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趁他在莊上,便當真做一做,也絕了后慮!”又來與渾家商量。引姐見事體已急了,他日前已與東莊姑娘說知就里,當下指點了小梅,徑叫他到那里藏過,來哄丈夫道:“小梅這丫頭看見我每意思不善,今早叫他配絨線去,不見回來。想是懷空走了。這怎么好?”張郎道:“逃走是丫頭的常事,走了也倒干凈,省得我們費氣力。”引姐道:“只是父親知道,須要煩惱。”張郎道:“我們又不打他,不罵他,不沖撞他,他自己走了的,父親也抱怨我們不得。我們且告訴媽媽,大家商量去。”夫妻兩個來對媽媽說了。媽媽道:“你兩個說來沒半句,員外偌大年紀,見有這些兒指望,喜歡不盡,在莊兒上專等報喜哩。怎么有這等的事!莫不你兩個做出了些什么歹勾當來?”引姐道:“今日絕早自家走了的,實不干我們事。”
媽媽心里也疑、心道別有緣故,卻是護著女兒女婿,也巴不得將”沒”作”有”,便認做走了也干凈,那里還來查著?只怕員外煩惱,又怕員外疑心,三口兒都趕到莊上與員外說。員外見他每齊來,只道是報他生兒喜信,心下鶻突。見說出這話來,驚得木呆。心里想道:“家里難為他不過,逼走了他,這是有的。只可惜帶了胎去。”又嘆口氣道:“看起一家這等光景,就是生下兒子來,未必能勾保全。便等小梅自去尋個好處也罷了,何苦累他母子性命!”淚汪汪的忍著氣恨命。又轉(zhuǎn)了一念道:“他們?nèi)绱怂阌嬑遥瑒t為著這些浮財。我何苦空積攢著做守財虜,倒與他們受用!我總是沒后代,趁我手里施舍了些去,也好。”懷著一天忿氣,大張著榜子,約著明日到開元寺里散錢與那貧難的人。張郎好生心里不舍得,只為見丈人心下煩惱,不敢拗他。到了明日,只得帶了好些錢,一家同到開元寺里散去。
到得寺里,那貧難的紛紛的來了。但見:連肩搭背,絡手包頭。瘋癱的氈裹臀相怨行。鬧熱熱74攜兒帶女,苦凄凄單夫只妻。都念道明中舍去暗中來,真叫做今朝那管明朝事!
那劉員外分付:大乞兒一貫,小乞兒五百文。乞兒中有個劉九兒有一個小孩子,他與大都子商量著道:“我?guī)Я诉@孩子去,只支得一貫。我叫孩子自認做一戶,多落他五百文。你在旁做個證見,幫襯一聲,騙得錢來我兩個分了,買酒吃。”果然去報了名,認做兩戶。張郎問道:“這小的另是一家么?”
大都子旁邊答應道:“另是一家。”就分與他五百錢,劉九兒拿著去了。大都子要來分他的。劉九兒道:“這孩子是我的,怎生分得我錢?你須學不得我有兒子?”大都子道:“我和你說定的,你怎生多要了?你有兒的,便這般強橫!”兩個打?qū)⑵饋怼T外問知緣故,叫張郎勸他。怎當?shù)脛⒕艃翰蛔R風色,指著大都子”千絕戶,萬絕戶”的罵道:“我有兒子,是請得錢,干你這絕戶的甚事?”張郎臉兒掙得通紅,止不住他的口。
劉員外已聽得明白,大哭道:“俺沒兒子的,這等沒下梢!”悲哀不止,連媽媽女兒傷了心,一齊都哭將起來。張郎沒做理會處。
