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順見拿到沈袞、沈褒,親自鞠問,要他招承通虜實跡。二沈高聲叫屈,那里肯招?被楊總督嚴刑拷打,打得體無完膚。沈袞、沈褒熬煉不過,雙雙死于杖下。可憐少年公子,都入枉死城中。其同時拿到犯人,都坐個同謀之罪。累死者何止數十人!幼子沈展尚在襁褓,免罪,隨著母徐氏,另徙在云州極邊,不許在保安居住。
路楷又與楊順商議:“沈煉長于沈襄,是紹興有名秀才。他時得地,必然銜恨于我輩。不若一井除之,永絕后患。亦相國知我用心。”楊順依言,便行文書到浙江,把做欽犯,嚴提沈襄來問罪。又分付心腹經歷金紹,擇取有才干的差人,赍文前去,囑他中途伺便,便行謀害,就所在地方,討個病狀回繳。
事成之日,差人重賞。金紹許他薦本超遷。金紹領了臺旨,汲汲而回。著意的選兩名積年干事的公差,無過是張千、李萬,金紹喚他到私衙,賞了他酒飯,取出私財二十兩相贈。張千、李萬道:“小人安敢無功受賜?”金紹道:“這銀兩不是我送你的,是總督楊爺賞你的,教你赍文到紹興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松他,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回來還有重賞。若是怠慢,總督老爺衙門不是取笑的,你兩個去回話。”張千、李萬道:“莫說總督老爺鈞旨,就是老爺分付,小人怎敢有違?”收了銀兩,謝了金經歷,在本府認領下分文,疾忙上路,往南進發(fā)。
卻說沈襄,號小霞,是紹興府學廩膳秀才。他在家久聞得父親以言事獲罪,發(fā)去口外為民,甚是掛懷。欲親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無人主管,行止兩難。忽一日,本府差人到來,不由分說,將沈襄鎖縛,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書與沈襄看了備細,就將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囑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時方知父親及二弟,俱已死于非命,母親又遠徙極邊,放聲大哭。哭出府門,只見一家老小,都在那里攪做一團的啼哭。原來文書上有“奉旨抄沒”的話,本府已差縣尉封鎖了家私,將人口盡皆逐出。沈小霞聽說,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無氣。霎時間,親戚都來與小霞話別。明知此去多兇少吉,少不得說幾句勸解的言語。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銀子,送與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顧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對,方才收了。沈小霞帶著哭,分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為我憂念,只當我已死一般,在爺娘家過活。你是書禮之家,諒無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指著小妻聞淑女,說道:
“只這女子,年紀幼小,又無處著落,合該教他改嫁。奈我三十無子,他卻有兩個半月的身孕。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絕了沈氏香煙。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發(fā)帶到他丈人家去住幾時。等待十月滿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時憑你發(fā)遣他去便了。”
話聲未絕,只見聞氏淑英說道:“官人說那里話!你去數千里之外,沒個親人朝夕看覷,怎生放下?大娘自到院家去,奴家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待官人前行。一來官人免致寂寞,二來也替大娘分得些憂念。”沈小霞道:“得個親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鄉(xiāng),何益?”聞氏道:“老爺在朝為官,官人一向在家,誰人不知?便誣陷老爺有些不是的勾當,家鄉(xiāng)隔絕,豈是同謀?妾幫著官人到官申辯,決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獄,還留賤妾在外,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聽得聞氏說得有理,極力攛掇丈夫帶淑女同去。
沈小霞平日素愛淑女有才有智,又見孟氏苦勸,只得依允。
當夜,眾人齊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張千、李萬催趲上路。聞氏換了一身布衣,將青布裹頭,別了孟氏,背著行李,跟著沈小霞便走。那時分別之苦,自不必說。一路行來,聞氏與沈小霞寸步不離,茶湯飯食,都親自搬取。張千、李萬初還好言好語,過了揚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鄉(xiāng)已遠,就做出嘴瞼來。呼么喝六,漸漸難為他夫妻兩個來了。聞氏看在眼里,私對丈夫說道:“看那兩個潑差人,不懷好意。奴家女流之輩,不識路徑,若前途有荒僻曠野的所在,須是用心提防。”
