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婚昔日稱裴相,助殯千秋慕范君;慷慨奇人難屢見,休將仗義望朝紳!
這一首詩,單道世間人周急者少,繼富者多。為此,達者便說:“只有錦上添花,那得雪中送炭?”只這兩句話,道盡世人情態(tài)。比如一邊有財有勢,那趨財慕勢的多只向一邊去。
這便是俗語叫做“一帆風”,又叫做”鵓鴿子旺邊飛”。若是財利交關(guān),自不必說。至于婚姻大事、兒女親情,有貪得富的,便是王公貴戚自甘與團頭作對。有嫌著貧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與甲長聯(lián)親。自道有了一分勢要、兩貫浮財,便不把人看在眼里。況有那身在青云之上,拔人于淤泥之中,重捐己資,曲全婚配。恁般樣人,實是從前寡見,這世罕聞。冥冥之中,天公自然照察。元來那”夫妻”二字極是鄭重,權(quán)宜斟酌,報應(yīng)極是昭彰,世人決不可戲而不戲,胡作亂為。或者因一句話上成就了一家兒夫婦,或者因一紙字中拆散了一世的姻緣。就是陷于不知,因果到底不爽。
且說南直長洲有一村農(nóng)姓孫,年五十歲,娶下一個后生繼妻。前妻留下一個兒子、一房媳婦,且是孝順。但是爹娘的說話,不論好歹真假,多應(yīng)在骨里的信從。那老兒和兒子每日只是鋤田鈀地,出去養(yǎng)家過活。婆媳兩個在家績麻拈苧,自做生理。卻有一件奇怪:元來那婆子雖數(shù)上了三十多個年頭,十分的不長進,又道是”婦人家入土方休”,見那老子是個養(yǎng)家經(jīng)紀之人,不恁地理會這些勾當,所以閑常也與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分,幾番幾次漏在媳婦眼里。那媳婦自是個老實勤謹?shù)模灰孕⑶闉樯希⌒姆钍挛坦茫抢镉猩跣娜プ剿凭`?誰知道無心人對著有心人,那婆子自做了這些話把,被媳婦每每沖著,虛心病了,自沒意思;卻恐怕有甚風聲吹在老子和兒子耳朵里頭,顛倒在老子面前搬斗。又道是:“枕邊告狀,一說便準。”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語,帶水帶漿的羞辱毀罵了兒子幾次。那兒子是個孝心的人,聽了這些話頭,沒個來歷,直擺布得夫妻兩口終日合嘴合舌,甚不相安。
看官聽說:世上只有一夫一妻,一竹竿到底的,始終有些正氣,自不甘學那小家腔派。獨有最狠毒、最狡猾、最短見的是那晚婆,大概不是一婚兩婚人,便是那低門小戶、減剩貨與那不學好為夫所棄的這幾項人,極是”老唧溜”,也會得使人喜,也會得使人怒,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從。元為世上婦人除了那十分貞烈的,說著那話兒,無不著緊。男子漢到中年筋力漸衰,那娶晚婆的大半是中年人做的事,往往男大女小,假如一個老蒼男子娶了水也似一個嬌嫩婦人,縱是千箱萬斛盡你受用,卻是那話兒有些支吾不過,自覺得過意不去。隨你有萬分不是處,也只得依順了他。所以那家庭間每每被這等人炒得十清九濁。
這閑話且放過,如今再接前因。話說吳江有個秀才蕭王賓,胸藏錦繡,筆走龍蛇,因家貧,在近處人家處館,早出晚歸。
主家間壁是一座酒肆,店主喚做熊敬溪。店前一個小小堂子供著五顯靈官。那王賓因在主家出入,與熊店主廝熟。忽一夜,熊店主得其一夢,夢見那五位尊神對他說道:“蕭狀元終日在此來往,吾等見了坐立不安,可為吾等筑一堵短壁兒,在堂子前遮蔽遮蔽。”店主醒來,想道:“這夢甚是蹊蹺。說甚么蕭狀元,難道便是在間壁處館的那個蕭秀才?我想恁般一個寒酸措大,如何便得做狀元?”心下疑惑,卻又道:“除了那個姓蕭的,卻又不曾與第二個姓蕭的識熟。’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況是神道的言語,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次日起來,當真在堂子前面堆起一堵短墻,遮了神圣,卻自放在心里不題。
