又題八句:
此句煩遞至吳衙,門面春風足可夸。
父列當今宣化職,祖居自古督糧家。
已知東宅鄰西宅,猶恐南麻混北麻。
去路逢人須借問,延陵橋在那村些?
又取銀釵二股為寄書之贈。書去了七個月,并無回耗。時值新春,又訪得前衛有個張客人要往蘇州收貨。嬌鸞又取金花一對,央孫九送與張客,求他寄書。書意同前。亦有詩十首。
錄其一云:春到人間萬物鮮,香閨無奈別魂牽。東風浪蕩?君尤蕩,皓月團圓妾未圓。情洽有心勞白發,天高無計托青鸞。
衷腸萬事憑誰訴?寄與才郎仔細看。
封皮上題一絕:蘇州咫尺是吳江,吳姓南麻世督糧,囑咐行人須著意,好將消息問才郎。
張客人是志誠之士,往蘇州收貨已畢,赍書親到吳江。正在長橋上問路,恰好周廷章過去,聽得是河南聲音,問的又是南麻督糧吳家,情知嬌鸞書信,怕他到彼,知其再娶之事。遂上前作揖通名,邀往酒館三杯。拆開書看了,就于酒家借紙筆,匆匆寫下回書,推說父病未痊,方待醫藥,所以有誤佳期。不久即圖會面,無勞注想。書后又寫:“路次借筆不備,希諒!”
張客收了回書,不一日,回到南陽,付孫九回復鸞小姐,鸞拆書看了,雖然不曾定個來期,也當畫餅充饑,望梅止渴。過了三四個月,依舊杳然無聞。嬌鸞對曹姨道:“周郎之言欺我耳!”曹姨道:“誓書在此,皇天鑒知!周郎獨不怕死乎?”
忽一日,聞有臨安人到,乃是嬌鸞妹子嬌鳳生了孩兒,遣人來報喜,嬌鸞彼此相形,愈加感嘆,且喜又是寄書的一個順便,再修書一封托他。這是第三封,亦有詩十首。末了章云:叮嚀才子莫蹉跎,百歲夫妻能幾何?
王氏女為周氏室,文官子配武官娥。
三封心事煩青鳥,萬斛閑愁鎖翠蛾。
遠路尺書情未盡,相思兩處恨偏多!
封皮上亦寫四句:此書煩遞至吳江,糧督南麻姓字香。
去路不須馳步問,延陵橋下暫停航。
鸞自此寢廢餐忘,香消玉減,暗地淚流,懨懨成病。父母欲為擇配,嬌鸞不肯,情愿長齋奉佛。曹姨勸道:“周郎未必來矣,毋拘小信,自誤青春。”嬌鸞道:“人而無信是禽獸也。寧周郎負我,我豈敢負神明哉?”光陰荏苒,不覺已及三年。嬌鸞對曹姨說道:“聞說周郎已婚他族,此信未知真假。然三年不來,其心腸亦改變矣。但不得一實信,吾心終不死!”曹姨道:“何不央孫九親往吳江一遭,多與他些盤費。若周郎無他更變,使他等候同來,豈不美乎?”嬌鸞道:“正合吾意,亦求姨娘一字,促他早早登程可也。”當下橋鸞寫就古風一首。
其略云:憶昔清明佳節時,與君邂逅成相知。
嘲風弄月通來往,撥動風情無限思。
侯門曳斷千金索,攜手挨肩游畫閣。
好把青絲結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
白云渺渺草青青,才子思親欲別情。
頓覺桃臉無春色,愁聽傳書雁幾聲。
君行雖不排鸞馭,勝似征蠻父兄去。
悲悲切切斷腸聲,執手牽衣理前誓。
與君成就鸞鳳友,切莫蘇城戀花柳。
自君之去妾攢眉,脂粉慵調發如帚。
姻緣兩地相思重,雪月風花誰與共?
