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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   文/姑蘇抱甕老人

第二十八章    盧太學詩酒傲王侯(1)

  衛河東岸浮丘高,竹舍云居隱鳳毛。

  遂有文章驚董賈,豈無名譽駕劉曹。

  秋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詩白兔毫。

  醉倚湛盧時一嘯,長風萬里破洪濤。

  這首詩,系本朝嘉靖年間一個才子所作。那才子是誰?姓盧,名楠,字少梗,一字子赤,大名府浚縣人也。生得豐姿瀟灑,氣宇軒昂,飄飄有出塵之表。八歲即能屬文,十歲便嫻詩律,下筆數千言,倚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蓮再世,曹子建后身。一生好酒任俠,放達不羈,有輕財傲物之志。真個名聞天下,才冠當今。與他往來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纓,家資巨富,日常供奉,擬于王侯。所居在城外浮邱山下,第宅壯麗,高聳云漢。后房粉黛,一個個聲色兼妙。又選小奚秀美者數人,教成吹彈歌曲,日以自娛。至于僮仆廝養,不計其數。

  宅后又構一園,大可兩三頃,鑿池引水,疊石為山,制度極其精巧,名曰嘯圃。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那北地天氣嚴寒,花到其地,大半凍死,因此至者甚少。設或到得一花一草,必為巨珰大畹所有,他人亦不易得。這浚縣又是個拗處,比京都更難,故宦家園亭雖有,俱不足觀。偏盧楠立心要勝似他人,不惜重價,差人四處構取名花異卉,怪石奇峰,落成這園,遂為一邑之徒。真個景致非常!但見:

  樓臺高峻,庭院清幽。山疊岷峨怪石,花栽閬苑奇葩。

  水閣遙通行塢,鳳軒斜透松寮。回塘曲檻,層層碧浪漾琉璃;疊嶂層巒,點點蒼苔鋪翡翠。牡丹亭畔,孔雀雙棲;芍藥欄邊,仙禽對舞。縈紆松徑,綠陰深處小橋橫;屈曲花岐,紅艷叢中喬木聳。煙迷翠黛,意淡如無;雨洗青螺,色濃似染。木蘭舟蕩漾芙蓉水際,秋千架搖拽垂楊影里。

  朱檻畫欄相掩映,湘簾繡幕兩交輝。

  盧楠日夕吟花課鳥,笑傲其間,雖南面至樂,亦不是過。

  凡朋友去相訪,必留連盡醉方止。倘遇著個聲氣相投,知音的知己,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輕放出門。若有人患難來投奔的,-一都有赍發,決不令其空過。因此四方慕名來者,絡繹不絕。真個是:

  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

  盧楠只因才高學廣,以為掇青紫如拾針芥。那知文福不齊,任你錦繡般文章,偏生不中試官之意,一連走上幾利,不能勾飛黃騰達。他道世無識者,遂絕意功名,不圖進取。惟與騷人劍客,羽士高僧,談禪理,論劍術,呼盧浮白,放浪山水,自稱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詩云:逸翮奮霄漢,高步躡天關。褰衣在椒涂,長風吹海瀾。

  瓊樹系游鑣,瑤華代朝餐。

  恣情戲靈景,靜嘯喈鳴鸞。

  浮世信淆濁,焉能濡羽翰!

  話分兩頭。卻說浚縣知縣,姓汪,名岑,少年連第,貪酷無比,性復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著酒杯,便直飲到天明。自到浚縣,不曾遇著對手。平音也曉得盧楠是個才子,當今推重,交游甚廣;又聞得邑中園亭,推他家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這三件,有心要結識他,做個相知。差人去請來相會。你道有這般好笑的事么?別個秀才要去結交知縣,還要捱風緝縫,央人引進,拜在門下,認為老師。四時八節,饋送禮物,希圖以小博大。若知縣自來相請,便似朝廷征聘一般,何等榮耀!還把名帖粘在壁上,夸炫親友。這雖是不肖者所為,有氣節的未必如此。但知縣相請,也沒有不肯去的。偏有盧楠比他人不同,知縣一連請了五六次,只當做耳邊風,全然不睬,只推自來不入公門。你道因甚如此?那盧楠才高天下,眼底無人,天生就一副俠腸傲骨,視功名如敝蓰,等富貴猶浮云。就是王侯卿相不曾來拜訪,要請去相見,他也斷然不肯先施,怎肯輕易去見個縣官?真個是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絕品的高人。這盧楠已是個清奇古怪的主兒,撞著知縣又是個耐煩瑣碎的冤家。請人請到四五次不來,也只索罷了,偏生只管去纏帳。見盧楠決不肯來,卻到情愿自去就教。又恐盧楠他出,先差人將帖子訂期。差人領了言語,一直徑到盧家,把帖子遞與門公,說道:“本縣老爺有緊要話,差我來傳達你相公,相煩引進。”門公不敢怠慢,即引到園上,來見家主。差人隨進園門,舉目看時,只見水光繞綠,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鳥,聲如鼓吹。那差人從不曾見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歡喜!想道:

  “怪道老爺要來游玩,原來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緣分,方得至此觀玩這番,也不枉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飽看。灣灣曲曲,穿過幾條花徑,走過數處亭臺,來到一個所在。

  周圍盡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間顯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畫棟雕梁,亭中懸一個扁額,大書”玉照亭”三字。下邊坐著三四個賓客,賞花飲酒,旁邊五六個標致青衣,調絲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詩》為證:

  瓊姿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漁郎無好韻,東風愁寂幾回開!

  門公同差人站在門外,候歌完了,先將帖子稟知,然后差人向前說道:“老爺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說既相公不屑到縣,老爺當來拜訪。但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來期個日子,好來請教。二來聞府上園亭甚好,順便就要游玩。”

  大凡事當湊就不起,那盧楠見知縣頻請不去,恬不為怪,卻又情愿來就教,未免轉過念頭,想:“他雖然貪鄙,終是個父母官兒,肯屈己敬賢,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許,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狹,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個俗吏,這文章定然不曉得的。那詩律旨趣深奧,料必也沒相干。若論典籍,他又是個后生小子,徼幸在睡夢中偷得這進士到手,已是心滿意足,諒來還未曾識面。至于理學、禪宗,一發夢想所不到了。

  除此之外,與他談論,有甚意味,還是莫招攬罷。”卻又念其來意惓惓,如拒絕了,似覺不情。正沉吟間,小童斟上酒來。

  他觸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會飲酒,亦可免俗。”

  問來人道:“你本官可會飲酒么?”答道:“酒是老爺的性命,怎么不會飲?”盧楠又問:“能飲得多少?”答道:

  “但見拿著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幾多酒量。”盧楠心中喜道:“原來這俗物卻會飲酒,單取這節罷!”隨教童子取個帖兒,付與來人道:“你本官既要來游玩,趁此梅花盛時,就是明日罷!我這里整備酒盒相候。”

  差人得了言語,原同門公一齊出來,回到縣里,將帖子回覆了知縣。知縣大喜。正要明日到盧楠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來報新按院到任,連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差人將個帖兒辭了。

  知縣到府,接著按院,伺行香過了,回到縣時,往還數日,這梅花已是:紛紛玉瓣堆香砌,片片瓊英繞畫欄。

  汪知縣因不曾赴梅花之約,心下怏怏,指望盧楠另來相邀。

  誰知盧楠出自勉強,見他辭了,即撇過一邊,那肯又來相請。

  看看已到仲春時候,汪知縣又想到盧楠園上去游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來到盧家園中,只見園林織錦,堤草鋪茵,鶯啼燕語,蝶亂蜂忙,景色十分艷麗。須臾,轉到桃蹊上,那花渾如萬片丹霞,千重紅錦,好不爛漫!有詩為證:桃花開遍上林春,耀服繁華色艷農。

  含笑動人心意切,幾多消息五更風。

  盧楠正與賓客在花下擊鼓催花,豪歌狂飲,差人執帖子上前說知。盧楠乘著酒興對來人道:“你快回去與本官說,若有高興,即刻就來,不必另約。”眾賓客道:“使不得!我們正在得趣之時,他若來了,就有許多文亻芻來,怎能盡興?還是改日罷。”盧楠道:“說得有理,便是明日。”遂取個帖子,打發來人,回復知縣。

  你道天下有這樣不巧的事!次日汪知縣剛剛要去游春,誰想夫人有五個月身孕,忽然小產起來,暈倒在地,血污浸漬身子。嚇得知縣已是六神無主,還有甚心腸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辭了盧楠。這夫人一病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

  那時盧楠園中牡丹開放,冠絕一縣。真是好花!有《牡丹詩》為證:洛陽千古斗春芳,富貴真夸濃艷妝。

  一自《清平》傳唱后,至令人尚說花王。

  汪知縣為夫人這病,亂了半個多月,情緒不佳,終日只把酒來消悶,連政事也懶得去理。次后聞得盧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賞玩,因兩次失約,不好又來相期,差人送三兩書儀,就致看花之意。盧楠日子便期了,卻不肯受這書儀。璧返數次,推辭不脫,只得受了。那日天氣晴爽,汪知縣打帳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剛出私衙,左右來報:“吏科給事中某爺告養親歸家,在此經過。”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么?急忙出郭迎接,饋送下程,設宴款待。只道一兩日就行,還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給事,又是好勝的人,教知縣陪了游覽本縣勝景之處,盤桓七八日方行。等到去后,又差人約盧楠時,那牡丹已萎謝無遺。

  盧楠也向他處游玩山水,離家兩日矣!