散罷,見一個人落后走來,望著員外、媽媽施禮。你道是誰?正是劉引孫。員外道:“你為何到此?”引孫道:“伯伯、伯娘,前與侄兒的東西日逐盤費用度盡了。今日聞知在這里散錢,特來借些使用。”員外礙著媽媽在旁,看見媽媽不做聲,就假意道:“我前日與你的錢鈔,你怎不去做些營生?便是這樣沒了。”引孫道:“侄兒只會看幾行書,不會做什么營生。日日吃用有減無增,所以沒了。”員外道:“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我那有許多錢勾你用!”狠狠要打,媽媽假意相勸,引姐與張郎對他道:“父親惱哩,舅舅走罷。”引孫只不肯去,苦要求錢。員外將條拄杖一直的趕將出來,他們都認是真,也不來勸。引孫前走,員外趕去。走上半里來路,連引孫也不曉其意道:“怎生伯伯也如此作怪起來?”員外見沒了人,才叫他一聲:“引孫!”引孫撲的跪倒。員外撫著哭道:“我的兒,你伯父沒了兒子,受別人的氣,我親骨血只看得你。你伯娘雖然不明理,卻也心慈的。只是婦人一時偏見,不看得破,不曉得別人的肉偎不熱。那張郎不是良人,須有日生分起來。我好歹勸化你伯娘轉(zhuǎn)意,你只要時節(jié)邊勤勤到墳頭上去看看,只一兩年間,我著你做個大大的財主。今日靴里有兩錠鈔,我瞞著他們,只做趕打,將來與你。你且拿去盤費兩日,把我說的話不要忘了!”引孫領諾而去。員外轉(zhuǎn)來,收拾了家去。
張郎見丈人散了許多錢鈔,雖也心疼,卻道自今已后,家財再沒處走動,盡勾著他了,未免志得意滿,自由自主。要另立個鋪排,把張家來出景,漸漸把丈人、丈母放在腦后,倒象人家不是劉家的一般。劉員外固然看不得,連那媽媽起初護他的,也有些不伏氣起來。虧得女兒引姐著實在里邊調(diào)停,怎當?shù)媚凶訚h心性硬劣,只逞自意,那里來顧前管后?亦且女兒家順著丈夫,日逐慣了,也漸漸有些隨著丈夫路上來了,自己也不覺得的,當不得有心的看不過。
一日,時遇清明節(jié)令,家家上墳祭祖。張郎既掌把了劉家家私,少不得劉家祖墳要張郎支持去祭掃。張郎端正了春盛擔先同渾家到墳上去。年年劉家上墳已過,張郎然后到自己祖墳上去。此年張郎自家做主,偏要先到張家祖墳上去。引姐道:“怎么不照舊先在俺家的墳上,等爹媽來上過了再去?”張郎道:“你嫁了我,連你身后也要葬在張家墳里,還先上張家墳是正禮。”引姐拗丈夫不過,只得隨他先去上墳不題。
那媽媽同劉員外已后起身,到墳上來。員外問媽媽道:“他們想已到那里多時了。”媽媽道:“這時張郎已擺設得齊齊整整,同女兒在那里等了。”到得墳前,只見靜悄悄地絕無影響。看那墳頭已有人挑些新土蓋在上面了,也有些紙錢灰與酒澆的濕土在那里。劉員外心里明知是侄兒引孫到此過了,故意道:“誰曾在此先上過墳了?”對媽媽道:“這又作怪!女兒女婿不曾來,誰上過墳?難道別姓的來不成?”又等了一回,還不見張郎和女兒來。員外等不得,說道:“俺和你先拜了罷,知他們幾時來?”