可憐夫婦正當年,空使梅花蝴蝶夢。
臨風對月無歡好,凄涼枕上魂顛倒。
一宵忽夢汝娶親,來朝不覺愁顏老。
盟言愿作神雷電,九天玄女相傳遍。
只歸故里未歸泉,何故音容難得見?
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馳驛使陳丹心。
可憐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閨思不禁。
曹姨書中亦備說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二書共作一封。
封皮亦題四句:蕩蕩名門宰相衙,更兼糧督鎮南麻;逢人不用停舟問,橋跨延陵第一家。
孫九領書。夜宿曉行,直至吳江延陵橋下,猶恐傳遞不的,直候周廷章面送。廷章一見孫九,滿瞼通紅。不問寒溫,取書納于袖中竟進去了。少頃教家童出來回復道:“相公娶魏同知家小姐,今已二年。南陽路遠,不能復來矣!回書難寫,仗你代言。這幅香羅帕乃初會鸞姐之物,并合同婚書一紙,央你送還,以絕其念。本欲留你一飯,誠恐老爹盤問嗔怪。白銀五錢權充路費,下次更不勞往返!”孫九聞言大怒,擲銀于地不受,走出大門,罵道:“似你短行薄情之人,禽獸不如!可憐負了鸞小姐一片真心,皇天斷然不佑你!”說罷,大哭而去。路人爭問其故,孫老地數一數二的逢人告訴。自此周廷章無行之名播于吳江,為衣冠所不齒。正是:
平生不作虧心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再說孫九回至南陽,見了明霞,便悲泣不已。明霞道:“莫非你路上吃了苦?莫非周家郎君死了?”孫九只是搖頭,停了半晌,方說備細,如此如此:“他不發回書,只將羅帕婚書送還,以絕小姐之念。我也不去見小姐了。”說罷,拭淚嘆58息而去。明霞不敢隱瞞,備述孫九之語。嬌鸞見這羅帕,已知孫九不是個謊話,不覺怨氣填胸,怒色盈面。就請曹姨至香房中,告訴了一遍。曹姨將言勸解,嬌鸞如何肯聽!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將三尺香羅帕反覆觀看,欲尋自盡。又想道:“我嬌鸞名門愛女,美貌多才。若嘿嘿而死,卻便宜了薄情之人。”
乃制絕命詩三十二首及《長恨歌》,一篇云:倚門默默思重重,自嘆雙雙一笑中。
情惹游絲牽嫩綠,恨隨流水縮殘紅。
當時只道春回準,今日方知色是空。
回首憑欄情切處,閑愁萬里怨東風。
余詩不載,其,《長恨歌》略云:《長恨歌》,為誰作?題起頭來心便惡。
朝思暮想無了期,再把鸞箋訴情薄。
妾家原在臨安路,麟閣功勛受恩露;
后因親老失軍機,降調南陽衛千戶。
深閨養育嬌鸞身,不曾舉步離中庭。
豈知二九災星到,忽隨女伴妝臺行。
秋千戲蹴方才罷,忽驚墻角生人話;
含羞歸去香房中,倉忙尋覓香羅帕。
羅帕誰知入君手,空令梅香往來走。
得蒙君贈香羅詩,惱妾相思淹病久。
感君拜母結妹兄,來詞去簡饒恩情。
只恐恩情成茍合,兩曾結發同山盟。
山盟海誓還不信,又托曹姨作媒證。
婚書寫定燒蒼穹,始結于飛在天命。
情交二載甜如蜜,才子思親忽成疾。
妾心不忍君心愁,反勸才郎歸故籍。
叮嚀此去姑蘇城,花街莫聽陽春聲。
一睹慈顏便回首,香閨可念人孤另。
囑咐殷勤別才子,度舊憐新任從爾。
那知一去意志還,終日思君不如死!
有人來說君重婚,幾番欲信仍難憑。
后因孫九去復返,方知伉儷諧文君。
此情恨殺薄情者,千里姻緣難割舍。
到手恩情都負之,得意風流在何也?