  不覺春盡夏臨,倏忽間又早六月中旬,汪知縣打聽盧楠已是歸家,在園中避暑,又令人去傳達,要賞蓮花。那差人徑至盧家,把帖兒教門公傳進。須臾間,門公出來說道:“相公有話,喚你當面去分付。”差人隨著門公,直到一個荷花池畔,看那池團團約有十畝多大,堤上綠槐碧柳,濃陰蔽日;池內紅妝翠蓋,艷色映人!有詩為證:凌波仙子斗新妝,七竅虛心吐異香。

  何似花神多薄幸,故將顏色惱人腸。

  原來那池也有個名色,喚做“滟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錦云亭”。此亭四面皆水,不設橋梁,以采蓮舟為渡,乃盧楠納涼之處。門公與差人下了采蓮舟,蕩動畫槳,頃刻到了亭邊,系舟登岸。差人舉目看那亭子,周圍朱欄畫檻,翠幔紗窗,荷香馥馥,清風徐徐,水中金魚戲藻,梁間紫燕尋巢,鷗鷺爭飛葉底,鴛鴦對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時,只見藤床湘簟,石榻竹兒,瓶中供千葉碧蓮,爐內焚百和名香。盧楠科頭跣足,斜據石榻。面前放一帙古書,手中執著酒杯。旁邊冰盤中,列著金碳憨藕,沉李浮瓜,又有幾味案酒。一個小廝捧壺,一個小廝打扇。他便看見行書,飲一杯酒,自取其樂。差人未敢上前,在側邊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長,他如何有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過進士,還有許多勞碌,怎及得他的自在!”盧楠抬頭看見,即問道:“你就是縣里差來的么?”差人應道:“小人正是。”盧楠道:“你那本官到也好笑,屢次訂期定日,卻又不來。如今又說要看荷花,恁樣不爽利,虧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沒有許多閑工夫與他纏帳,任憑他有興便來,不奈煩又約日子。”差人道:“老爺多拜上相公,說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思漿,巴不得來請教,連次皆為不得已事羈住,故此失約。還求相公期個日子,小人好去回話。”盧楠見來人說話伶俐,卻也聽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后日。”差人得了言語,討個回帖,同門公依舊下船,扌華到柳陰堤下上岸,自去回復了知縣。那汪知縣至后日早衙,發落了些公事,約莫午牌時候,起身去拜盧楠。誰想正值三伏之時,連日酷熱非常,汪知縣已受了些暑氣,這時卻又在正午,那輪紅日猶如一團烈火,熱得他眼中火冒,口內煙生。剛到半路,覺道天旋地轉,從轎上直撞下來,險些兒悶死在地。從人急忙救起,抬回縣中,送入私衙,漸漸蘇醒。分付差人辭了盧楠,一面請太醫調治。足足里病了一個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話下。

  且說盧楠一日在書房中查點往來禮物,檢著汪知縣這封書儀,想道:“我與他水米無交,如何白白里受他的東西?須把來消豁了,方才干凈!”到八月中,差人來請汪知縣中秋夜賞月。那知縣卻也正有此意,見來相請,好生歡喜。取回帖打發來人,說:“多拜上相公,至期準赴。”那知縣乃一縣之主,難道剛剛只有盧楠請他賞月不成?少不得初十邊,就有鄉紳同僚中相請,況又是個好飲之徒,可有不去的理么?定然一家家捱次都到,至十四這日,辭了外邊酒席,于衙中整備家宴,與夫人在庭中玩賞。那晚月色分外皎潔,比尋常更是不同。有詩為證:玉宇淡悠悠,金婆徹夜流。

  最憐圓缺處,曾照古今愁。

  風露孤輪影,山河一氣秋。

  何人吹鐵笛?乘醉倚南樓。

  夫妻對酌,直飲到酩酊,方才入寢。

  那知縣一來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復;二來連日沉酣糟粕,趁著酒興,未免走了酒字下這道兒;三來這晚露坐夜深,著了些風寒。三合湊又病起來。眼見得盧楠賞月之約,又虛過了。

