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生一計,乃折取松枝插地,記其路徑,一步步走出林來,直至江岸。也是宋金時亨運(yùn)泰,恰好有一只大船,因逆浪沖壞了舵,停泊于岸下修舵。宋金假作慌張之狀,向船上人說道:“我陜西錢金也,隨吾叔父走湖廣為商,道經(jīng)于此,為強(qiáng)賊所劫,叔父被殺。我只說是跟隨的小郎,久病乞哀,暫容殘喘。賊乃遣伙內(nèi)一人與我同住土地廟中,看守貨物,他又往別處行劫去了。天幸同伙之人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脫身在此,幸方便載我去。”舟人聞言,不甚信。宋金又道:“見有八巨箱在廟內(nèi),皆我家財物。廟去此不遠(yuǎn),多央幾位上岸,抬歸舟中,愿以一箱為謝。必須速往,萬一賊徒回轉(zhuǎn),不惟無及于事,且有禍患!”
眾人都是千里求財?shù)模務(wù)f有八箱貨物,一個個欣然愿往。
當(dāng)時聚起十六籌后生,準(zhǔn)備八副繩索杠棒,隨宋金往土地廟里。
果見巨箱八只,其箱甚重,每二人抬一箱,恰好八杠。宋金將林子內(nèi)槍刀收起藏于深草之內(nèi),八個箱子都下了船。舵已修好了,舟人問宋金道:“老客今欲何往?”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親。”舟人道:‘我的船正要往瓜州,卻喜又是順便。”
當(dāng)下開船,約行五十余里,方歇。眾人奉承陜西客有錢,到湊出銀子,買酒買肉,與他壓驚稱賀。次日西風(fēng)大起,掛起帆來,不幾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來里江面,宋金另喚了一只渡船,將箱籠只揀重的抬下七個,把一個箱子送與舟中眾人,以踐其言。眾人自去開箱分用,不在話下。
宋金渡到龍江關(guān)口,尋了店主人家住下。喚鐵匠對了鑰匙,打開箱看時,其中充牣,都是金玉珍寶之類。原來這伙強(qiáng)盜積之有年,不是取之一家,獲之一時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于市,已得數(shù)千金。恐主人生疑,遷寓于城內(nèi),買家奴伏侍,身穿羅綺,食用膏粱。余六箱,只揀精華之物留下,其他都變賣,不下數(shù)萬金。就于南京儀鳳門內(nèi)買下一所大宅,改造廳堂園亭,制辦日用家火,極其華整。門前開張典鋪,又置買田莊數(shù)處,家僮數(shù)十房,出色管事者千人。又畜美童四人,隨身答應(yīng)。滿京城都稱他為錢員外,出乘輿馬,入擁金資。自古道:“居移氣,養(yǎng)移體。”宋金今日財發(fā)身發(fā),肌膚充悅,容采光澤,絕無向來枯瘠之容,寒酸之氣。正是:人逢運(yùn)至精神爽,月到秋來光彩新。
話分兩頭。且說劉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撥轉(zhuǎn)船頭,順風(fēng)而下,瞬息之間,已行百里,老夫婦兩口暗暗歡喜。宜春女猶然不知,只道丈夫還在船上,煎好了湯藥,叫他吃時,連呼不應(yīng),還道睡著在船頭,自要去喚他。卻被母親劈手奪過藥甌,向江中一潑,罵道:“癆病鬼在那里?你還要想他!”宜春道:“真?zhèn)€在那里?”母親道:“你爹見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方才哄他上岸打柴,徑自轉(zhuǎn)船來了。”宜春一把扯住母親,哭天哭地叫道:“還我宋郎來。”劉公聽得艄內(nèi)啼哭,走來勸道:“我兒,聽我一言,婦道家嫁人不著,一世之苦。那害癆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因緣了,到不如早些開交干凈,免致?lián)`你青春。待做爹的另揀個好郎君,完你終身,休想他罷!”宜春道:“爹做的是什么事!都是不仁不義、傷天理的勾當(dāng)。宋郎這頭親事原是二親主張,既做了夫妻,同生同死,豈可翻悔?就是他病勢必死,亦當(dāng)待其善終,何忍棄之于無人之地?宋郎今日為奴而死,奴決不獨(dú)生。爹若可憐見孩兒,快轉(zhuǎn)船上水,尋取宋郎回來,免被傍人譏謗。”劉公道:“那害癆的不見了船,定然轉(zhuǎn)往別處村坊乞食去了,尋之何益?況且下水順風(fēng),相去已百里之遙,一動不如一靜,勸你息了心罷?”
