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園的道:“且叫醒轉來,扶醉陪他一陪也罷。終不然特地請來,冷淡地去不成!”眾家人只得上前叫喚,喉嚨都喊破了,如何得醒!漸漸聽得人聲喧雜,料道是知縣進來,慌了手腳,四散躲過,單單撇下盧楠一人。只因這番,有分教:佳賓賢主,變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場春夢。正是:盛衰有命天為主,禍福無門人自生。
且說汪知縣離了縣中,來到盧家園門首,不見盧楠迎接,也沒有一個家人俟候。從人亂叫:“門上有人么?快去通報,大爺到了!”并無一人答應。知縣料是管門的已進去報了,遂吩咐:“不必呼喚!”竟自進去。只見門上一個扁額,白地翠書“嘯圃”兩個大字。進了園門,一帶都是柏屏。轉過灣來,又顯出一座門樓,上書“隔凡”二字。過了此門,便是一條松徑。繞出松林,打一看時,但見山嶺參差,樓臺縹緲,草木蕭疏,花竹圍環。知縣見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下暗喜道:“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不聞得一些人聲,又不見盧楠相迎,未免疑惑。也還道是園中徑路錯雜,或者從別道往外迎我,故此相左。一行人在園中,任意東穿西走,反去尋覓主人。
次后來到一個所在,卻是三間大堂。一望菊花數百,霜英燦爛,楓葉萬樹,擁若丹霞,橙橘相亞,累累如金。池邊芙蓉千百株,顏色或深或淺,綠水紅葩,高下相映,鴛鴦、鳧鴨之類,戲狎其下。汪知縣想道:“他請我看菊,必在這個堂中了。”徑至堂前下轎。走入看時,那里見甚酒席,惟有一人蓬頭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齁齁,此外更無一個人影。從人趕向前亂喊:“老爺到了,還不起來!”汪知縣舉目看他身上服色,不像以下之人,又見旁邊放著葛巾野服,吩咐且莫叫喚,看是何等樣人?那常來下帖的差人,向前仔細一看,認得是盧楠,稟道:“這就是盧相公,醉倒在此!”汪知縣聞言,登時紫漲了面皮,心下大怒道:“這廝恁般無理!故意哄我上門羞辱。”
欲得教從人將花木打個希爛,又想不是官體,忍著一肚子惡氣,急忙上轎,分付回縣。轎夫抬起,打從舊路,直至園門首,依原不見一人。那些皂快,沒一個不搖首咋舌道:“他不過是個監生,如何將官府恁般藐視?這也是件異事!”知縣在轎上聽見,自覺沒趣,惱怒愈加。想道:“他總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請過數遍,不肯來見;情愿就見,又饋送銀酒,我亦可為折節敬賢之至矣!他卻如此無理,將我侮慢。且莫說我是父母官,即使平交,也不該如此!”到了縣里,怒氣不息,即便退人私衙,不題。且說盧楠這些家人、小廝,見知縣去后,方才出頭,到堂中看家主時,睡得正濃,直至更馀方醒。眾人說道:“適才相公睡后,大爺就來,見相公睡著,便起身而去。”盧楠道:“可有甚話說?”眾人道:“小人們恐難好答應,俱走過一邊,不曾看見。”盧楠道:“正該如此!”又懊悔道:“是我一時性急,不曾分付閉了園門,卻被這俗物直至此間,踐污了地上。”教管園的明早快挑水,將他進來的路徑掃滌干凈。又著人尋訪常來下帖的差人,將向日所送書儀,并那壇泉酒,發還與他。那差人不敢隱匿,遂即到縣里去繳還,不在話下。
卻說汪知縣退到衙中,夫人接見,見他怒氣沖天,問道:“你去赴宴,如何這般氣惱?”汪知縣將其事說知。夫人道:“這都是自取,怪不得別人!你是個父母官,橫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屢屢卑污茍賤,反去請教子民。他總是有才,與你何益?今日討恁般怠慢,可知好么!”汪知縣又被夫人搶白了幾句,一發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氣憤憤的半晌無語。
夫人道:“何消氣得!自古道:破家縣令。”只這四個字,把汪知縣從睡夢中喚醒,放下了憐才敬士之心,頓提起生事害人之念。當下口中不語,心下躊躇,尋思計策安排盧生:“必置之死地,方泄吾恨!”