沈小霞雖然點頭,心中還只是半疑不信。
又行了幾日,看見兩個差人不住的交頭接耳,私下商量說話。又見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動,害怕起來。對聞氏說道:“你說這潑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覺得有七八分了。明日是濟寧府界上,過了府去,便是大行山、梁山濼,一路荒野,都是響馬出入所之。倘到彼處,他們行兇起來,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聞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脫身之計,請自方便。留奴家在此,不怕那兩個潑差人生吞了我!”沈小霞道:“濟寧府東門內,有個馮主事丁憂在家。此人最有俠氣,是我父親極相厚的同年。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納。只怕你婦人家,沒志量打發(fā)這兩個潑差人,累你受苦,于心何安?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膽。不然,與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當然,死而無怨。”聞氏道:“官人有路盡走,奴家自會擺布,不勞掛念。”這里夫妻暗地商量,那張千、李萬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軟軟的熟睡,全然不覺。
次日,早起上路。沈小霞問張千道:“前去濟寧還有多少路?”張千道:“只四十里,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濟寧東門內馮主事是我年伯。他先前在京師時,借過我父親二百兩銀子,有文契在此。他管過北新關,正有銀子在家。我若去取討前欠,他見我是落難之人,必然慨付。取得這項銀兩,一路上盤纏也得寬裕,免致吃苦。”張千意思有些作難,李萬隨口應承了,向張千耳邊說道:“我看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況愛妾、行李都在此處,料無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銀兩,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張千道:“雖然如此,到飯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緊跟著同去,萬無一失。”
話休絮煩。看看巳牌時分,早到濟寧城外。揀個潔凈店兒,安放了行李。沈小霞便道:“你二位同我到東門走遭,轉來吃飯未遲。”李萬道:“我同你去。或者他家留酒飯,也不見得。”
聞氏故意對丈夫道:“常言道:人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馮主事雖然欠下老爺銀兩,見老爺死了,你又在難中,誰肯唾手交還?枉自討個厭賤,不如吃了飯趕路為上。”沈小霞道:
“這里進城到東門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么便宜。”
李萬貪了這二百兩銀子,一力攛掇該去。沈小霞分付聞氏道:“耐心坐坐,若轉得快時,便是沒想頭了。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赍發(fā),明日雇個轎兒抬你去。這幾日在牲口上坐,看你好生不慣。”聞氏覷個空,向丈夫丟個眼色。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等則個。”李萬笑道:“去多少時,有許多說話,好不老氣!”聞氏見丈夫去了,故意招李萬轉來,囑付道:“若馮家留飯,坐得久時,千萬勞你催促一聲。”李萬答應道:“不消分付。”
比及李萬下階時,沈小霞已走了一段路了。李萬托著大意,又且濟寧是他慣走的熟路,東門馮主事家,他也認得,全不疑惑。走了幾步,又里急起來,覷個毛坑上,自在方便了,慢慢的望東門面去。
卻說沈小霞回看頭時,不見了李萬,做一口氣急急的跑到馮主事家。也是小霞合當有救,正值馮主事獨自在廳。兩人京中,舊時識熟,此時相見,吃了一驚!沈襄也不作揖,扯住馮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說話。”馮主事已會意了,便引到書房里面。沈小霞放聲大哭,馮主事道:“年侄,有話快說,休得悲傷,誤其大事。”沈小霞哭訴:“父親被嚴賊屈陷,已不必說了。兩個舍弟隨任的,都被楊順、路楷殺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問罪。一家宗祀,眼見滅絕。又兩個差人,心懷不善,只怕他受了楊、路二賊之囑,到前途大行、梁山等處暗算了性命。尋思一計,脫身來投老年伯。老年伯若有計相庇,我亡爺在天之靈,必然感激。