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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   文/姑蘇抱甕老人

第三十二章    李講公窮邸遇俠客(2)

  李勉雖則不在其位,卻素聞安祿山有反叛之志。今見房德乃是他表舉的官職,恐其后來黨逆,放就他請教上,把言語去規訓道:“做官也沒甚難處,但要上不負朝廷,下不害百姓,遇著死生利害之處,總有鼎鑊在前,斧只在后,亦不能奪我之志。切勿為匪人所惑,小利所誘,頓爾改節,雖或僥幸一時,實是貽笑千古!足下立定這個主意,莫說為此縣令,就是宰相,亦盡可做得過!”房德謝道:“恩相金玉之言,某當終身佩銘!”

  兩下一遞一條,甚說得來。少頃,路信來稟:“筵宴已完,請爺入席。”房德起身,請李勉至后堂,看時乃是上下兩席。房德教從人將下席移過左傍,李勉見他要傍坐,乃道:“足下如此相敘,反覺不安,還請坐轉。”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豈敢抗禮?”李勉道:“吾與足下今已為聲氣之友,何必過謙!”遂令左右,依舊移在對席。從人獻過杯筋,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應樂人,一行兒擺列奏樂。那筵席杯盤羅列,非常豐盛,雖無炮鳳烹龍,也極山珍海錯。當下賓主歡洽,開懷暢飲,更余方止。王太等另在一邊款待,自不必說。

  此時二人轉覺親熱,攜手而行,同歸書院。房德分付路信,取過一副供奉上司的鋪蓋,親自施設潤褥,提攜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仆從之事,何勞足下自為!”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執鞭隨鐙,尚不能報萬一,今不過少盡其心,何足為勞!”鋪設停當,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

  李勉見其言詞誠懇,以為信義之士,愈加敬重。兩下挑燈對坐,彼此傾心吐膽,各道生平志愿,情投契合,遂為至交,只恨相見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寢。次日同僚官聞得,都來相訪。

  相見之間,房德只說:“是昔年曾蒙識薦,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縣主面上討好,各備筵席款待。

  話休煩絮,居德自從李勉到后,終日飲酒談論,也不理事,也不進衙。其侍奉趨承,就是孝子事親也沒這般盡禮。李勉見恁樣殷勤,諸事俱廢,反覺過意不去,住了十來日,作辭起身。

  房德那里肯放,說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

  須是多住幾月,待某撥夫馬送至常山便了。”李勉道:“承足下高誼,原不忍言別。但足下乃一縣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誤了許多政務。倘上司知得,不當穩便。況我去心已決,強留于此,反不適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恩相既堅執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從此一別,后會無期,明日容治一樽,以盡竟日之歡,后日早行何如?”李勉道:“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房德留住了李勉,喚路信跟著回到私衙,要收拾禮物饋送。只因這番,有分教李畿險些兒送了性命,正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所以恬淡人,無營心自足。

  話分兩頭,卻說房德老婆貝氏,昔年房德落薄時,讓他做主慣了。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喬主張。此番見老公喚了兩個家人出去,一連十數日不見進衙,只道瞞了他做甚事體,十分惱恨。這日見老公來到衙里,便待發作。因要探口氣,滿臉反堆下笑來,問道:“外邊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說起,大恩人在此,幾乎當面錯過。幸喜我眼快瞧著,留得到縣里,故此盤桓了這幾日。特來與你商量,收拾些禮物送他。”貝氏道:“那里什么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為我走了,帶累他罷了官職。今往常山去訪顏太守,路經于此。那獄卒王太也隨在這里。”貝氏道:“元來是這人么?你打帳送他多少東西?”

  房德道:“這個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須得重重酬報!”貝氏道:“送十匹絹可少么?”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到會說耍話,恁地一個恩人,這十匹絹送他家人也少!”貝氏道:“胡說!你做了個縣官,家人尚沒處一注賺十匹絹。一個打抽豐的,如何家人便要許多?老娘還要算計哩!如今做我不著,再加十匹,快些打發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說出恁樣沒氣力的話來?他救了我性命,又赍贈盤纏,又壞了官職,這二十匹絹當得甚的?”

