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說不盡那奢華富貴,但見:“粉孩兒”對對挑燈,“七娘子”雙雙執扇。觀看的45是“風傻才”、“麻婆子”,夸稱道“鵲橋仙”并進“小蓬萊”;伏侍的是“好姐姐”“柳青娘”,幫襯道“賀新郎”
同入“銷金帳”。做嬌客的磨槍備箭,豈宜重問“后庭花”?
做新婦的半喜還憂,此夜定然“川撥棹”。“脫布衫”時歡未艾,“花心動”處喜非常。
當時張氏和春郎魂夢之中,也不想得到此,真正喜自天來。
蘭孫小姐燈燭之下,覷見新郎容貌不凡,也自暗暗地歡喜。只道嫁個老人星,誰知卻嫁了個文曲星!行禮已畢,便伏侍新人上轎。劉元普親自送到南樓,結燭合巹,又把那千金妝奩,一齊送將過來。劉元普自回去陪賓,大吹大擂,直飲至五更而散。
這里洞房中一對新人,真正佳人遇著才子,那一宵歡愛,端的是如膠似漆,似水如魚。枕邊說到劉公大德,兩下里感激深入骨髓。
次日天明起來,見了張氏,張氏又同他夫婦拜見劉公十萬分稱謝。隨后張氏就辦些祭物,到靈柩前,叫媳婦拜了公公,兒子拜了岳父。張氏撫棺哭道:“丈夫生前為人正直,死后必有英靈。劉伯父周濟了寡婦孤兒,又把名門貴女你做媳婦,恩德如天,非同小可!幽冥之中,乞保佑劉伯父早生貴子,壽過百齡!”春郎夫妻也各自默默地禱祝,自此上和下睦,夫唱婦隨,日夜焚香保劉公冥福。
不覺光陰荏苒,又是臘月中旬,塋葬吉期到了。劉元普便自聚起匠役人工,在莊廳上抬取一對靈柩,到墳塋上來。張氏與春郎夫妻,各各帶了重孝相送。當下埋棺封土已畢,各立一個神道碑:一書“宋故襄陽刺史安卿裴公之墓”。一書“宋故錢塘縣尹克讓李公之墓”。只見松柏參差,山水環繞,宛然二冢相連。劉元普設三牲禮儀,親自舉哀拜奠。張氏三人放聲大哭,哭罷,一齊望著劉元普拜倒在荒草地上不起。劉元普連忙答拜,只是謙讓無能略無一毫自矜之色。隨即回來,各自散訖。
是夜,劉元普睡到三更,只見兩個人幞頭象簡,金帶紫袍,向劉元普撲地倒身拜下,口稱“大恩人”。劉元普吃了一驚,慌忙起身扶住道:“二位尊神何故降臨?折殺老夫也!”那左手的一位,說道:“某乃襄陽刺史裴習,此位即錢塘縣令李克讓也。上帝憐我兩人清忠,封某為天下都城隍,李公為天曹府判官之職。某系獄身死之后,幼女無投,承公大恩,賜之佳婿,又賜佳城,使我兩人冥冥之中,遂為兒女姻眷。恩同天地,難效涓埃。已曾合表上奏天庭,上帝鑒公盛德,特為官加一品,壽益三旬,子生雙貴,幽膽雖隔,敢不報知?”那右手的一位,又說道:“某只為與公無交,難訴衷曲。故此空函寓意,不想公一見即明,慨然認義。養生送死,已出殊恩。淑女承祧,尤為望外。雖益壽添嗣,未足報洪恩之萬一。今有遺腹小女鳳鳴,明早已當出世,敢以此女奉長郎君箕帚。公與我媳,我亦與公媳,略盡報效之私。”言訖,拱手而別。劉元普慌忙出送,被兩人用手一推,瞥然驚覺。卻正與王夫人睡在床上,便將夢中所見所聞,一一說了。夫人道:“妾身亦慕相公大德,古今罕有,自然得福非輕,神明之言,諒非虛寥。”劉元普道:“裴、李二公,生前正直,死后為神。他感我嫁女婚男,故來托夢,理之所有。但說我‘壽增三十’,世間那有百歲之人?又說賜我二子,我今年已七十,雖然精力不減少時,那七十歲生子,卻也難得,恐未必然了。”
次日早晨,劉元普思憶夢中言語,整了衣冠,步到南樓。
正要說與他三人知道,只見李春郎夫婦出來相迎,春郎道:“母親生下小妹,方在坐草之際,昨夜我母子三人各有異夢,正要到伯父處報知賀喜,豈知伯父已先來了。”劉元普見說張氏生女,思想夢中李君之言,好生有驗,只是自己不曾有子,說得。當下問了張氏平安,就問:“夢中所見如何?”李春郎道:“夢見父親岳父俱已為神,口稱伯父大德,感動天庭,已為延壽添子。”三人所夢,總是一樣。劉元普暗暗稱奇,便將自己夢中光景,一一對兩人說了。春郎道:“此皆伯父積德所致,天理自然,非虛幻也。”劉元普隨即回家,與夫人說知,各各駭嘆,又差人到李家賀喜。不逾時,又及滿月。張氏抱了幼女來見伯父伯母。元普便問:“令愛何名?”張氏道:“小名鳳鳴,是亡夫夢中所囑。”劉元普見與己夢相符,愈加驚異。
