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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   文/姑蘇抱甕老人

第六十六章    王嬌鸞百年長恨(1)

  天上烏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

  昔年歌管變荒臺,轉(zhuǎn)眼是非興敗。

  須識鬧中取靜,莫因乖過成呆。

  不貪花酒不貪財(cái),一世無災(zāi)無害。

  話說江西饒州府余干縣長樂村有一小民叫做張乙。因販些雜貨于縣中,夜深投宿城外一邸店,店房已滿,不能相容。間壁鎖下一空房卻無人住。張乙道:“店主人何不開此房與我?”

  主人道:“此房中有鬼,不敢留客。”張乙道:“便有鬼,我何懼哉!”主人只得開鎖,將燈一盞、掃帚一把交與張乙。張乙進(jìn)房,把燈放穩(wěn),挑得亮亮的,房中有破床一張,塵埃堆積,用掃帚掃凈,展上鋪蓋,討些酒飯吃了,推轉(zhuǎn)房門,脫衣而睡。

  夢見一美色婦人衣服華麗,自來薦枕。夢中納之。及至醒來,此婦宛在身邊。張乙問是何人。此婦道:“妾乃鄰家之婦,因夫君遠(yuǎn)出,不能獨(dú)宿,是以相就。勿多言,又當(dāng)自知。”張亦不再問。天明,此婦辭去,至夜又來,歡好如初。如此三夜。

  店主人見張客無事,偶話及此房內(nèi)曾有婦人縊死,往往作怪,今番如太平了。張乙聽在肚里。至夜,此婦仍來,張乙問道:“今日店主人說這房中有縊死女鬼,莫非是你?”此婦并無慚諱之意,答道:“妾身是也!然不禍于君,君幸勿懼。”

  張乙道:“試說其詳。”此婦道:“妾乃娼女,姓穆,行廿二,人稱我為廿二娘。與余干客人楊川相厚,楊許娶妾?dú)w去,妾將私財(cái)百金為助。一去三年不來,妾為鴇兒拘管,無計(jì)脫身。挹郁不堪,遂自溢而死。鴇兒以所居售人,今為旅店。此房,昔日妾之房也,一靈不泯,猶依棲于此。楊川與你同鄉(xiāng),可認(rèn)得么?”張乙道:“認(rèn)得。”此婦道:“今其人安在?”張乙道:“去歲已移居饒州南門,娶妻開店,生意甚足。”婦人嗟嘆良久,更無別語。又過了二日,張乙要回家,婦人道:“妾愿始終隨君,未識許否?”張乙道:“倘能相隨,有何不可。”

  婦人道:“君可制一小木牌,題曰:‘廿二娘神位。’置于篋中。但出牌呼妾,妾便出來。”張乙許之。婦人道:“妾尚有白金五十兩埋于此床之下,沒人知覺,君可取用。”張掘地,果得白金一瓶,心中甚喜。過了一夜。

  次日張乙寫了牌位,收藏好了,別店主而歸。到于家中,將此事告與渾家。渾家初時(shí)不喜,見了五十兩銀子,遂不嗔怪。

  張乙于東壁立了廿二娘神主,其妻戲往呼之,白日里竟走出來,與妻施禮。妻初時(shí)也驚訝,后遂慣了,不以為事。夜來張乙夫婦同床,此婦亦來。也不覺床之狹窄。過了十余日,此婦道:“妾尚有夙債在于郡城,君能隨我去索取否?”張利其所有,一口應(yīng)承。即時(shí)顧船而行,船中供下牌位,此婦同行同宿,全不避人。不則一日,到了饒州南門。此婦道:“妾往楊川家討債去。”張乙方欲問之,此婦倏已上岸。張隨后跟去,見此婦竟入一店中去了。問其店,正楊川家也。張久候不出。忽見楊舉家驚惶,少頃哭聲振地。問其故,店中人云:“主人楊川向來無病,忽然中惡,九竅流血而死!”張乙心知廿二娘所為,嘿然下船,向牌位苦叫,亦不見出來了。方知有夙債在郡城,乃楊川負(fù)義之債也。有詩嘆云:王魁負(fù)義曾遭譴,李益虧心亦改常。