  貝氏從來鄙吝,連這二十匹絹,還不舍得的,只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的事了。房德兀自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悅,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道:“這一百匹只夠送王太了。”貝氏見說一百匹還只夠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極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德道:“五百匹還不夠!”貝氏怒道:“索性湊足一千何如?”房德道:“這便差不多了。”貝氏聽了這話,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風了!做得幾時官,交多少東西與我?卻來得這等大落!恐怕連老娘身子賣來,還湊不上一半哩!那里來許多絹送人?”房德看見老婆發喉急,便道:“奶奶有話好好商量,怎就著惱!”

  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說。”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庫上撮去。”貝氏道:“嘖!嘖!你好天大的膽兒!庫藏乃朝廷錢糧,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時上司查核,那時怎地回答?”房德聞言,心中煩惱道:“話雖有理,只是恩人又去的急,一時沒處設法,卻怎生處?”坐在旁邊躊躇。

  誰想貝氏見老公執意要送恁般厚禮,就是割身上肉,也沒這樣疼痛,連腸子也急做千百段!頓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個男子漢,這些事沒有決斷,如何做得大官?我有個捷徑法兒在此,到也一勞永逸。”房德認做好話,忙問道:

  “你有甚么法兒?”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報。不如今夜覷個方便,結果了他性命,豈不干凈!”只這句話,惱得房德徹耳根通紅,喝道:“你這不賢婦!當初只為與你討匹布兒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識,被這班人誘去入伙,險些兒送了性命!若非這恩人,舍了自己官職,釋放出來,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勸我行些好事,反教傷害恩人,于心何忍!”貝氏一見老公發怒,又陪著笑道:“我是好話,怎到發惡!若說得有理,你便聽了;沒理時,便不要聽,何消大驚小怪。”房德道:“你且說有甚理?”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與你,至今恨我么?你且想,我自十七歲隨了你,目逐所需,那一件不虧我支持。難道這兩匹布,真個不舍得?因聞得當初有個蘇秦,未遇時,合家伴為不禮,激勵他做到六國丞相。我指望學這做故事,也把你激發。不道你時運不濟,卻遇這強盜,又沒蘇秦那般志氣,就隨他們胡做,弄出事來。此乃你自作之孽,與我什么相干?那李勉當時豈真為義氣上放你么?”

  房德道:“難道是假意?”貝氏笑道:“你枉自有許多聰明,這些事便見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貪酷之人,就是至親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順情。何況他與你素無相識,且又情真罪當,怎肯舍了自己官職,輕易縱放了重犯?無非聞說你是個強盜頭兒,定有贓物窩頓,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順,將些去買上囑下。這官又不壞,又落些入已。不然,如何一伙之中,獨獨縱你一個?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窮鬼,竟一溜煙走了,他這官又罷休。今番打聽著在此做官,可可的來了。”房德搖首道:“沒有這事。當初放我,乃一團好意,何嘗有絲毫別念。