話休絮煩。且說王夫人當時年已四十歲了,只覺得喜食咸酸,時常作嘔。劉元普只道中年人病發,延醫看脈,沒一個解說得出。就有個把有手段的忖道:“象是有喜的脈氣。”卻曉得劉元普年已七十,王夫人年已四十,從不曾生育的,為此都不敢下藥。只說道:“夫人此病不消服藥,不久自瘳。”劉元普也道這樣小病,料是不妨,自此也不延醫,放下了心。只見王夫人又過了幾時,當真病好。但覺得腰肢日重,裙帶漸短,眉低眼慢,乳脹腹高。劉元普半信半疑道:“夢中之言果然不虛么?”日月易過,不覺已及產期。劉元普此時不由你不信是有孕,提防分娩,一面喚了收生婆進來,又雇了一個奶子。忽一夜,夫人方睡,只聞得異香撲鼻,仙音嘹亮。夫人便覺腹痛,眾人齊來服侍分娩。不上半個時辰,生下一個孩兒。香湯沐浴過了。看時,只見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十分魁偉,夫妻兩人歡喜無限。元普對夫人道:“一夢之靈驗如此,若如裴、李二公之言,皆上天之賜也。”就取名劉天佑,字夢禎。此事便傳遍洛陽一城,把做新聞傳說。百姓們編出四句口號道:刺史生來有奇骨,為人專好積陰騭。
嫁了裴女換劉兒,養得頭生做七十。
轉眼間,又是滿月,少不得做湯餅會。眾鄉紳親友齊來慶賀,真是賓客填門。吃了三五日筵席。春郎與蘭孫自梯己設宴賀喜,自不必說。
且說李春郎自從成婚葬父之后,一發潛心經史,希圖上進,以報大恩。又得劉元普扶持,入了國子學,正與伯父、母、妻商量到京赴學,以待試期。只見汴京有個公差到來,說是鄭樞密府中所差,前來接取裴小姐一家的。元來那蘭孫的舅舅鄭公數月之內,已自西川節度內召為樞密院副使。還京之日,已知姊夫被難而亡。遂到清真觀回取甥女消息。說是賣在洛陽。又遣人到洛陽探問,曉得劉公仗義全婚,稱嘆不盡。因為思念甥女,故此欲接取他姑嫜夫婿,一同赴京相會。春郎得知此信,正是兩便。蘭孫見說舅舅回京,也自十分歡喜。當下稟過劉公無婦,就要擇個吉日,同張氏和鳳鳴起程。到期劉元普治酒餞別,中間說起夢中之事,劉元普便對張氏說道:“舊歲,老夫夢中得見令先君,說令愛與小兒有婚姻之分。前日小兒未生,不敢啟齒。如今倘蒙不鄙,愿結葭莩。”張氏欠身答道:“先夫夢中曾言,又蒙伯父不棄,大恩未報,敢惜一女?只是母子孤寒如故,未敢仰攀。倘得犬子成名,當以小女奉郎君箕帚。”
當下酒散,劉公又囑付蘭孫道:“你丈夫此去,前程萬里。我兩人在家安樂,孩兒不必掛懷。”諸人各各流涕,戀戀不舍。
臨行,又自再三下拜,感謝劉公夫婦盛德,然后垂淚登程去了。
洛陽與京師卻不甚遠,不時常有音信往來,不必細說。
再表公子劉天佑,自從生育,日往月來,又早周歲過頭。
一日,奶子抱了小官人,同了養娘朝云往外邊耍子。那朝云年49十八歲,頗有姿色,隨了奶子出來玩了一晌,奶子道:“姐姐,你與我略抱一抱,怕風大,我去將衣服來與他穿。”朝云接過抱了,奶子進去了一回出來,只聽得公子啼哭之聲;著了忙,兩步當一步走到面前,只見朝云一手抱了,一手伸在公子頭上揉著。奶子疾忙近前看時,只見跌起老大一個疙瘩。便大怒發話道:“我略轉得一轉背,便把他跌了。你豈不曉得他是老爺、夫人的性命?若是知道,須連累我吃苦!我便去告訴老爺、夫人,看你這小賤人逃得過這一頓責罰也不!”說罷抱了公子,氣憤憤的便走。朝云見他勢頭不好,一時性發,也接應道:
“你這樣老豬狗!倚仗公子勢利,便欺負人,破口罵我!不要使盡了英雄!莫說你是奶子,便是公子,我也從不曾見有七十歲的養頭生。知他是拖來也是抱來的人?卻為這一跌便凌辱我!”朝云雖是口強,卻也心慌,不敢便走進來。不想那奶子一五一十竟將朝云說話對劉元普說了。元普聽罷,忻然說道:“這也怪他不得。七十生子,原是罕有,他一時妄言,何足計較?”當時奶子只道搬斗朝云一場,少也敲個半死,不想元普如此寬容,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抱了公子自進去了。
卻說元普當夜與夫人吃夜飯罷,自到書房里去安歇。分付女婢道:“喚朝云到我書房里來!”眾女婢只道為日里事發,要難為他,到替他擔著一把干系,疾忙鷹拿燕雀的把朝云拿到。
可憐朝云懷著鬼胎,戰兢兢的立在劉元普面前,只打點領責。
元普分付眾人道:“你們多退去,只留朝云在此。”眾人領命,一齊都散,不留一人。元普便叫朝云閉上了門,朝云正不知劉元普葫蘆內賣出甚么藥來。只見劉元普叫他近前,說道:“人之不能生育,多因交會之際精力衰微,浮而不實,故艱于種子。
若精力健旺,雖老猶少。你卻道老年人不能生產,便把那抱別50姓、借異種這樣邪說疑我。我今夜留你在此,正要與你試一試精力,消你這點疑心。”
原來劉元普初時只道自己不能生兒,所以不肯輕納少年女子,如今已得過頭生,便自放膽大了。又見夢中說“尚有一子”,一時間不覺通融起來。那朝云也是偶然失言,不想到此分際卻也不敢違拗,只得伏侍元普解衣同寢。但只見:一個似八百年彭祖的長兄,一個似三十歲顏回的少女。
翻云帶雨,宓妃傾洛水,澆著壽星頭;似水如魚,呂望持釣竿,撥動楊妃舌。乘牛老君,摟住捧珠盤的龍女;騎驢果老,搭著執笊籬的仙姑。胥靡藤纏定牡丹花,綠毛龜采取芙蕖蕊。太白金星淫性發,上青玉女欲情來。
劉元普雖則年老,精神強悍。朝云只得忍著痛苦承受,約莫弄了一個更次,陽泄而止。是夜劉元普便與朝云同睡,天明,朝云自進去了。劉元普起身對夫人說知此事,夫人只是笑。眾女婢和奶子多道:“老爺一向極有正經,而今到恁般老沒志氣。”誰想劉元普和朝云只此一宵,便受了娠。劉元普也是一時要他不疑,賣弄本事,也不道如此快殺。夫人便鋪個下房,勸相公冊立朝云為妾。劉元普應允了,便與朝云戴笄,納為后房,不時往朝云處歇宿。朝云想起當初一時失言,到得這個好地位了。那劉元普與朝云戲語道:“你如今方信公子,不是拖來抱來的了么?”朝云耳紅面赤,不敢言語。轉眼之間,又已十月滿了。一日,朝云腹痛難禁,也覺得異香滿室,生下一個兒子,方才落地,只聽得外面喧嚷。劉元普出來看時,卻是報李春郎狀元及第的。劉元普見侄兒登第,不辜負了從前仁義之心,又且正值生子之時,也是個大大吉兆,心下不勝快樂。當時報喜人就呈上李狀元家書。劉元普拆開看道:侄子母孤編,得延殘息足矣。賴伯父保全終始,遂得成名,皆伯父之賜也。邇來二尊人起居,想當佳勝。本欲給假,一候尊顏,緣侍講東宮,不離朝夕,未得如心。姑寄御酒二瓶,為伯父頤老之資;宮花二朵,為賢郎鼎元之兆。臨風神往,不盡鄙忱。
劉元普看畢,收了御酒宮花,正進來與夫人說知。只見公子天佑走將過來,劉元普喚住,遞宮花與他道:“哥哥在京得第,特寄宮花與你,愿我兒他年瓊林賜宴,與哥哥今日一般。”
公子欣然接了,向頭上亂插,望著爹娘唱了兩個深喏,引得那兩人老人家歡喜無限。劉元普隨即修書賀喜,并說生次子之事。
打發京中人去訖,便把皇封御酒祭獻裴、李二公,然后與夫人同飲,從此又將次子取名天錫,表字夢符。兄弟日漸長成,十分乖巧。劉元普延師訓海,以待成人。又感上天佑庇,一發修橋砌路,廣行陰德。裴、李二墓每年春秋祭掃不題。