  請看楊川下梢事,皇天不佑薄情郎。

  方才說穆廿二娘事,雖則死后報(bào)冤,卻是鬼自出頭,還是渺茫之事。如今再說一件故事,叫做《王嬌鸞百年長恨》,這個(gè)冤更報(bào)得好,此事非唐非宋,出在國朝天順初年。廣西苗蠻作亂,各處調(diào)兵征剿,有臨安衛(wèi)指揮王忠所領(lǐng)一枝浙兵違了限期,被參降調(diào)河南南陽衛(wèi)中所千戶,即日引家小到任。王忠年六十余,止一子王彪,頗稱驍勇,督撫留在軍前效用。到有兩個(gè)女兒,長曰嬌鸞,次曰嬌鳳;鸞年十八,鳳年十六。鳳從幼育于外家,就與表兄對姻,只有嬌鸞未曾許配。夫人周氏原系繼妻,周氏有嫡姐嫁曹家,寡居而貧,夫人接他相伴甥女嬌鸞,舉家呼為曹姨。嬌鸞幼通史書,舉筆成文。因愛女慎于擇配,所以及笄未嫁,每每臨風(fēng)感嘆,對月凄涼。惟曹姨與鸞相厚,知其心事,他雖父母亦不知也。一日清明節(jié)屆,和曹姨及侍兒明霞后園打秋千耍子,正在熱鬧之際,忽見墻缺處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頭觀看,連聲喝采!慌得嬌鸞滿臉通紅,推著曹姨的背急回香房。侍女也進(jìn)去了。生見園中無人,逾墻而入,秋千架子尚在,余香仿佛,正在凝思,忽見草中一物,拾起看時(shí),乃三尺線繡香羅帕也,生得此如獲珍寶、聞有人聲自內(nèi)而來、復(fù)逾墻而出、仍立于墻缺邊。看時(shí),乃是侍兒來尋香羅帕的。生見其三回五轉(zhuǎn),意興已倦,微笑而言:“小娘子,羅帕已入人手,何處尋覓?”侍兒抬頭見是秀才,便上前萬福道:44“相公想已檢得,乞即見還,感德不盡!”那生道:“此羅帕是何人之物?”侍兒道:“是小姐的。”那生道:“既是小姐的東西,還得小姐來討,方才還他。”侍兒道:“相公府居何處?”那生道:“小生姓周,名廷章,蘇州府吳江縣人,父親為本學(xué)司教,隨任在此,與尊府只一墻之隔。”原來衛(wèi)署與學(xué)宮基址相連,衛(wèi)叫做東衙,學(xué)叫做西衙。花園之外就是學(xué)中的隙地。侍兒道:“貴公子又是近鄰,失瞻了。妾當(dāng)稟知小姐,奉命相求。”廷章道:“敢聞小姐及小娘子大名?”待兒道:“小姐名嬌鸞,主人之愛女,妾乃貼身侍婢明霞也。”廷章道:“小生有小詩一章,相煩致于小姐,即以羅帕奉還。”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詩,因要羅帕入手,只得應(yīng)允。廷章道:“煩小娘子少待。”

  廷章去不多時(shí),攜詩而至,桃花箋疊成方勝。明霞接詩在手,問:“羅帕何在?”廷章笑道:“羅帕乃至寶,得之非易,豈可輕還?小娘子且將此詩送與小姐看了,待小姐回音,小生方可奉壁。”明霞沒奈何,只得轉(zhuǎn)身。只因一幅香羅帕,惹起千秋長恨歌。

  話說鸞小姐自見了那美少年,雖則一時(shí)慚愧,卻也挑動個(gè)“情”字;口中不語,心下躊躇道:“好個(gè)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聰明一世。”忽見明霞?xì)夥薹薜娜雭恚瑡甥[問:“香羅帕有了么?”明霞口稱怪事:“香羅帕卻被西衙周公子收著,就是墻缺內(nèi)喝采的那紫衣郎君。’”嬌鸞道:“與他討了就是。”明霞道:“怎么不討,也得他肯還!”嬌鸞道:“他為何不還?”明霞道:“他說’小生姓周,名廷章,蘇州府吳江人氏。父為司教,隨任在此。與吾家只一墻之隔。既是小姐的香羅帕,必須小姐自討。’”嬌鸞道:“你怎么說?”明霞道:“我說’待妾稟知小姐,奉命相求。’他道有小詩一章,煩吾傳遞,待有回音,才把羅帕還我。”明霞將桃花箋遞與小姐。