  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見,還怕誤我公事,把頭掉轉,不肯相見,并非特地來相見。不要疑壞了人。”貝氏又嘆道:“他說往常山乃是假話,如何就信以為真。且不要論別件,只他帶著王太同行,便見其來意了。”房德道:“帶王太同行便怎么?”貝氏道:“你也忒殺瞢懂!那李勉與顏太守是相識,或者去相訪是真了。這王太乃京兆府獄卒,難道也與顏太守有舊去相訪?卻跟著同走。若說把頭掉轉不來招攬,此乃冷眼覷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處,豈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這幾多時。”房德道:“他那里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貝氏道:“這也是他用心處,試你待他的念頭誠也不誠。”房德原是沒主意的人,被老婆這班后話一聳,漸生疑惑,沉吟不語。貝氏又道:“總來這恩是報不得的!”房德道:“如何報不得?”貝氏道:“今若報得薄了。他一時翻過臉來,將舊事和盤托出,那時不但官兒了帳,只怕當做越獄強盜拿去,性命登時就送。若報得厚了,他做下額子,不常來取索。如照舊饋送,自不必說。稍不滿欲,依舊揭起舊案,原走不脫,可不是到底終須一結。自古道:先下手為強。分若不依我言,事到其彼,悔之晚矣!”房德聞說至此,暗暗點頭,心腸已是變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報他恩德,他卻從無一字題起,恐沒心腸。”貝氏笑道:“他還不曾見你出手,故不開口,到臨期自然有說話的。還有一件,他此來這番,縱無別話,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房德道:“卻是為何?”

  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萬分親熱,衙中人不知來歷,必定問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門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強盜出身,定然當做新聞,互相傳說。同僚們知得,雖不敢當面笑你,背后誹議也經不起。就是你也無顏再存坐得住!這個還算小可的事。那李勉與顏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難道不說?自然一一道知其詳。聞得這老兒最是古怪。且又是他屬下,倘被遍河北一傳,連夜走路,還只算遲了。那時可不依舊落薄,終身怎處!如今急急下手,還可免得顏太守這頭出丑!”房德初時,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嚀王太。如今老婆說出許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報恩念頭,撇向東洋大海。連稱:“還是奶奶見得透,不然,幾乎反害自己。但他來時,合衙門人通曉得,明日不見了,豈不疑惑?況那尸首也難出脫!”貝氏道:“這個何難?少停出衙,止留幾個心腹人答應,其余都打發去了。將他主仆灌醉,到夜靜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書院放了一把火燒了,明日尋出些殘尸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殮。那時人只認是火燒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計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曉得老公心是活的,恐兩下久坐長談,說得入港,又改過念來,乃道:“總則天色還早,且再過一回出去。”房德依著老婆,真個住下。有詩為證:猛虎口中劍,長蛇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自古道:“隔墻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房德夫妻在房說話時,那婆娘一味不舍得這絹匹,專意攛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窺聽。況在私衙中,料無外人來往,恣意調唇弄舌。不想家人路信,起初聞得貝氏十分焦躁,便覆在間壁墻上聽他們爭多競少,直至放火燒屋,一句句聽得十分仔細,到吃了一驚。

  想道:“原來我主人曾做過強盜,虧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將仇報,天理何在?看起來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況我奴仆之輩。倘稍有過失,這性命一發死得快了!此等殘薄之人,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署,何不救了這四人,也是一點陰騭。”卻又想道:“若放他們走了,料然不肯饒我。不如也走了罷!”遂取些銀兩藏在身邊,覷個空,悄悄閃出私衙,一徑奔入書院。只見支成在廂房中烹茶,坐于檻上,執著扇子打盹,也不去驚醒他,竟踅入書室,看王太時,卻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據案而坐,展玩書籍。

  路信走近案前,低低道:“相公,你禍事到了!還不快走,更待幾時?”李勉被這驚不小,急問:“禍從何來?”路信扯到半邊,將適才所聞,一一細說,又道:“小人因念相公無辜受害,特來通報,如今不走,少頃便不能免禍了!”李勉聽了這話,驚得身子猶如吊在冰桶里,把不住的寒顫,向著路信倒身下拜道:“若非足下仗義救我,李勉性命定然休矣!大恩大德,自當厚報,決不學此負心之人。”急得路信答拜不迭,道:“相公不要高聲,恐支成聽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難保!”