宜春見父親不允,放聲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劉媽手快,一把拖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兩個老人家不道女兒執(zhí)性如此,無可奈何,準(zhǔn)準(zhǔn)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順?biāo)_船上水。風(fēng)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勾一半之路。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穩(wěn)。第三日申牌時分,方到得先前閣船之處,宜春親自上岸尋取丈夫,只見沙灘上亂柴二捆,砟刀一把,認(rèn)得是船上的刀,眼見得這捆柴是宋郎馱來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尋覓,父親只索跟隨同去。走了多時,但見樹黑山深,杳無人跡。劉公勸他回船,又啼哭了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親一同上岸尋覓,都是曠野之地,更無影響。只得哭下船來,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處乞食?況久病之人行走不動,他把柴刀拋棄沙崖,一定是赴水自盡了。”哭了一場,望著江心又跳,早被劉公攔住,宜春道:
“爹媽養(yǎng)得奴的身,養(yǎng)不得奴的心。孩兒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以見宋郎之面。”兩個老人家見女兒十分痛苦,甚不過意。叫道:“我兒,是你爹媽不是了,一時失于計較,干出這事。差之在前,懊悔也沒用了。你可憐我年老之人,止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時,我兩口兒性命也都難保。愿我兒恕了爹媽之罪,寬心度日。待做爹的寫一招于,于沿江市鎮(zhèn)各處粘貼。
倘若宋郎不死,見我招貼,定可相逢。若過了三個月無信,憑你做好事,追薦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錢,并不吝惜。”宜春方才收淚謝道:“若得如此,孩兒死也瞑目。”劉公即時寫個尋婿的招貼,粘于沿江市鎮(zhèn)墻壁觸眼之處。
過了三個月,絕無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
即忙制備頭梳麻衣,穿著一身重孝,設(shè)了靈位祭奠,請九個和尚做了三晝夜功德。自將簪珥布施,為亡夫祈福。劉翁、劉嫗愛女之心無所不至,并不敢一些違拗,鬧了數(shù)日方休。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黃昏。鄰船聞之,無不感嘆。有一班相熟的客人,聞知此事,無不可惜宋小官,可憐劉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個月方才住聲。劉翁對阿媽道:“女兒這幾日不哭,心下漸漸冷了,好勸他嫁人,終不然我兩個老人家守著個孤孀女兒,緩急何靠?”劉嫗道:“阿老見得是,只怕女兒不肯,須是緩緩的偎他。”
又過了月余,其時十二月二十四日,劉翁回船到昆山過年,在親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興來勸女兒道:“新春將近,除了孝罷!”宜春道:“丈夫是終身之孝,怎樣除得?”劉翁睜著眼道:“什么終身之孝!做爹的許你帶時便帶,不許你帶時,就不容你帶。”劉嫗見老幾口重,便來收科道:“再等女兒帶過了殘歲,除夜做碗羹飯起了靈,除孝罷!”宜春見爹媽話不投機(jī),便啼哭起來,道:“你兩口兒合計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guī)ⅲ瑹o非要我改嫁他人,我豈肯失節(jié)以負(fù)宋郎,寧可帶孝而死,決不除孝而生。”劉翁又待發(fā)作,被婆子罵了幾句,劈頸的推向船艙里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
到月盡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會。婆子勸住了,三口兒同吃夜飯,爹媽見女兒葷酒不聞,心中不樂,便道:“我兒!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點(diǎn)葷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dú)狻!币舜旱溃骸拔此乐耍堁託埓B這碗素飯也是多吃的,還吃甚葷菜?”劉嫗道:“既不用葷,吃杯素酒地,也好解悶。”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想著死者,我何忍下咽。”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連素飯也不吃就去睡了。劉翁夫婦料道女兒志不可奪,從此再不強(qiáng)他。后人有詩贊宜春之節(jié)。詩曰:
閨中節(jié)烈古今傳,船女何曾閱簡編?