拜罷,員外問媽媽道:“俺老兩口兒百年之后,在那里埋葬便好?”媽媽指著高岡兒上說道:“這答樹木長的似傘兒一般,在這所在埋葬也好。”員外嘆口氣道:“此處沒我和你的分。”指著一塊下洼水淹的絕地,道:“我和你只好葬在這里。”媽媽道:“我每又不少錢,憑揀著好的所在,怕不是我們葬?怎么倒在那水淹的絕地?”員外道:“那高岡有龍氣的,須讓他有兒的葬,要圖個后代興旺。俺和你沒有兒子,誰肯讓我?只好剩那絕地與我們安骨頭。總是沒有后代的。不必這好地了。”媽媽道:“俺怎生沒后代?現(xiàn)有姐姐、姐夫哩。”員外道:“我可忘了,他們還未來,我和你且說閑話。我且問你,我姓什么?”媽媽道:“誰不曉得姓劉?也要問。”員外道:“我姓劉,你可姓甚么?”媽媽道:“我姓李。”員外道:“你姓李,怎么在我劉家門里?”媽媽道:“又好笑,我須是嫁了你劉家來。”員外道:“街上人喚你是’劉媽媽’?喚你是’李媽媽’?”媽媽道:“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車骨頭半車肉,都屬了劉家,怎么叫做’李媽媽’,”員外道:“元來你這骨頭也屬了俺劉家了。這等,女兒姓甚么?”媽媽道:“女兒也姓劉。”員外道:“女婿姓甚么?”媽媽道:“女婿姓張。”員外道:“這等,女兒百年之后,可往俺劉家墳里葬去?還是往張家墳里葬去?”媽媽道:“女兒百年之后,自去張家墳里葬去。”說到這句,媽媽不覺的鼻酸起來。員外曉得有些省了,便道:“卻又來!這等怎么叫做得劉門的后代!我們不是絕后的么?”媽媽放聲哭將起來道:“員外怎生直想到這里?俺無兒的真?zhèn)€好苦!”員外道:“媽媽,你才省了。就沒有兒子,但得是劉家門里親人,也須是一瓜一蒂。生前望墳而拜,死后共土而埋。那女兒只在別家去了,有何交涉?”
媽媽被劉員外說得明切,言下大悟。況且平日看見女婿的喬做作,今日又不見同女兒先到,也有好些不象意了。
正說間,只見引孫來墳頭收拾鐵鍬,看見伯父、伯娘便拜。
此時媽媽不比平日,覺得親熱了好些,問道:“你來此做甚么?”引孫道:“侄兒特來上墳添土來。”媽媽對員外道:“親的則是親,引孫也來上過墳,添過土了。他們還不見到。”員外故意惱引孫道:“你為甚么不挑了春盛擔子,齊齊整整上墳?卻如此草率!”引孫道:“侄兒無錢,只乞化得三杯酒、一塊紙,略表表做子孫的心。”員外道:“媽媽,你聽說么?那有春盛擔子的,為不是子孫,這時還不來哩。”媽媽也老大不過意。員外又問引孫道:“你看那邊鴉飛不過的莊宅,石羊石虎的墳頭,怎不去?到俺這里做甚么?”媽媽道:“那邊的墳,知他是那家?他是劉家子孫,怎不到俺劉家墳上來?”員外道:“媽媽。你才曉得引孫是劉家子孫。你先前可不說姐姐、姐夫是子孫么?”媽媽道:“我起初是錯見了,從今以后,侄兒只在我家里住。你是我一家之人,你休記得前日的不是。”78引孫道:“這個,侄兒怎敢?”媽媽道:“吃的穿的,我多照管你便了。”員外叫引孫拜謝了媽媽。引孫拜下去道:“全仗伯娘看劉氏一脈,照管孩心則個。”媽媽簌簌的掉下淚來。
正傷感處,張郎與女兒來了。員外與媽媽問其來遲之故,張郎道:“先到寒家墳上,完了事,才到這里來,所以遲了。”
媽媽道:“怎不先來上俺家的墳?要俺老兩口兒等這半日?”
張郎道:“我是張家子孫,禮上須先完張家的事。”媽媽道:“姐姐呢?”張郎道:“姐姐也是張家媳婦。”媽媽見這幾句話恰恰對著適間所言的,氣得目瞪口呆,變了色道:“你既是張家的兒子媳婦,怎生掌把著劉家的家私?”劈手就女兒處把那放鑰匙的匣兒奪將過來,道:“已后張自張,劉自劉!”
徑把匣兒交與引孫了,道:“今后只是俺劉家人當家!”此時連劉員外也不料媽媽如此決斷,那張郎與引姐平日護他慣了的,一發(fā)不知在那里說起,老大的沒趣,心里道::“怎么連媽媽也變了卦?”竟不知媽媽已被員外勸化得明明白白的了。張郎還指點叫擺祭物,員外、媽媽大怒道:“我劉家祖宗不吃你張家殘食,改日另祭。”各不喜歡而散。
張郎與引姐回到家來,好生埋怨道:“誰匡先上了自家墳,討得這番發(fā)惱不打緊,連家私也奪去與引孫掌把了。這如何氣得過?卻又是媽媽做主的,一發(fā)作怪。”引姐道:“爹媽認道只有引孫一個是劉家親人,所以如此。當初你待要暗算小梅,他有些知覺,豫先走了。若留得他在時,生下個兄弟,須不讓那引孫做天氣。況且自己兄弟還情愿的,讓與引孫,實是氣不干。”張郎道:“平日又與冤家對頭,如今他當了家,我們倒要在他喉下取氣了。怎么好?還不如再求媽媽則個。”引姐道:“是媽媽主的意,如何求得轉(zhuǎn)?我有道理,只叫引孫一樣當不成家罷了。”張郎問道:“計將安出?”引姐只不肯說,但道是:“做出便見,不必細問!”