若老年伯不能遮護小侄,便就此觸階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強似死于奸賊之手。”馮主事道:“賢侄,不妨。我家臥室之后,有一層復壁,盡可藏身,他人搜檢不到之處,我送你在內權住數日,我自有道理。”沈襄拜謝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馮主事親執(zhí)沈襄之手,引入臥房之后。揭開地板一塊,有個地道。從此鉆下,約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有小小廊屋三間,四面皆樓墻圍裹,果是人跡不到之處。每日茶飯,都是馮主事親自送入。他家法極嚴,誰人敢泄漏半個字?正是:深山堪隱豹,柳密可藏鴉。不須愁漢吏,自有魯朱家。
且說這一日,李萬上了毛坑,望東門馮家而來。到于門首,問老門公道:“生事老爺在家么?”老門公道:“在家里。”
又問道:“有個穿白的官人,來見你老爺,曾相見否?”老門公道:“正在書房里吃飯哩。”李萬聽說,一發(fā)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廳上走一個穿白的官人出來。李萬急上前看時,不是沈襄。那官人徑自出門了。李萬等得不耐煩,肚里又饑,不免問老門公道:“你說老爺留飯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見出來?”老門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李萬道:
“老爺書房中還有客沒有?”老門公道:“這到不知。”李萬道:“方才那穿白的是甚人?”老門公道:“是老爺的小舅,常常來的。”李萬道:“老爺如今在哪里?”老門公:
“老爺每常飯后,定要睡一覺,此時正好睡哩。”李萬聽得話不投機,心下早有二分慌了。便道:“不瞞大伯說,在下是宣大總督老爺差來的。今有紹興沈公子名喚沈襄,號沈小霞,系欽提人犯。小人提押到于貴府,他說與你老爺有同年叔侄之誼,要來拜望。在下同他到宅,他進宅去了,在下等候多時,不見出來,想必還在書房中。大伯,你還不知道?煩你去催促一聲,教他快快出來,要趕路走。”老門公故意道:“你說的是甚么說話?我一些不懂。”李萬耐了氣,又細細的說一遍。
老門公當面的一啐,罵道:“見鬼!何常有什么沈公子到來?老爺在喪中,一概不接外客。這門上是我的干紀,出入都是我通稟。你卻說這等鬼話!你莫非是白日撞么?強裝甚么公差名色掏摸東西的。快快請退,休纏你爺的帳!”李萬聽說,愈加著急,便發(fā)作起來道:“這沈襄是朝廷要緊的人犯,不是當耍的。請你老爺出來,我自有話說。”老門公道:“老爺正瞌睡,沒甚事,誰敢去稟!你這獠子,好不達時務!”說罷,洋洋的自去了。李萬道:“這個門上老兒好不知事,央他傳一句話甚作難?想沈襄定然在內,我奉軍門鈞帖,不是私事,便闖進去怕怎的?”李萬一時粗莽,直撞入廳來,將照壁拍了又拍,大叫道:“沈公子好走動了。”不見答應。一連叫喚了數聲,只見里頭走出一個年少的家童,出來問道:“管門的在那里?放誰在廳上喧嚷?”李萬正要叫住他說話,那家童在照壁后張了張兒,向西邊走去了。李萬道:“莫非書房在那西邊?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從廳后轉西走去,原來是一帶長廊。李萬看見無人,只顧望前而行。只見屋宇深邃,門戶錯雜,頗有婦人走動。李萬不敢縱步,依舊退回廳上。聽得外面亂嚷,李萬到門首看時,卻是張千來尋李萬不見,正和門公在那里斗口。
張千一見了李萬,不由分說,便罵道:“好伙計!只貪圖酒食,不干正事!巳牌時分進城,如今申牌將盡,還在此閑蕩!不催趲犯人出城去,待怎么?”李萬道:“呸!那有什么酒食?連人也不見個影兒!”張千道:“是你同他進城的。”李萬道:“我只登了個東,被蠻子上前了幾步,跟他不上。一直趕到這里。門上說有個穿白的官人在書房中留飯,我說定是他了。等到如今不見出來,門上人又不肯通報,清水也討不得一杯吃。老哥,煩你在此等候等候,替我到下處醫(yī)了肚皮再來。”
張千道:“有你這樣不干事的人。是甚么樣犯人?卻放他獨自行走!就是書房中,少不得也隨他進去。如今知他在里頭不在里頭?還虧你放慢線兒講話。這是你的干紀,不關我事!”說罷便走。李萬趕上扯住道:“人是在里頭,料沒處去。大家在此幫說句話兒,催他出來,也是個道理。你是吃飽的人,如何去得這等要緊?”張千道:“他的小老婆在下處,方才雖然囑付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這是沈襄穿鼻子的索兒。有他在,不怕沈襄不來。”李萬道:“老哥說得是。”當下張千先去了。李萬忍著肚饑守到晚,并無消息。
看看日沒黃昏,李萬腹中餓極了,看見間壁有個點心店兒,不免脫下布衫,抵當幾文錢的火燒來吃。去不多時,只聽得扛門聲響,急跑來看,馮家大門已閉上了。李萬道:“我做了一世的公人,不曾受這般嘔氣。主事是多大的官兒!門上直恁作威作勢?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在下處,既然這里留宿,信也該寄一個出來。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亂過一夜,天明等個知事的管家出來,與他說話。”此時十月天氣,雖不甚冷,半夜里起一陣風,簌簌的下幾點微雨,衣服都沾濕了,好生凄楚!