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賢。
話分兩頭。再說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個月,把家業(yè)掙得十全了,卻教管家看守門墻,自己帶了三千兩銀子,領(lǐng)了四個家人、兩個美童,顧了一只航船,徑至昆山來訪劉翁、劉嫗。
鄰舍人家說道:“三日前往儀真去了。”宋金將銀兩販了布匹,轉(zhuǎn)至儀真,下個有名的主家,上貨了畢。次日,去河口尋著了劉家船只,遙見渾家在船艄麻衣素妝,知其守節(jié)未嫁,傷感不已。回到下處,向主人王公說道:“河下有一舟婦,帶孝而甚美,我已訪得是昆山劉順泉之船,此婦即其女也。吾喪偶已將二年,欲求此女為繼室。”遂于袖中取出白金十兩奉與王公,道:“此薄意權(quán)為酒資,煩老翁執(zhí)伐。成事之日,更當(dāng)厚謝。若問財禮,雖千金吾亦不吝。”王公接銀歡喜,徑往船上邀劉翁到一酒館,盛設(shè)相款,推劉翁于上坐。劉翁大驚,道:“老漢操舟之人,何勞如此厚待?必有緣故。”王公道:“且吃三杯,方敢啟齒。”劉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說明,必不敢坐。”
王公道:“小店有個陜西錢員外,萬貫家財,喪偶將二載,慕令愛小娘子美貌,欲求為繼室。愿出聘禮千金,特央小子作伐,望勿見拒。”劉翁道:“舟女得配富室,豈非至愿,但吾兒守節(jié)甚堅(jiān),言及再婚,便欲尋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領(lǐng)。”便欲起身。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設(shè)亦出錢員外之意,托小子做個主人,既已費(fèi)了,不可虛之,事雖不諧,無害也。”劉翁只得坐了。飲酒中間,王公又說起:“員外相求,出于至誠,望老翁回舟,從容商議。”劉翁被女兒幾遍投水嚇壞了,只是搖頭,略不統(tǒng)口,酒散各別。王公回家,將劉翁之語述與員外,宋金方知渾家守志之堅(jiān)。乃對王公說道:“姻事不成也罷了,我要顧他的船載貨往上江出脫,難道也不允?”
王公道:“天下船載天下客,不消說,自然從命。”王公即時與劉翁說了顧船之事,劉翁果然依允。宋金乃分付家童先把鋪陳行李發(fā)下船來,貨且留岸上,明日發(fā)出未遲。宋金錦衣貂帽,兩個美童各穿綠絨直身,手執(zhí)熏爐如意跟隨。劉翁夫婦認(rèn)做陜西錢員外,不復(fù)相識。到底夫婦之間,與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窺視,雖不敢便信是丈夫,暗暗的驚怪,道:“有七八分廝像。”只見那錢員外才上得船,便向船艄說道:“我腹中饑了,要飯吃,若是冷的,把些熱茶淘來罷!”宜春已自心疑。那錢員外又吆喝童仆道:“個兒郎吃我家飯,穿我家衣,閑時搓些繩,打些索,也有用處,不可空坐!”這幾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時劉翁分付的話,宜春聽得,愈加疑心。少頃,劉翁親自捧茶奉錢員外,員外道:“你船艄上有一破氈笠,借我用之。”
劉翁愚蠢,全不省事,徑與女兒討那破氈笠。宜春取氈笠付與父親,口中微吟四句:氈笠雖然破,經(jīng)奴手自縫;因思戴笠者,無復(fù)舊時容。
錢員外聽艄后吟詩,嘿嘿會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仙凡已換骨,故鄉(xiāng)人不識;雖則錦衣還,難忘舊氈笠。