當夜無話。汪知縣早衙已過,次日喚一個心腹令史進衙商議。那令史姓譚,名遵,頗有才干,慣與知縣通贓過付,是一個積年滑吏。當下知縣先把盧楠得罪之事敘過,次說要訪他過惡參之,以報其恨。譚遵道:“老爺要與盧楠作對,不是輕舉妄動的。須尋得一件沒躲閃的大事,坐在他身上,方可完得性命。那參訪一節,恐未必了事,在老爺反有干礙。”汪知縣道:“卻是為何?”譚遵道:“盧楠與小人原是同里,曉得他多有大官府往來,且又家私豪富。平昔雖則恃才狂放,卻沒甚違法之事。總然拿了,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處挽回,決不至死的田地。那時懷恨挾仇,老爺豈不反受其累?”汪知縣道:
“此言雖是,但他恁般放肆,定有幾件惡端。你去細細訪來,我自有處!”譚遵答應出來,只見外邊繳進原送盧楠的書儀、泉酒。知縣見了,轉覺沒趣。無處出氣,遷怒到差人身上,說道:“不該收他的回來!”打了二十毛板,就將銀、酒都賞了差人。正是:
勸君莫作傷心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話分兩頭。卻說浮邱山腳下有個農家,叫做鈕成,老婆金氏。夫妻兩口,家道貧寒,卻又少些行止。因此無人肯把田與他耕種,歷年只在盧楠家做長工過日。二年前,生了個兒子,那些一般做工的,同盧家幾個家人,斗分子與他賀喜。論起鈕成恁般窮漢,只該辭了才是。十分情不可卻,稱家有無,胡亂請眾人吃三杯,可也罷了。不想他卻弄空頭,裝好漢,寫身子與盧楠家人盧才,抵借二兩銀子,整個大大筵席,款待眾人。
鄰里盡送湯餅,熱烘烘倒像個財主家行事。外邊正吃得快活,那得知孩子隔日被貓驚了,這時了帳,十分敗興,不能勾盡歡而散。
那盧才肯借銀子與鈕成,原懷著個不良之念。你道為何?
因見鈕成老婆有三四分顏色,指望以此為繇,要勾搭這婆娘。
誰知緣分淺薄,這婆娘情愿白白里與別人做些交易,偏不肯上盧才的樁兒,反去學向老公說盧才怎樣來調戲。鈕成認做老婆是個貞節婦人,把盧才恨入骨髓,立意要賴他這項銀子。盧才踅了年馀,見這婆娘妝喬做樣,料道不能勾上鉤,也把念頭休了,一味索銀。兩下面紅了好幾場,只是沒有。有人教盧才個法地道:“他年年在你家做長工,何不耐到發工銀時,一并扣清,可不干凈?”盧才依了此言,再不與他催討。等到十二月中,打聽了發銀日子,緊緊伺候。那盧楠田產廣多,除了家人,顧工的也有整百。每年至十二月中預發來歲工銀。到了是日,眾長工一齊進去領銀,盧楠恐家人們作弊,短少了眾人的,親自唱名親發,還賞一頓酒飯,吃個醉飽,叩謝而出。剛至宅門口,盧才一把扯住鈕成,問他要銀。那鈕成一則還錢肉痛,二則怪他調戲老婆,乘著幾杯酒興,反撒賴起來。將銀塞在兜肚里,罵道:“狗奴才!只欠得這丟銀子,便生心來欺負老爺!今日與你性命相博!”當胸撞個滿懷。盧才不曾堤防,踉跟蹌蹌,倒退了十數步,幾乎跌上一交。惱動性子,趕上來便打。
那句”狗奴才”卻又犯了眾怒,家人們齊道:“這廝恁般放潑!總使你的理直,到底是我家長工,也該讓我們一分。怎地欠了銀子,反要行兇?打這狗亡八!”齊擁上前亂打。常言道:雙拳不敵四手。鈕成獨自一個,如何抵當得許多人,著實受了一頓拳腳。盧才看見銀子藏在兜肚中,扯斷帶子,奪過去了。眾長工再三苦勸,方才住手,推著鈕成回家。不道盧楠在書房中隱隱聽得門首喧嚷,喚管門的查問。他的家法最嚴,管門的恐怕連累,從實稟說。盧楠即叫盧才進去,說道:“我有示在先,不許擅放私債,盤算小民。如有此等,定行追還原券,重責逐出。你怎么故違我法,卻又截搶工銀,行兇打他?這等放肆可惡!”登時追出兜肚銀子并那紙文契,打了二十,逐出不用。
分付管門的:“鈕成來時,著他來見我,領了銀券去。”管門的連聲答應出來,不題。且說鈕成剛吃飽得酒食,受了這頓拳頭腳尖,銀子原被奪去,轉思轉惱,愈想愈氣。到半夜里火一般發熱起來,覺道心頭脹悶難過,次日便爬不起來。到第二日早上,對老婆道:
“我覺得身于不好,莫不要死?你快去叫我哥哥來商議。”自古道:無巧不成書。元來鈕成有個嫡親哥子鈕文,正賣與令史譚遵家為奴。金氏平昔也曾到譚遵家幾次,路徑已熟,故此教他去叫。當下金氏聽見老公說出要死的話,心下著忙,帶轉門兒,冒著風寒,一徑往縣中去尋鈕文。