  調攝數日,方能痊可。那知縣在衙中無聊,量道盧楠園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適值有個江南客來打抽豐,送兩大壇惠山泉酒,汪知縣就把一壇,差人轉送與盧楠。盧楠見說是美酒,正中其懷,無限歡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論,只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寫帖請汪知縣后日來賞桂花。有詩為證:涼影一簾分夜月,天宮萬斛動秋風。

  淮南何用歌《招隱》?自可淹留桂樹叢。

  自古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縣是個父母官,肯屈己去見個士人,豈不是件異事。誰知兩下機緣未到,臨期定然生出事故,不能相會。這番請賞桂花,汪知縣滿意要盡竟日之歡,罄夙昔仰想之誠。不料是日還在眠床上,外面就傳板進來報:“山西理刑趙爺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縣鄉試房師,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轎,往河下迎接,設宴款待。你想兩個得意師生,沒有就相別之理,少不得62盤桓數日,方才轉身。這桂花已是:飄殘金粟隨風舞,零亂天香滿地鋪。

  卻說盧楠索性剛直豪爽,是個傲上矜下之人,見汪知縣屢次卑詞盡敬,以其好賢,遂有俯交之念。時值九月末旬,園中菊花開遍,那菊花種數甚多,內中惟有三種為貴。那三種?鶴翎、剪絨、西施。每一種各有幾般顏色,花大而媚,所以貴重。

  有《菊花待》為證:共春風斗百芳,自甘籬落傲秋霜。

  園林一片蕭疏景,幾朵依稀散晚香。

  盧楠因想汪知縣幾遍要看園景,卻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時,何不請來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寫帖兒,差人去請次日賞菊。家人拿著帳子,來到縣里,正值知縣在堂理事,一徑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稟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爺,園中菊花盛開,特請老爺明日賞玩。”汪知縣正想要去看菊,因屢次失約,難好啟齒;今見特地來請,正是挖耳當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來領教。”那家人得了言語,即便歸家回覆家主道:“汪老爺拜上相公,明日絕早就來。”那知縣說”明日早來”,不過是隨口的話,那家人改做”絕早就來”,這也是一時錯訛之言。不想因這句錯話上,得罪于知縣,后來把天大家私弄得罄盡,險些兒連性命都送了。正是:舌為利害本,口是禍福門。當下盧楠心下想道:“這知縣也好笑,那見赴人筵席,有個絕早就來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園亭,要盡竟日之游。”分付廚夫:“大爺明日絕早就來,酒席須要早些完備。”

  那廚夫聽見知縣早來,恐怕臨時誤事,隔夜就手忙足亂收拾。

  盧楠到次早分付門上人:“今日若有客來,一概相辭,不必通報!”又將個名貼,差人去邀請知縣。不到朝食時,酒席都已完備,排設在燕喜堂中。上下兩席,并無別客相陪。那酒席鋪設得花錦相似,正是:富家一席酒,窮漢半年糧。

  且說知縣那日早衙,投文已過,也不退堂,就要去赴酌。

  因見天色太早,恐酒席未完,吊一起公事來問。那公事卻是新拿到一班強盜,專在衛河里打劫來往客商,因都在娼家宿歇,露出馬腳,被捕人拿住。解到本縣,當下一訊都招。內中一個叫做石雪哥,又扳出本縣一個開肉鋪的王屠,也是同伙,即差人去拿到。知縣問道:“王屠!石雪哥招稱你是同伙,贓物俱窩頓你家,從實供招,免受刑罰!”王屠稟道:“爺爺!小人是個守法良民,就在老爺馬足下開個肉鋪生理,平昔間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那有這事!莫說與他是個同伙,就是他面貌,從不曾識認。老爺不信,拘鄰里來問平日所行所為,就明白了。”

  知縣又叫石雪哥道:“你莫要誣陷平人,若審出是扳害的,登時就打死你這奴才!”石雪哥道:“小的并非扳害,真實是同伙。”王屠叫道:“我認也認不得你,如何是同伙?”石雪哥道:“王屠!我與你一向同做伙計,怎么詐不認得?就是今日,本心原要出脫你的,只為受刑不過,一時間說了出來,你不可64怪我!”王屠叫屈連天道:“這是那里說起?”知縣喝交一齊夾起來。可憐王屠夾得死而復蘇,不肯招承。這強盜咬定是個同伙,雖夾死終不改口。是巳牌時分,夾起,日已倒西,兩下各執一詞,難以定招。此時知縣一心要去赴宴,已不耐煩,遂依著強盜口詞,葫蘆提將王屠問成斬罪,其家私盡作贓物入官。