是夜宜春對翁嫗道:“艙中錢員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氈笠,且面龐相肖,語言可疑,可細(xì)叩之。”劉翁大笑道:“癡女子!那宋家癆病鬼此時骨肉俱消矣!就使當(dāng)年未死,亦不過乞食他鄉(xiāng),安能致此富盛乎?”劉嫗道:“你當(dāng)初怪爹娘勸你除孝改嫁,動不動跳水求死,今見客人富貴,便要認(rèn)他是丈夫,倘你認(rèn)他不認(rèn),豈不可羞!”宜春滿面羞慚,不敢開口。劉翁便招阿媽到背處道:“阿媽你休如此說,姻緣之事莫非天數(shù)。前日王店主請我到酒館中飲酒,說陜西錢員外愿出千金聘禮,求我女兒為繼室。我因女兒執(zhí)性,不曾統(tǒng)口。
今日難得女兒自家心活,何不將機(jī)就機(jī),把他許配錢員外,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劉嫗道:“阿老見得是。那錢員外來顧我家船只,或者其中有意。阿老明日可往探之。”劉翁道:“我自有道理。”
次早,錢員外起身,梳洗已畢,手持破氈笠于船頭上翻覆把玩。劉翁啟口而問道:“員外,看這破氈笠則甚?”員外道:“我愛那縫補(bǔ)處,這行針線,必出自妙手。”劉翁道:
“此乃小女所縫,有何妙處。前日王店主傳員外之命,曾有一言,未知真否?”錢員外故意問道:“所傳何言?”劉翁道:“他說員外喪了孺人已將二載,未曾繼娶,欲得小女為婚。”
員外道:“老翁愿也不愿?”劉翁道:“老漢求之不得,但恨小女守節(jié)甚堅(jiān),誓不再嫁,所以不敢輕諾。”員外道:“令婿為何而死?”劉翁道:“小婿不幸得了個癆瘵之疾,其年因上岸打柴未還,老漢不知,錯開了船,以后曾出招貼尋訪了三個月,并無動靜,多是投江而死了!”員外道:“令婿不死,他遇了個異人,病都好了,反獲大財致富,老翁若要會令婿時,可請令愛出來!”此時宜春側(cè)耳而聽,一聞此言,便哭將起來,罵道:“薄幸錢郎!我為你帶了二年重孝,受了千辛萬苦,今日還不說實(shí)話,待怎么?”宋金也墮淚道:“我妻,快來相見!”夫妻二人抱頭大哭。劉翁道:“阿媽,眼見得不是什么錢員外了,我與你須索去謝罪!”劉翁、劉嫗走進(jìn)艙來,施禮不迭。宋金道:“丈人,丈母不須恭敬,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時,莫再脫嫌。”兩個老人家羞慚滿面。宜春便除了孝服,將靈位拋向水中。宋金便喚跟隨的童仆來與主母磕頭。翁、嫗殺雞置酒,管待女婿,又當(dāng)接風(fēng),又是慶賀筵席。安席已畢,劉翁敘起女兒自來不吃葷酒之意。宋金慘然下淚,親自與渾家把盞,勸他開葷。隨對翁、嫗道:“據(jù)你們設(shè)心脫嫌,欲絕吾命,恩斷義絕,不該相認(rèn)了。今日勉強(qiáng)吃你這杯酒,都看你女兒之面!”宜春道:“不因這番脫賺,你何由發(fā)跡?況爹媽日前也有好處,今后但記恩,莫記怨!”宋金道:“謹(jǐn)依賢妻尊命。
我已立家于南京,田園富足,你老人家可棄了駕舟之業(yè),隨我到彼,同享安樂,豈不美哉!”翁、嫗再三稱謝,是夜無話。
次日,王店主聞知此事,登船拜賀,又吃了一日酒。宋金留家童三人于王店主家發(fā)布取帳。自己開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渾家到昆山故鄉(xiāng)掃墓,追薦亡親。宗族親黨各有厚贈。此時范知縣已罷官在家,聞知宋小官發(fā)跡還鄉(xiāng),恐怕街坊撞見沒趣,躲向鄉(xiāng)里,有月余不敢入城。宋金完了故鄉(xiāng)之事,重回南京,闔家歡喜,安享富貴,不在話下。
再說宜春見宋金每早必進(jìn)佛堂中拜佛誦經(jīng),問其緣故。宋金將老僧所傳《金剛經(jīng)》卻病延年之事,說了一遍。宜春亦起信心,要丈夫教會了,夫妻同誦,到老不衰,后享壽各九十余,無疾而終。子孫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發(fā)科第者。后人評云:劉老兒為善不終,宋小官因禍得福。
《金剛經(jīng)》消除災(zāi)難,破氈笠團(tuán)圓骨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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