隔了幾日,蕭秀才往長洲探親。經(jīng)過一個村落人家,只見一伙人聚在一塊在那里喧嚷。蕭秀才挨在人叢里看一看,只見眾人指著道:“這不是一位官人?來得湊巧,是必央及這官人則個。省得我們村里人去尋門館先生。”連忙請蕭秀才坐著,將過紙筆道:“有煩官人寫一寫,自當相謝。”蕭秀才道:“寫個甚么?且說個緣故。”只見一個老兒與一個小后生走過來道:“官人聽說:我們是這村里人,姓孫,爺兒兩個,一個阿婆,一房媳婦。叵耐媳婦十分不學好,到終日與阿婆斗氣,我兩個又是養(yǎng)家經(jīng)紀人,一年到頭沒幾時住在家里。這樣婦人,若留著他,到底是個是非堆。為此,今日將他發(fā)還娘家,任從別嫁。他每眾位多是地方中見。為是要寫一紙休書,這村里人沒一個通得文墨。見官人經(jīng)過,想必是個有才學的,因此相煩官人替寫一寫。”蕭秀才道:“原來如此,有甚難處?”便逞著一時見識,舉筆一揮,寫了一紙休書交與他兩個。他兩個便將五錢銀子送秀才作潤筆之資。秀才笑道:“這幾行字值得甚么?我卻受你銀子!”再三不接,拂著袖子,撇開眾人,徑自去了。這里自將休書付與婦人。那婦人可憐勤勤謹謹做了三四年媳婦,沒緣沒故的休了他,咽著這一口怨氣,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號天拍地的不肯放手。口里說道:“我委實不曾有甚歹心負了你,你聽著一面之詞離異了我。我生前無分辨處,做鬼也要明白此事!今世不能和你相見了,便死也不忘記你。”
這幾句話說得旁人俱各掩淚。他丈夫也覺得傷心,忍不住哭起來。卻只有那婆子看著,恐怕兒子有甚變卦,流水和老兒兩個拆開了手,推出門外。那婦人只得含淚去了,不題。
再說那熊店主重夢見五顯靈官對他說道:“快與我等拆了面前短壁,攔著十分郁悶。”店主夢中道:“神圣前日分付小人起造,如何又要拆毀?”靈官道:“前日為蕭秀才時常此間來往,他后日當中狀元,我等見了他坐立不便,所以教你筑墻遮蔽。今他于某月某日替某人寫了一紙休書,拆散了一家夫婦,上天鑒知,減其爵祿。今取在吾等之下,相見無礙,以此可拆。”那店主正要再問時,一跳驚醒。想道:“好生奇異!難道有這等事?明日待我問蕭秀才,果有寫休書一事否,便知端的。”明日當真先拆去了壁,卻好那蕭秀才踱將來,店主邀住道:“官人,有句說話。請店里坐地。”入到里面坐定吃茶,店主動問道:“官人曾于某月某日與別人代寫休書么?”秀才想了一會道:“是曾寫來,你怎地曉得?”店主遂將前后夢中靈官的說話一一告訴了一遍。秀才聽罷目瞪口呆,懊悔不迭。
后來果然舉了孝廉,只做到一個知州地位。那蕭秀才因一時無心失誤上,白送了一個狀元。世人做事決不可不檢點!曾有詩道得好:
人生常好事,作者不自知。
起念埋根際,須思決局時。動止雖微渺,干連已彌滋。
昏昏罹天網(wǎng),方知悔是遲。
試看那拆人夫婦的,受禍不淺,便曉得那完人夫婦的,獲福非輕。如今單說前代一個公卿,把幾個他州外族之人認做至親骨肉,撮合了才子佳人,保全了孤兒寡婦,又安葬了朽骨枯骸,如此陰德,又不止是完人夫婦了。所以后來受天之報,非同小可。
這話文出在宋真宗時,西京洛陽縣有一官人姓劉,名弘敬,字元普,曾任過青州刺史,六十歲上告老還鄉(xiāng)。繼娶夫人王氏,年尚未滿四十。廣有家財,并無子女。一應(yīng)田園、典鋪俱托內(nèi)侄王文用管理。自己只是在家中廣行善事,仗義疏財,揮金如土。從前至后,已不知濟過多少人了,四方無人不聞其名。只是并無子息,日夜憂心。時遇清明節(jié)屆,劉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備了牲救酒醴,往墳塋祭掃。與夫人各乘小轎,仆從在后相隨。
不逾時,到了墳上,澆奠已畢,元普拜伏墳前,口中說著幾句道:堪憐弘敬年垂邁,不孝有三無后大。
七十人稱自古稀,殘生不久留塵界。
今朝夫婦拜墳塋,他年誰向墳塋拜?
膝下蕭條未足悲,從前血食何容艾?
天高聽遠實難憑,一脈宗親須憫愛。
訴罷中心淚欲枯,先靈不爽知何在?