  畫供已畢,一齊發下死囚牢里,即起身上轎,到盧楠家去吃酒不題。

  你道這強盜為甚死咬定王屠是個同伙?那石雪哥當初原是個做小經紀的人。因染了時疫癥,把本錢用完,連幾件破家伙也賣來吃在肚里。及至病好,卻沒本錢去做生意,只存得一只鍋兒,要把去賣幾十文錢來營運度日。旁邊卻又有些破的,生出一個計較,將鍋煤拌著泥兒涂好,做個草標兒,提上街去賣。

  轉了半日,都嫌是破的,無人肯買。落后走到王屠對門開米鋪的田大郎門首,叫住要買。那田大郎是個近覷眼,卻看不出損處,一口就還八十文錢,石雪哥也就肯了。田大郎將錢遞與石雪哥,接過手剛在那里數明,不想王屠在對門看見,叫:

  “大郎!你且仔細看看,莫要買了破的!”這是嘲他眼力不濟,乃一時戲謔之言。誰知田大郎真個重新仔細一看,看出那個破損處來,對王屠道:“早是你說,不然幾乎被他哄了,果然是破的。”連忙討了銅錢,退還鍋子。石雪哥初時買成了,心中正在歡喜,次后討了錢去,心中痛恨王屠,恨不得與他性命相博。只為自己貨兒果然破損,沒個因頭,難好開口,忍著一肚子惡氣。提著鍋子轉身。臨行時,還把王屠怒目而視,巴不能等他問一聲,就要與他廝鬧。那王屠出自無心,那個去看他。

  石雪哥見不來招攬,只得自去。不想心中氣悶,不曾照管得,腳下絆上一交,把鍋子打做千百來塊,將王屠就恨入骨髓。思想沒了生計,欲要尋條死路,詐那王屠,卻又舍不得性命。沒甚計較,就學做夜行人,到也順溜,手到擒來。做了年余,嫌這生意微細,合入大隊里,在衛河中巡綽,得來大碗酒、大塊肉,好不快活!那時反又感激王屠起來。他道是:“當日若沒有王屠這一句話,賣成這只鍋子,有了本錢,這時只做小生意過日,那有恁般快活!”及至惡慣滿盈,被拿到官,情真罪當,料無生理,卻又想起昔年的事來:“那日若不是他說破,賣這幾十文錢做生意度日,不見致有今日。”所以扳害王屠,一口咬定,死也不放。故此他便認得王屠,王屠卻不相認。后來直到秋后典刑,齊綁在法場上,王屠問道:“今日總是死了,你且說與我有甚冤仇,害我致此?說個明白,死也甘心!”石雪哥方把前情說出。王屠連喊冤枉,要辨明這事。你想此際有那個來采你?只好含冤而死。正是:只因一句閑言語,斷送堂堂六尺軀。

  閑話休題。且說盧楠早上候起,已至巳牌,不見知縣來到,又差人去打聽,回報說在那里審問公事。盧楠心上就有三四分不樂,道:“既約了絕早就來,如何這時候還問公事?”停了一回,還不見到,又差人去打聽,來報說:“這件公事還未問完哩。”盧楠不樂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請他的不是,只得耐這次罷。”俗語道得好,等人性急。略過一回,又差人去打聽,這人行無一箭之遠,又差一人前去,頃刻就差上五六個人去打聽。少停一齊轉來回覆說:“正在堂上夾人,想這事急切未得完哩。”盧楠聽見這話,湊成十分不樂,心中大怒道:“原來這俗物一無可取,卻只管來纏帳,幾乎錯認了!如今幸爾還好。”即令家人撤開下面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叫道:“快把大杯灑熱酒來,洗滌俗腸!”家人都稟道:“恐大爺一時來到。”盧楠睜起眼喝道:“呸!還說甚大爺?我這酒可是與俗物吃的么?”家人見家主發怒,誰敢再言,只得把大杯斟上,廚下將肴饌供出。小奚在堂中宮商迭奏,絲竹并呈。盧楠飲了數杯,又討出大碗,一連吃上十數多碗。吃得性起,把巾服都脫去了,跣足蓬頭,踞坐于椅上,將肴饌撤去,止留果品案酒,又吃上十來大碗。連果品也賞了小奚,惟飲寡酒,又吃上幾碗。盧楠酒量雖高,原吃不得急酒,因一時惱怒,連飲了幾十碗,不覺大醉,就靠在桌上齁齁睡去。家人誰敢去驚動,整整齊齊,都站在兩旁伺候。里邊盧楠便醉了,外面管園的卻不曉得。遠遠望見知縣頭踏來,急忙進來通報。到了堂中,看見家主已醉,到吃一驚道:“大爺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飲得這個模樣?”眾家人聽得知縣來到,都面面相覷,沒做理會,齊道:“那桌酒便還在,但相公不能勾醒,卻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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