那譚遵四處察訪盧楠的事過,并無一件,知縣又再三催促,到是個兩難之事。這一日正坐在公廨中,只見一個婦人慌慌張張的走入來,舉目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家人鈕文的弟婦。金氏向前道了萬福,問道:“請問令史,我家伯伯可在么?”譚遵道:“到縣門前買小菜就來,你有甚事,恁般驚惶?”金氏道:“好教令史得知:我丈夫前日與盧監生家人盧才費口,夜間就病起來,如今十分沉重,特來尋伯伯去商量。”譚遵聞言,不勝歡喜,忙問道:“且說為甚與他家費口?”金氏即將與盧才借銀起,直至相打之事,細細說了一遍。譚遵道:
“原來恁地!你丈夫沒事便罷,有些山高水低,急來報知,包在我身上,與你出氣!還要他一注大財鄉,彀你下半世快活。”
金氏道:“若得令史張主,可知好么。”正說間,鈕文已回。
金氏將這事說知,一齊同去。臨出門,譚遵又囑付道:“如有變故,速速來報!”鈕文應允。離了縣中,不消一個時辰,早到家中。推門進去,不見一些聲息。到床上看時,把二人嚇做一跳。元來直僵僵挺在上面,不知死過幾時了。金氏便號淘大哭起來。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那些東鄰西舍聽得哭聲,都來觀看。齊道:“虎一般的后生,活活打死了。可憐!可憐!”鈕文對金氏說道:“你且莫哭,同去報與我主人,再作區處。”金氏依言,鎖了大門,囑付鄰里看覷則個,跟著鈕文就走。那鄰里中商議道:“他家一定去告狀了!地方人命重情,我們也須呈明,脫了干系。”
隨后也往縣里去呈報。其時遠近村坊盡知鈕成已死,早有人報與盧楠。那盧楠原是疏略之人,兩日鈕成不去領這銀券,連其事卻也忘了,及至聞了此信,即差人去尋獲盧才送官。那知盧才聽見鈕成死了,料道不肯干休,已先逃之夭夭,不在話下。
且說鈕文、金氏,一口氣跑到縣里,報知譚遵。譚遵大喜,悄悄的先到縣中稟了知縣。出來與二人說明就里,教了說話,流水寫起狀詞,單告盧楠強占金氏不遂,將鈕成擒歸打死。教二人擊鼓叫冤。鈕文依了家主,領著金氏,不管三七念一,執了一根木柴,把鼓亂敲,口內一片聲叫喊:“救命!”衙門差役,自有譚遵分付,并無攔阻。汪知縣聽得擊鼓,即時升堂,喚鈕文、金氏至案前。才著狀詞,恰好地鄰也到了。知縣專心在盧楠身上,也不看地鄰呈子是怎樣情繇,假意問了幾句,不等發房,即時出簽,差人捉盧楠立刻赴縣。公差又受了譚遵的叮囑,說:“大爺惱得盧楠要緊,你們此去,只除婦女、孩子,其余但是男子漢,盡數拿來。”眾皂快素知知縣與盧監生有仇,況且是個大家,若還人少,進不得他家大門,遂聚起三兄四弟,共有四五十人,分明是一群猛虎。此時隆冬日短,天已傍晚,彤云密布,朔風凜冽,好不寒冷!譚遵要奉承知縣,陪出酒漿,與眾人先發個興頭。一家點起一根火把,飛奔至盧家門首,發一聲喊,齊搶人去,逢著的便拿。家人們不知為甚,嚇得東倒西歪,兒啼女哭,沒奔一頭處。盧楠娘子正同著丫頭們,在房中圍爐向火,忽聞得外面人聲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環們觀看。尚未動步,房門口早有家人報道:“大娘,不好了!外邊無數人執著火把,打進來也!”盧楠娘子還認做強盜來打外邊無數人執著火把,打進來也!”盧楠娘子還認做強盜來打劫,驚得三十六個牙齒足乞磴磴相打,慌忙叫丫環快閉上房門。
言猶未了,一片火光,早已擁入房里。那些丫頭們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爺饒命!”眾人道:“胡說!我們是本縣大爺差來拿盧楠的,什么大王爺!”盧楠娘子見說這話,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縣,今日尋事故來擺布。便道:“既是公差,難道不知法度的?我家總有事在縣,量來不過戶婚田土的事罷了,須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里不來,黑夜間率領多人,明火執杖,打入房帷,乘機搶劫?明日到公堂上去講,該得何罪?”