再表這李狀元在京之事,那鄭樞密院夫人魏氏止生一幼女,名曰素娟,尚在裙褓。也是為姐姐、姐夫早亡,甚是愛重甥女,故此李氏一家在他府中十分相得。李狀元自成名之后,授了東宮侍講之職,深得皇太子之心,自此十年有余,真宗皇帝崩了,仁宗皇帝登位,優禮師傅,便超升李彥青為禮部尚書,進階一品。劉元普仗義之事情,自仁宗為太子時,春郎早已幾次奏知。
當日便進上一本,懇賜還鄉祭掃,并乞褒封。仁宗頒下詔旨:“錢塘縣尹李遜追贈禮部尚書;襄陽刺史裴習追復原官,各賜52御祭一筵;青州刺史劉弘敬以原官加升三級;禮部尚書李彥青給假半年,還朝復職。”李尚書得了圣旨,便同張老夫人、裴夫人、鳳鳴小姐,謝別了鄭樞密,馳驛回洛陽來。一路上車馬旌旗,炫耀數里,府縣官員出郭迎接。那李尚書去時尚是弱冠,來時已作大臣,卻又年止三十。洛陽父老觀者如堵,都稱嘆劉公不但有德,抑且能識好人。當下李尚書家眷先到劉家下馬。
劉元普夫婦聞知,忙排香案迎接圣旨,山呼已畢,張老夫人、李尚書、裴夫人俱各紅袍玉帶,率領了鳳鳴小姐,齊齊拜倒在地,稱謝洪恩。劉元普扶起李尚書,王夫人扶起夫人、小姐,就喚兩位公子出來相見嬸嬸、兄嫂。眾人看見兄弟二人相貌魁梧,又酷似劉元普模樣,無不歡喜。都稱嘆道:“大恩人生此雙璧,無非積德所招。”隨即排著御祭,到裴李二公墳瑩,焚香奠酒。張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場,撤祭而回。劉元普開筵賀喜。食供三套,酒行三巡。劉元普起身對尚書母子說道:“老夫有一衷腸之話,含藏十余年矣,今日不敢不說。令先君與老夫生平實無一面之交。當賢母子來投,老夫茫然不知就里,及至拆書看時,并無半字。初時不解其意,仔細想將起來,必是聞得老夫虛名,欲待托妻寄子,卻是從無一面,難敘衷情,故把空書藏著啞迷。老夫當日認假為真,雖妻子跟前不敢說破,其實所稱八拜為交皆虛言耳。今日喜得賢侄功成名遂,耀祖榮宗。老夫若再不言,是埋沒令先君一段苦心也。”言畢,即將原書遞與尚書母子展看。尚書母子號慟感謝,眾人直至今日,才曉得空函認義之事,十分稱嘆不止。正是:故舊托孤天下有,虛空認義古來無。
世人盡效劉元普,何必相交在始初?
當下劉元普又說起長公子求親之事,張老夫人欣然允諾。裴夫人起身說道:“奴受爹爹厚意,未報萬一。今舅舅鄭樞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與次弟同庚。奴家愿為作伐,成其配偶。劉元普稱謝了,當日無話。
劉元普隨后就與天佑聘了李鳳鳴小姐。李尚書一面寫表轉達朝廷,奏聞空函認義之事;一面修書與鄭公說合。不逾時,仁宗看了表章,龍顏大喜,驚嘆劉弘敬盛德,隨頒恩詔,除建坊旌表外,特以李彥青之官封之,以彰殊典。那鄭公素慕劉公高義,求婚之事無有不從。李尚書既做了天佑舅舅,又做了天賜中表聯襟,親上加親,十分美滿。以后天佑狀元及第,天錫進士出身,兄弟兩人青年同榜。劉元普直看二子成婚,各各生子,然后忽一夜夢見裴使君來拜道:“某任都城隍已滿,乞公早赴瓜期,上帝已有旨矣。”次日無疾而終。恰好百歲。王夫人也自壽過八十。李尚書夫婦痛哭倍常,認作親生父母,心喪六年。雖然劉氏自有子孫,李尚書卻自年年致祭,這叫做知恩報恩。唯有裴公無后,也是李氏子孫世世拜掃。自此世居洛陽,看守先塋,不回西粵。裴夫人生子,后來也出仕貴顯。那劉天佑直做到同平章事,劉天錫直做到御史大夫。劉元普屢受褒封,子孫蕃衍不絕。此陰德之報也。這本話文,出在《空緘記》,如今依傳編成演義一回,所以奉勸世人為善,有詩為證:陰陽總一理,禍福唯自求;莫道天公遠,須看刺史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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