明日,劉員外做個東道,請著鄰里人把家私交與引孫掌把。
媽媽也是心安意肯的了。引姐曉得這個消息,道是張郎沒趣,打發(fā)出外去了。自己著人悄悄向東莊姑娘處說了,接了小梅家來。元來小梅在東莊分娩,生下一個兒子,已是三歲了。引姐私下寄衣寄食去看覷他母子,只不把家里知道。惟恐張郎曉得,生出別樣毒害來,還要等他再長成些,才與父母說破。而今因為氣不過引孫做財主,只得去接了他母子來家。次日來對員外道:“爹爹不認女婿做兒子罷,怎么連女兒也不認了?”員外道:“怎么不認?只是不如引孫親些。”引姐道:“女兒是親生,怎么倒不如他親?”員外道:“你須是張家人了,他須是劉家親人。”引姐道:“便做道是’親’,未必就該是他掌把家私!”員外道:“除非再有親似他的,才奪得他。那里還有?”
引姐笑道:“只怕有也不見得。”劉員外與媽媽也只道女兒忿氣說這些話,不在心上。只見女兒走去,叫小梅領了兒子到堂前,對爹媽說道:“這可不是親似引孫的來了?”員外、媽媽見是小梅,大驚道:“你在那里來?可不道逃走了?”小梅道:“誰逃走?須守著孩兒哩。”員外道:“誰是孩兒?”小梅著兒子道:“這個不是?”員外又驚又喜道:“這個就是你所生的孩兒?一向怎么說?敢是夢里么?”小梅道:“只問姑娘,便見明白。”
員外與媽媽道:“姐姐,快說些個。”引姐道:“父親不知,聽女兒從頭細說一遍。當初小梅姨姨有半年身孕,張郎便嫉妒心腸,要所算小梅。女兒想來父親有許大年紀,若所算了小梅,便是絕了父親之嗣。是女兒與小梅商量,將來寄在東莊姑娘家中分娩,得了這個孩兒。這三年,只在東莊姑娘處撫養(yǎng)。身衣口食多是你女兒照管他的。還指望再長成些,方才說破。今見父親認道只有引孫是親人,故此請了他來家。須不比女兒,可不比引孫還親些么?”小梅也道:“其實虧了姑娘,若當日不如此周全,怎保得今日這個孩兒!”劉員外聽罷如夢初覺,如醉方醒,心里感激著女兒。小梅又叫兒子不住的叫他”爹爹”,劉員外聽得一聲,身也麻了。對媽媽道:“元來親的只是親,女兒姓劉,到底也還護著劉家,不肯順從張郎把兄弟壞了。今日有了老生兒,不致絕后,早則不在絕地上安墳了,皆是孝順女所賜。老夫怎肯知恩不報?如今有個主意:把家私做三分分開:女兒、侄兒、孩兒各得一分。大家各管家業(yè),和氣過日子罷了。’當日叫家人尋了張郎家來,一同引孫及小孩兒拜見了鄰舍諸親,就做了個分家的筵席,盡歡而散。
此后劉媽媽認了真,十分愛惜著孩兒。員外與小梅自不必說,引姐、引孫又各內(nèi)外保全,張郎雖是嫉妒也用不著,畢竟培養(yǎng)得孩兒成立起來。此是劉員外廣施陰德,到底有后;又恩待骨肉,原受骨肉之報。所謂親一支熱一支也。有詩為證:女婿如何有異圖?總因財利令親疏;若非孝女關疼熱,畢竟劉家有后無?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wǎng)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quán)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