眾公差道:“只要還了我盧楠,但憑到公堂上去講!”遂滿房遍搜一過,只揀器皿寶玩,取勾像意,方才出門。又打到別個房里,把姬妾們都驚得躲入床底下去。
各處搜到,不見盧楠,料想必在園上,一齊又趕入去。盧楠正與四五個賓客,在暖閣上飲酒,小優兩傍吹唱,恰好差去拿盧才的家人,在那里回話,又是兩個亂喊上樓報道:“相公,禍事到也!”盧楠帶醉問道:“有何禍事?”家人道:“不知為甚,許多人打進大宅搶劫東西,逢著的便被拿住,今已打入相公房中去了!”眾賓客被這一驚,一滴酒也無了,齊道:“這是為何?可去看來!”便要起身。盧楠全不在意,反攔住道:“由他自搶,我們且吃酒,莫要敗興。快斟熱酒來!”家人跌足道:“相公!外邊恁般慌亂,如何還要飲酒!”說聲未了,忽見樓前一派火光閃爍,眾公差齊擁上樓。嚇得那幾個小優滿樓亂滾,無處藏躲。盧楠大怒,喝道:“甚么人,敢到此放肆!”叫人快拿。眾公差道:“本縣大爺請你說話,只怕拿不到的!”一條索子,套在頸里,道:“快走!快走!”盧楠道:“我有何事,這等無禮!偏有去!”眾公差道:“老實說:向日請便請你不動,如今拿到要拿去的!”牽著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擁下樓來。家人共拿了十四五個。眾人還想連賓客都拿,內中有人認得,俱是貴家公子,又是有名頭秀才,遂不敢去惹他。一行人離了園中,一路鬧炒炒直至縣里。這幾個賓客,放心不下,也隨來觀看。躲過的家人,也自出頭,奉著主母之命,將了銀兩,趕來央人使用打探,不在話下。
且說汪知縣在堂等候,堂前燈籠火把,照輝渾如白晝,四下絕不聞一些人聲。眾公差押盧楠等,直至丹墀下。舉目看那知縣,滿面殺氣,分明坐下個閻羅天子。兩行隸卒排列,也與牛頭夜叉無二。家人們見了這個威勢,一個個膽戰心驚。眾公差跑上堂稟道:“盧楠一起拿到了!”將一干人帶上月臺,齊齊跪下。鈕文、金氏另跪在一邊。惟有盧楠挺然居中而立。汪知縣見他不跪,仔細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個土豪!見了官府,猶恁般無狀,在外安得不肆行無忌!我且不與你計較,暫請到監里去坐一坐。”盧楠倒走上三四步,橫挺著身子說道:“就到監里去坐也不妨。只要說個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沒?”知縣道:“你強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鈕成,這罪也不小!”盧楠聞言,微微笑道:“這只道有甚天大事情,原來為鈕成之事。據你說止不過要我償他命罷了,何須大驚小怪。但鈕成原系我家傭奴,與家人盧才口角而死,卻與我無干。即使是我打死,亦無死罪之律。若必欲借彼證此,橫加無影之罪,以雪私怨,我盧楠不難屈承,只怕公論難泯!”汪知縣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卻冒認為奴,污蔑問官,抗拒不跪。
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橫,不問可知矣!今且勿論人命真假,只抗逆父母官,該得何罪?”喝教拿下去打。眾公差齊聲答應,趕向前一把揪翻,盧楠叫道:“士可殺而不可辱,我盧楠堂堂漢子,何惜一死,卻要用刑?任憑要我認那一等罪,無不如命,不消責罰!”眾公差那里繇他做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知縣喝教住了,并家人齊發下獄中監禁。鈕成尸首著地方買棺盛殮,發至官壇候驗。鈕文、金氏干證人等,召保聽審。
盧楠打得血肉淋漓,兩個家人扶著,一路大笑走出儀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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