  李勉道:“但我走了,遺累足下,于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無妻室,待相公去后,亦自遠遁,不消慮得。”李勉道:

  “既如此,何不隨我同往常山?”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人,情愿執鞭隨鐙!”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說此話?”遂叫王太,一連十數聲,再沒一人答應。跌足叫苦道:“他們都往那里去了?”路信道:“待小人去尋來。”李勉又道:“馬匹俱在后槽,卻怎處?”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帶來。”急出書室,回頭看支成已不在檻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廂房中觀看,卻也不在。原來支成登東廁去了。路信只道被他聽得,進衙去報房德,心下慌張,復轉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聽見,去報主人了,快走罷!等不及管家矣。”李勉又吃一驚,半句話也應答不出,棄下行李,光身子,同著路信踉踉蹌蹌搶出書院。

  做公的見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來。李勉兩步并作一步,奔出了儀門外。見有三騎馬系著,是俟候縣令、主簿、縣尉出入的。路信心生一計,對馬夫道:“李相公要往西門拜客,快帶馬來!”那馬夫曉得李勉是縣主貴客,且又縣主管家分付,怎敢不依,連忙牽過兩騎。李勉剛剛上馬,王太撞至馬前,手中提著一雙麻鞋,問道:“相公往何處去?”路信接口道:“相公要往西門拜客,你們通到那里去了?”王太道:“因麻鞋壞了,上街去買,相公拜那個客?”路信道:“你跟來罷了,問怎的?”又叫馬夫帶那騎馬與他乘坐,齊出縣門,馬夫在后跟隨。路信分付道:“頃刻就來,不消你隨了。”那馬夫真個住下。

  離了縣中,李勉加上一鞭,那馬如飛而走。王太見家主恁般慌促,且不知要拜甚客。行不上一箭之地,兩個家人也各提著麻鞋而來,望見家主,便閃在半邊,問道:“相公往那里去?”李勉道:“你且莫問,快跟來便了。”話還未了,那馬已跑向前去,二人負命的趕,如何跟得上,看看行近西門,早有兩人騎著牲口,從一條巷中橫沖出來。路信舉目觀看,不是別人,卻是干辦陳顏,同著一個令史,二人見了李勉,滾鞍下馬聲喏。路信見景生情,急叫道:“李相公管家們還少牲口,何不借陳干辦的暫用?”李勉暗地意會,遂收韁勒馬道:“如此甚好!”路信向陳顏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暫借你的牲口與管家一乘,少頃便來!”二人巴不能奉承得李勉歡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添些好言語,可有不肯的理么?連聲答應道:“相公要用,只管乘去。”等了一回,兩個家人帶跌的趕到,走得汗淋氣喘,陳顏二人將鞭韁遞與兩個家人上了馬,隨李勉趲出城門。縱開絲韁,二十個馬蹄,如撒鈸相似,循著大路,望常山一路飛奔去了!正是:

  折破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話分兩頭。且說支成上了東廁轉來,烹了茶,摻進書室,卻不見李勉。只道在花木中行走,又遍尋一過,也沒個影兒,想道:“是了,一定兩日久坐在此,心中不舒暢,往外閑游走了。”約莫有一個時辰,還不見進來。走出書院去觀看,剛至門口,劈面正撞著家主。元來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一大回,方起身打點出衙,恰好遇見支成。問:“可見路信么?”支成道:“不見,想隨李相公出外閑走去了。”房德心中疑慮,正待差支成去尋覓,只見陳顏來到。房德問道:“曾見李相公么?”陳顏道:“方才在西門遇見。路信說要往那里去拜客。

  連小人的牲口都借與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個馬,飛跑如云,正不知有甚緊事?”房德聽罷,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

  也不再問,復轉身原入私衙。報與老婆知得。那婆娘聽說走了,到吃一驚道:“罷了,罷了!這禍一發來得速矣。”房德見老婆也著了急,慌得手足無措,埋怨道:“未見得他怎地!都是你說長道短,如今到弄出事來了。”貝氏道:“不要慌!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其間,說不得了。料他去也不遠,快喚幾個心腹人,連夜追趕前去,扮作強盜一齊砍了,豈不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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