莫論妾愁長與短,無處箱囊詩不滿。
題殘錦札五千張,寫禿毛錐三百管,
玉閨人瘦嬌無力,佳期反作長相憶。
枉將八字推子平,空把三生卜《周易》。
從頭-一思量起,往日交情不虧汝。
既然恩愛如浮云,何不當初莫相與?
鶯鶯燕燕皆成對,何獨天生我無配。
嬌鳳妹子少二年,適添孩兒已三歲。
自慚輕棄千金軀。伊歡我獨心孤悲。
先年誓愿今何在?舉頭三尺有神忯。
君往江南妾江北,千里關山遠相隔。
若能兩翅忽然生,飛向吳江近君側。
初交你我天地知,今來無數人揚非。
虎門深鎖千金色,天教一笑遭君機。
恨君短行歸陰府,譬似皇天不生我。
從今書遞故人收,不望回音到中所。
可憐鐵甲將軍家,玉閨養女嬌如花。
只因頗識琴書味,風流不久歸黃沙。
白羅丈二懸高梁,飄然眼底魂茫茫。
報道一聲嬌鸞縊,滿城笑殺臨安王。
妾身自愧非良女,擅把閨情賤輕許。
相思債滿還九泉,九泉之下不饒汝。
當初寵妾非如今,我今怨汝如海深。
自知妾意皆仁意,誰想君心似獸心!
再將一幅羅鮫綃,殷勤遠寄郎家遙。
自嘆興亡皆此物,殺人可恕情難饒。
反覆叮嚀只如此,往日閑愁今日止。
君今肯念舊風流,飽看嬌鸞書一紙。
書已寫就,欲再遣孫九,孫九咬牙怒目,決不肯去。正無其便,偶值父親痰火病發,喚嬌鸞替他檢閱文書。嬌鸞看文書里面有一宗乃勾本衛逃軍者,其軍乃吳江縣人。鸞心生一計,乃取從前倡和之詞并今日《絕命詩》及《長恨歌》匯成一帙,合同婚書二紙,置于帙內,總作一封,入于官文書內,封簡上填寫”南陽衛掌印千戶王投下直隸蘇州吳江縣當堂開拆”,打發公差去了,王翁全然不知。
是晚,嬌鸞沐浴更衣,哄明霞出去烹茶,關了房門,用杌子填足,先將白練掛于梁上,取原日香羅帕,向咽喉扣住,接連白練,打個死結,蹬開杌子,兩腳懸空,煞時間,三魂漂渺,七魄幽沉,剛年二十一歲。始終一幅香羅帕,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明霞取茶來時,見房門閉緊,敲打不開,慌忙報與曹姨。
曹姨同周老夫人打開房門看了,這驚非小,王翁也來了,合家大哭,竟不知什么意故。少不得買棺殮葬。此事閣過休題。再說吳江闕大尹接得南陽衛文書,拆開看時,深以為奇,此事曠古未聞。適然本府趙推官隨察院樊公祉按臨本縣。闕大尹與趙推官是金榜同年,因將此事與趙推官言及。趙推官取而觀之,遂以奇聞報知樊公。樊公將詩歌及婚書反覆詳味,深惜嬌鸞之才而恨周廷章之薄幸,乃命趙推官密訪其人,次日,擒拿解院,樊公親自詰問。廷章初時抵賴,后見婚書有據,不敢開口。樊公喝教重責五十收監。行文到南陽衛查嬌鸞曾否自縊?不一日文書轉來,說嬌鸞已死。樊公乃于監中吊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樊公罵道:“調戲職官子女,一罪也;停妻再娶,二罪也;因奸致死,三罪也。婚書上說:‘男若負女。萬箭亡身。’我今沒有箭射你,用亂棒打殺你,以為薄幸男子之戒!”喝教合堂皂快齊舉竹批亂打,下手時宮商齊響,著體處血肉交飛,頃刻之間化為肉醬。滿城人無不稱快。周司教聞知,登時氣死。魏女后來改嫁。向貪新娶之財色,而沒恩背盟,果何益哉!有詩嘆云:一夜恩情百夜多,負心端的欲如何?
若云薄幸無冤報,請讀當年《長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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