  嬌鸞見了這方勝,已有三分之喜,拆開看時(shí),乃七言絕句一首: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殷勤寄取相思句,擬作紅絲入洞房。

  嬌鸞若是個(gè)有主意的,拼得棄了這羅帕,把詩燒卻,分付侍兒,下次再不許輕易傳遞,天大的事都完了。奈嬌鸞一來是及瓜不嫁、知情慕色的女子。二來滿肚才情不肯埋沒,亦取薛濤箋答詩八句:妾身一點(diǎn)玉無暇,生自侯門將相家。

  靜里有親同對月,閑中無事獨(dú)看花。

  碧梧只許來奇鳳,翠竹那容入老鴉。

  寄語異鄉(xiāng)孤另客,莫將心事亂如麻。

  明霞捧詩方到后園,廷章早在缺墻相候。明霞道:“小姐已有回詩了,可將羅帕還我。”廷章將詩讀了一遍,益慕嬌鸞之才,必欲得之,道:“小娘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再回書房,寫成一絕:居傍侯門亦有緣,異鄉(xiāng)孤另果堪憐。

  若容鸞鳳雙棲樹,一夜簫聲入九天。

  明霞道:“羅帕又不還,只管寄什么詩?我不寄了。”廷46章袖中出金簪一根道:“這微物奉小娘子,權(quán)表寸敬,多多致意小姐。”明霞貪了這金簪,又將詩回復(fù)嬌鸞。嬌鸞看罷,悶悶不悅。明霞道:“詩中有甚言語觸犯小姐?”嬌鸞道:“書生輕薄,都是調(diào)戲之言。”明霞道:“小姐大才,何不作一詩罵之,以絕其意。”嬌鸞道:“后生家性重,不必罵,且好言勸之可也。”再取薛濤箋題詩八句:獨(dú)立庭際傍翠陰,侍兒傳語意何深。

  滿身竊玉偷香膽,一片撩云撥雨心。

  丹桂豈容稚子折,珠簾那許曉風(fēng)侵。

  勸君莫想陽臺夢,努力攻書入翰林。

  自此一倡一和,漸漸情熱,往來不絕,明霞的足跡不斷后園,廷章的眼光不離墻缺。詩篇甚多,不暇細(xì)述。時(shí)屆端陽,王千戶治酒于園亭家宴。廷章于墻缺往來,明知小姐在于園中,無由一面,侍兒明霞亦不能通一語,正在氣悶。忽撞見衛(wèi)卒孫九,那孫九善作木匠,長在衛(wèi)里服役,亦多在學(xué)中做工。廷章遂題詩一絕封固了,將青蚨二百賞孫九買酒吃,托他寄與衙中明霞姐。孫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伺候到次早,才覷個(gè)方便,寄得此詩于明霞。明霞遞于小姐,拆開看之,前有敘云:“端陽日園中望嬌娘子不見,口占一絕奉寄:配成彩線思同結(jié),傾就蒲觴擬共斟。霧隔湘江歡不見,錦葵空有向陽心。”

  后寫“松陵周廷章拜稿”。嬌娘看了,置于書幾之上。適當(dāng)梳頭,未及酬和。忽曹姨走進(jìn)香房,看見了詩稿,大驚道:“嬌娘既有西廂之約,可無東道之主,此事如何瞞我?”嬌鸞含羞答道:“雖有吟詠往來,實(shí)無他事,非敢瞞姨娘也。”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門戶相當(dāng),何不教他遣媒說合,成就百年姻緣,豈不美乎?”

  橋鸞點(diǎn)頭道:“是。”梳洗已畢,遂答詩八句:深鎖香閨十八年,不容風(fēng)月透簾前。

  繡衾香暖誰知苦?錦帳春寒只愛眠。

  生怕杜鵑聲到耳,死愁蝴蝶夢來纏。

  多情果有相憐意,好倩冰人片語傳。

  廷章得詩,遂假托父親周司教之意,央趙學(xué)究往王千戶處求這頭親事。王千戶亦重周生才貌,但嬌鸞是愛女,況且精通文墨,自己年老,一應(yīng)衛(wèi)中文書筆札都靠著女兒相幫,少他不得,不忍棄于他鄉(xiāng),以此遲疑未許。廷章知姻事未諧,心中如刺,乃作書寄于小姐,前寫”松陵友弟廷章拜稿”:

  自睹芳容,未寧狂魄。夫婦已是前生定,至死靡他。

  媒妁傳來今日言,為期未決。遙望香閨深鎖,如唐玄宗離月宮而空想嫦娥;要從花圃戲游,似牽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織女。倘復(fù)遷延于月日,必當(dāng)夭折于溝渠。生若無緣,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憐。

  詩曰: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憐春價(jià)值千金。悶來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人在瑣窗深處好,悶回羅帳靜中吟。孤凄一樣昏黃月,肯許相攜訴寸心?嬌鸞看罷,即時(shí)復(fù)書,前寫”虎衙愛女嬌鸞拜稿”:輕荷點(diǎn)水,弱絮飛簾。拜月亭前,懶對東風(fēng)聽杜宇;畫眉窗下,強(qiáng)消長晝刺鴛鴦。人正困于妝臺,詩忽墜于香案。啟觀來意,無限幽懷。自憐薄命佳人,惱殺多情才子。一番信到,一番使妾倍支吾;幾度詩來,幾度令人添寂寞。休得跳東墻學(xué)攀花之手,可以仰北斗駕折桂之心。眼底無媒,書中有女。自此衷情封去札,莫將消息間來人。謹(jǐn)和佳篇,仰祈深諒!

  詩曰:秋月春花亦有情,也知身價(jià)重千金。雖窺青瑣韓郎貌,羞聽東墻崔氏琴。癡念已從空里散,好詩惟向夢中吟。此生但作干兄妹,直待來生了寸心。廷章閱書贊嘆不已,讀詩至末聯(lián),“此生但作干兄妹”,忽然想起一計(jì)道:“當(dāng)初張珙申純皆因兄妹得就私情。王夫人與我同姓,何不拜之為姑?便可通家往來,于中取事矣!”

  遂托言西衙窄狹,且是喧鬧,欲借衛(wèi)署后園觀書。周司教自與王千戶開口。王翁道:“彼此通家,就在家下吃些見成茶飯,不煩饋送。”

  周翁感激不盡,回向兒子說了。廷章道:“雖承王翁盛意,非親非故,難以打攪。孩兒欲備一禮,拜認(rèn)周夫人為姑,姑侄二家,庶乎有名!”周司教是糊涂之人,只要討些小便宜,道:49“任從我兒行事。”廷章又央人通了王翁夫婦,擇個(gè)吉日,備下彩緞書儀,寫個(gè)表侄的名刺,上門認(rèn)親,極其卑遜,極其親熱。王翁是個(gè)武人,只好奉承,遂請入中堂,教奶奶都相見了。

  連曹姨也認(rèn)做姨娘,嬌鸞是表妹,一時(shí)都請見禮。王翁設(shè)宴后堂,權(quán)當(dāng)會親。一家同席,廷章與嬌鸞暗暗歡喜,席上眉來眼去自不必說,當(dāng)日盡歡而散。姻緣好惡猶難問,蹤跡親疏已自分。

  次日王翁收拾書室,接內(nèi)侄周廷章來讀書。卻也曉得隔絕內(nèi)外,將內(nèi)宅后門下鎖,不許婦女入于花園。廷章供給自有外廂照管。雖然搬做一家,音書來往反不便了。嬌鸞松筠之志雖存,風(fēng)月之情已動。況既在席間眉來眼去,怎當(dāng)?shù)脠@上鳳隔鸞分。愁緒無聊,郁成一病,朝涼暮熱,茶飯不沾。王翁迎醫(yī)問卜,全然不濟(jì)。廷章幾遍到中堂問病,王翁只教致意,不令進(jìn)房。廷章心生一計(jì),因假說:“長在江南,曾通醫(yī)理。表妹不知所患何癥,待侄兒診脈便知。”王翁向夫人說了,又教明霞道達(dá)了小姐,方才迎入。

  廷章坐于床邊,假以看脈為由,撫摩了半晌。其時(shí)王翁夫婦俱在,不好交言,只說得一聲保重,出了房門,對王翁道:“表妹之疾是抑郁所致,常須于寬敞之地散步陶情,更使女伴勸慰,開其郁抱,自當(dāng)勿藥。”王翁敬信周生,更不疑惑,便道:“衙中只有園亭,并無別處寬敞。”廷章故意道:“若表妹不時(shí)要園亭散步,恐小侄在彼不便,暫請告歸。”王翁道:“既為兄妹,復(fù)何嫌阻?”即日教開了后門,將鎖鑰付曹姨收管,就教曹姨陪侍女兒,任情閑耍,明霞伏侍,寸步不離,自以為萬全之策矣!