當下劉元普說到此處,放聲大哭。旁人俱各悲凄。那王夫人極是賢德的,拭著淚上前勸道:“相公請免愁煩,雖是年紀將暮,筋力未衰,妾身縱不能生育,當別娶少年為妾,子嗣尚有可望,徒悲無益。”劉元普見說,只得勉強收淚,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轎先回,自己留一個家僮相隨,閑行散悶,徐步回來。
將及到家之際,遇見一個全真先生手執(zhí)招牌,上寫著“風鑒通神”。元普見是相士,正要卜問子嗣,便延他到家中來坐。
吃茶已畢,元普端坐,求先生細相。先生仔細相了一回,略無忌諱,說道:“觀使君氣色,非但無嗣,壽亦在旦夕矣。”元普道:“學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撈月了。但學生自想,生平雖無大德;濟弱扶傾,矢心已久。不知如何罪業(yè),遂至殄絕祖宗之祀?”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富者怨之叢。’使君廣有家私,豈能一一綜理?彼任事者只顧肥家,不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剝百端,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縱然行善,只好功過相酬耳,恐不能獲福也。使君但當悉社其弊,益廣仁慈;多福多壽多男,特易易耳。”元普聞言,默然聽受。先生起身作別,不受謝金,飄然去了。元普知是異人,深信其言,遂取田園、典鋪帳目一一稽查,又潛往街市、鄉(xiāng)間各處探聽,盡知其實,遂將眾管事人一一申飭,并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自此益修善事,不題。
卻說汴京有個舉子李遜,字克讓,年三十六歲;親妻張氏;生子李彥青,小字春郎,年方十七。本是西粵人氏,只為與京師遙遠,十分孤貧,不便赴試,數(shù)年前挈妻攜子流寓京師。卻喜中了新科進士,除授錢塘縣尹。擇個吉日,一同到了任所。
李克讓看見湖山佳勝,宛然神仙境界,不覺心中爽然。誰想貧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個不起之癥。正是: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只奔福輕人。那張氏與春郎請醫(yī)調(diào)治,百般無效,看看待死。
一日,李克讓喚妻子到床前,說道:“我苦志一生,得登黃甲,死亦無恨。但只是無家可奔,無族可依,教我撇下寡婦孤兒,如何是了?可痛!可憐!”說罷,淚如雨下。張氏與春郎在旁勸住。克讓想道:“久聞洛陽劉元普仗義疏財,名傳天下,不論識認不識認,但是以情相求,無有不應(yīng)。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便叫:“娘子,扶我起來坐了。”又叫兒子春郎取過文房四寶,正待舉筆,忽又停止。心中好生躊躇道:“我與他從來無交,難敘寒溫。這書如何寫得?”疾忙心生一計,分付妻兒取湯取水,把兩個人都遣開了。及至取得湯水來時,已自把書重重封固,上面寫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遜書呈洛陽恩兄劉元普親拆”。把來遞與妻兒收好,說道:“我有個八拜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劉元普,本貫洛陽人氏。此人義氣干霄,必能濟汝母子。將我書前去投他,料無阻拒。可多多拜上劉伯父,說我生前不及相見了。”隨分付張氏道:“二十載恩情,今長別矣。倘蒙伯父收留,全賴小心相處。必須教子成名,補我未逮之志。你已有遺腹兩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讀父書;若生女時,將來許配良人。我雖死亦瞑目。”又分付春郎道:“汝當事劉伯父如父,事劉伯母如母,又當孝敬母親,勵精學業(yè),以圖榮顯,我死猶生。如違我言,九泉之下亦不安也!”兩人垂淚受教。