捱到天明雨止,只見張千又來了,卻是聞氏再三再四催逼他來的。張千身邊帶了公文解批,和李萬商議,只等開門,一擁而入。在廳上大驚小怪,高聲發(fā)話。老門公攔阻不住,一時間家中大小都聚集來,七嘴八張,好不熱鬧!街上人聽得宅里鬧炒,也聚攏來,圍住大門外閑看。驚動了那有仁有義、守孝在家的馮主事,從里面踱將出來。且說馮主事怎生模樣:頭帶梔子花匾摺孝頭巾,身穿反摺縫稀眼粗麻衫,腰系麻繩,足著草履。
眾家人聽得咳嗽響,道一聲:“老爺來了。”都分立在兩邊。主事出廳問道:“為甚事在此喧嚷?”張手、李萬上前施禮道:“馮爺在上,小的是奉宣大總督爺公文來的,到紹興拿得欽犯沈襄。經由貴府,他說是馮爺的年侄,要來拜望,小的不敢阻擋,容了進見。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見出來,有誤程限,管家們又不肯代稟。伏乞老爺天恩,快些打發(fā)上路。”
張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馮主事看了,問道:“那沈襄可是沈經歷沈煉的兒子么?”李萬道:“正是。”馮主事掩著兩耳,把舌頭一伸,說道:“你這班配軍,好不知利害!
那沈襄是朝廷欽犯,尚猶自可。他是嚴相國的仇人,那個敢容納他在家?他昨日何曾到我家來?你卻亂話。官府聞知,傳說到嚴府去,我是當得起他怪的?你兩個配軍,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錢財,買放了要緊人犯,卻來圖賴我!”叫家童與他亂打那配軍出去,把大門閉了,不要惹這閑是非,嚴府知道不是當耍!馮蘭事一頭罵,一頭走進宅去了。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推的推,扌雙的扌雙,霎時間被眾人擁出大門之外。閉了門,兀自聽得嘈嘈的亂罵。
張千、李萬面面相覷,開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縮不進,張千埋怨李萬道:“昨日是你一力攛掇,教放他進城,如今你自去尋他。”李萬道:“且不要埋怨,和你去問他老婆,或者曉得他的路數,再來抓尋便了。”張千道:“說得是,他是恩愛的夫妻。昨夜?jié)h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淚,巴巴的獨坐了兩三個更次。他漢子的行藏,老婆豈有不知?”兩個一頭說話,飛奔出城,復到飯店中來。卻說聞氏在店房里面聽得差人聲音,慌忙移步出來,問道:“我官人如何不來?”張千指李萬道:24“你只問他就是。”李萬將昨日往毛廁出恭,走慢了一步。到馮主事家起光如此如此,以后這般這般,備細說了。張千道:
“今早空空肚皮進城,就吃了這一肚寡氣。你丈夫想是真?zhèn)€不在他家了,必然還有個去處,難道不對小娘子說的?小娘子趁早說來,我們好去抓尋。”說猶未了,只見聞氏噙著眼淚,一雙手扯住兩個公人叫道:“好,好!還我丈夫來!”張千、李萬道:“你丈夫自要去拜什么年伯,我們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里去了,連累我們在此著急,沒處抓尋。你到問我要丈夫,難道我們藏過了他?說得好笑!”將衣袂掣開,氣忿忿地對虎一般坐下。聞氏到走在外面,攔住出路,雙足頓地,放聲大哭,叫起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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