  卻說嬌鸞原為思想周郎致病,得他撫摩一番,已自歡喜。又許散步園亭,陪伴伏侍者都是心腹之人,病便好了一半。每到園亭,廷章便得相見,同行同坐。有時(shí)亦到廷章書房中吃茶,漸漸不避嫌疑,挨肩擦背。廷章捉個(gè)空,向小姐懇求,要到香閨一望。嬌鸞目視曹姨,低低向生道:“鎖鑰在彼,兄自求之。”廷章已悟。

  次日廷章取吳綾二端,金釧一副,央明霞獻(xiàn)與曹姨。姨問鸞道:“周公子厚禮見惠,不知何事?”嬌鸞道:“年少狂生,不無過失,渠要姨包容耳!”曹姨道:“你二人心事我已悉知,但有往來,決不泄漏!”因把鑰匙付與明霞。鸞心大喜,遂題一絕,寄廷章云:“暗將私語寄英才,倘向人前莫亂開;今夜香困春不鎖,月移花影玉人來。”廷章得詩,喜不自禁。

  是夜黃昏已罷,譙鼓萬聲,廷章悄步及于內(nèi)宅,后門半啟,捱身而進(jìn)。自那日房中看脈出園上來,依稀記得路徑,緩緩而行。

  但見燈光外射,明霞侯于門側(cè)。廷章步進(jìn)香房,與鸞施禮,便欲摟抱。鸞將生擋開,喚明霞快請曹姨來同坐。廷章大失所望,自陳苦情,責(zé)其變卦,一時(shí)急淚欲流。鸞道:“妾本貞姬,君非蕩子。只因有才有貌,所以相愛相憐。妾既私君,終當(dāng)守君之節(jié);君若棄妾,豈不負(fù)妾之誠。心矢明神,誓同白首,若不茍合,有死不從。”說罷,曹姨適至,向廷章謝日間之惠。廷章遂央姨為媒,誓諧伉儷,口中咒愿如流而出。曹姨道:“二位賢甥,既要我為媒,可寫合同婚書四紙,將一紙焚于天地,以告鬼神;一紙留于吾手,以為媒證;你二人各執(zhí)一紙,為他日合巹之驗(yàn)。女若負(fù)男,疾雷震死;男若負(fù)女,亂箭亡身。再受陰府愆,水墮酆都之獄。”生與鸞聽曹姨說得痛切,各各歡喜,遂依曹姨所說,寫成婚書誓約。先拜天地,后謝曹姨,姨乃出清果醇醪,與二人把盞稱賀。三人同坐飲酒,直至三鼓。51曹姨別去,生與鸞攜手上床,云雨之樂可知也。五鼓,鸞促生起身,囑咐道:“妾已委身于君,君休負(fù)恩于妾。神明在上,鑒察難逃。今后妾若有暇,自遣明霞奉迎,切莫輕行,以招物議。”廷章字字應(yīng)承,留戀不舍。鸞急教明霞送出園門。

  是日鸞寄生二律云:昨夜同君喜事從,芙蓉帳暖語從容;貼胸交股情偏好,撥雨撩云興轉(zhuǎn)濃。

  一枕鳳鸞聲細(xì)細(xì),半窗花月影重重。

  曉來窺視鴛鴦?wù)恚瑹o數(shù)飛紅撲繡絨。

  其一衾翻紅浪效綢繆,乍抱郎腰分外羞。

  月正圓時(shí)花正好,云初散處雨初收。

  一團(tuán)恩愛從天降,萬種情懷得自由。

  寄語今宵中夕夜,不須欹枕看牽牛。

  其二,廷章亦有酬答之句。自此鸞疾盡愈,門鎖竟弛。或三日、或五日,鸞必遣明霞召生,來往既頻,恩情愈篤。如此半年有余,周司教任滿,升四川峨眉縣尹。廷章戀鸞之情,不肯同行,只推身子有病,怕蜀道艱難;況學(xué)業(yè)未成,師友相得,尚欲留此讀書。周司教平昔縱子,言無不從。起身之日,廷章送父出城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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