又囑付道:“身死之后,權(quán)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過劉伯父,徐圖殯葬。但得安土埋藏,不須重到西粵。”說罷,心中哽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遜如此清貧,難道要做滿一個縣令也不能勾!”當時驀然倒在床上,已自叫喚不醒了。
正是:君恩新荷喜相隨,誰料天年已莫追!
休為李君傷夭逝,四齡已可傲顏回。
張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復(fù)蘇。張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劉君不肯相容,如何處置?”春郎道:“如今無計可施,只得依從遺命。我爹爹最是識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見得。”張氏即將囊橐檢點,那曾還剩得分文?元來李克讓本是極孤極貧的,做人甚是清方。到任又不上一月,雖有些少,已為醫(yī)藥廢盡了。還虧得同僚相助,將來買具棺木盛殮,停在衙中。母子二人朝夕哭奠,過了七七之期,依著遺言寄柩浮丘寺內(nèi)。收拾些少行李盤纏,帶了遺書,饑餐渴飲,夜宿曉行,取路投洛陽縣來。
卻說劉元普一日正在書齋閑玩古典,只見門上人報道:“外有母子二人口稱西粵人氏,是老爺至交親戚,有書拜謁。”
元普心下著疑,想道:“我那里來這樣遠親?”便且教請進。
母子二人走到眼前,施禮已畢。元普道:“老夫與賢母子在何處識面?實有遺忘,伏乞詳示。”李春郎笑道:“家母、小侄其實不曾得會。先君卻是伯父至交。”元普便請姓名。春郎道:“先君李遜,字克讓;母親張氏;小侄名彥青,字春郎,本貫西粵人氏。先君因赴試,流落京師,以后得第,除授錢塘縣尹,一月身亡。臨終時憐我母子無依,說有洛陽劉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后赍了手書,自任所前來拜懇。故此母子造宅,多有驚動。”元普聞言,茫然不知就里。春郎便將書呈上,元普看了封簽上面十五字,好生詫異。及至拆封看時,卻是一張白紙。吃了一驚,默然不語,左右想了一回,猛可里心中省悟道:“必是這個緣故無疑,我如今不要說破,只叫他母子得所便了。”張氏母子見他沉吟,只道不肯容納,豈知他卻是天大一場美意!
元普收過了書,便對二人說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會。誰知已作古人?可憐!可憐!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便叫請出王夫人來說知來歷,認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禮自居,當時擺設(shè)筵席款待二人。酒間說起李君靈柩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應(yīng)承殯葬之事。王夫人又與張氏細談,已知他有遺腹兩月了。酒散后,送他母子到南樓安歇。家伙器皿無一不備,又撥幾個僮仆服侍。每日三餐十分豐美。張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過望,誰知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盡,過了幾時,元普見張氏德性溫存。春郎才華英敏,更兼謙謹老成,愈加敬重。又一面打發(fā)人往錢塘扶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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