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2)

　　次早，擇了出行吉日，雇倩轎馬停當(dāng)。十娘又遣童兒寄信，別謝月朗。臨行之際，只見肩輿紛紛而至，乃謝月朗與徐素素拉眾姊妹來送行。月朗道：“十姊從郎君千里間關(guān)，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贐，十姊可檢收，或長途空乏，亦可少助。”說罷，命從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鎖甚固，正不知什么東西在里面。十娘也不開看，也不推辭，但殷勤作謝而已。須臾，輿馬齊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監(jiān)生三杯別酒，和眾美人送出崇文門外，各各垂淚而別。正是：他日重逢難預(yù)必，此時分手最堪憐。

　　再說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陸從舟，卻好有瓜洲差使船轉(zhuǎn)回之便，講定船錢，包了艙口。比及下船時，李公子囊中并無分文余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兩銀子與公子，如何就沒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襤褸，銀子到手，未免在解庫中取贖幾件穿著，又制辦了鋪蓋，剩來只勾轎馬之費。公子正當(dāng)愁悶，十娘道：“郎君勿憂，眾姊妹合贈，必有所濟。”乃取鑰開箱。

　　公子在旁自覺慚愧，也不敢窺覷箱中虛實。只見十娘在箱里取出一個紅絹袋來擲于桌上，道：“郎君可開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覺得沉重，啟而觀之，皆是白銀，計數(shù)整五十兩。十娘仍將箱子下鎖，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對公子道：“承眾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吳越間，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費矣。”公子且驚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鄉(xiāng)，死無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頭不敢忘也。”自此每談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撫慰，一路無話。

　　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別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約明日清晨，剪江而渡。其時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門，困守一艙之中，四顧有人，未得暢語。今日獨據(jù)一舟，更無避忌。且已離塞北，初近江南，宜開懷暢飲，以舒向來抑郁之氣，恩卿以為何如？”

　　十娘道：“妾久疏談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見同志耳。”

　　公子乃攜酒具于船首，與十娘鋪氈并坐，傳杯交盞。飲至半酣，5公子執(zhí)卮對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聞絕調(diào)，輒不禁神魂之飛動。心事多違，彼此郁郁，鸞鳴鳳奏久矣不聞。今清江明月，深夜無人，肯為我一歌否？”十娘興亦勃發(fā)，遂開喉嚨頓嗓，取扇按拍，嗚嗚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雜劇上“狀元執(zhí)盞與蟬娟”一曲，名《小桃紅》。真?zhèn)€：聲飛霄漢云皆駐，響入深泉魚出游。

　　卻說他舟有一少年姓孫，名富，字善赍，徽州新安人氏，家資巨萬，積祖揚州種鹽。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風(fēng)流，慣向青樓買笑，紅粉追歡，若嘲風(fēng)弄月，到是個輕薄的頭兒。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獨酌無聊。忽聽得歌聲嘹亮，鳳吟鸞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頭，佇聽半晌，方知聲出鄰舟。正欲相訪，音響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潛窺蹤跡，訪于舟人。但曉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來歷。孫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見？”展轉(zhuǎn)尋思，通宵不寐。

　　捱至五更，忽聞江風(fēng)大作。及曉，彤云密布，狂雪飛舞。怎見得，有詩為證：“千山云樹滅，萬徑人蹤絕。扁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因這風(fēng)雪阻渡，舟不得開。孫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孫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畢，纖纖玉手揭起舟傍短簾，自潑盂中殘水，粉容微露，卻被孫富窺見了，果是國色天香。魂搖心蕩，迎眸注目，等候再見一面，沓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學(xué)士《梅花詩》二句，道“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李甲聽得鄰舟吟詩，舒頭出艙，看是何人。只因這一看，正中了孫富之計。孫富吟詩，正要引李公子出頭，他好乘機攀話。當(dāng)下慌忙舉手，就問：“老兄尊姓何諱？”李公子敘了姓名鄉(xiāng)貫，少不得也問那孫富，孫富也敘過了。又?jǐn)⒘诵┨珜W(xué)中的閑話，漸漸親熟。孫富便道：“風(fēng)雪阻舟，乃天遣與尊兄相會，實小弟之幸也。舟次無卿，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領(lǐng)清誨，萬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當(dāng)厚擾？”孫富道：“說那里話！‘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童兒張傘，迎接公子過船，就于船頭作揖。然后讓公子先行，自己隨后，各各登跳上涯。

　　行不數(shù)步，就有個酒樓，二人上樓，揀一副潔凈座頭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孫富舉杯相勸，二人賞雪飲酒。先說些斯文中套話，漸漸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過來之人，志同道合，說得入港，一發(fā)成相知了。孫富屏去左右，低低問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賣弄在行，遂實說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孫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歸兄？”公子遂將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來如何要嫁，如何借銀討他，始末根由，備細(xì)述了一遍。孫富道：“兄?jǐn)y麗人而歸，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賤室不足慮。所慮者，老父性嚴(yán)，尚費躊躇耳!”孫富將機就機，便問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攜麗人何處安頓？亦曾通知麗人，共作計較否?”公子攢眉而答道：“此事曾與小妾議之。”孫富欣然問道：“尊寵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僑居蘇杭，流連山水。使小弟先回，求親友宛轉(zhuǎn)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圖歸，高明以為何如？”

　　孫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會之間，交淺言深，誠恐見怪。”公子道：“正賴高明指教，何必謙遜?”孫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嚴(yán)帷薄之嫌。平時既怪兄游非禮之地，今日豈容兄娶不節(jié)之人。況且賢親貴友誰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個不識時務(wù)的7進(jìn)言于尊大人之前，見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轉(zhuǎn)口了。兄進(jìn)不能和睦家庭，退無詞以回復(fù)尊寵。即使留連山水，亦非長久之計。萬一資斧困竭，豈不進(jìn)退兩難!”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時費去大半，說到資斧困竭，進(jìn)退兩難，不覺點頭道是。

　　孫富又道：“小弟還有句心腹之談，兄肯俯聽否？”公子道：“承兄過愛，更求盡言。”孫富道：“疏不間親，還是莫說罷。”公子道：“但說何妨。”孫富道：“自古道婦人水性無常，況煙花之輩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識定滿天下。或者南邊原有舊約，借兄之力挈帶而來，以為他適之地。”公子道：“這個恐未必然。”孫富道：“即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輕薄，兄留麗人獨居，難保無逾墻鉆穴之事。若挈之同歸，愈增尊大人之怒。為兄之計，未有善策。況父子天倫必不可絕。若為妾而觸父，因妓而棄家，海內(nèi)必以兄為浮浪不經(jīng)之人。異日妻不以為夫，弟不以為兄，同袍不以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間？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公子聞言，茫然自失，移席問計：“據(jù)高明之見，何以教我？”孫富道：“仆有一計，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愛，未必能行，使仆空費詞說耳！”公子道：“兄誠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園之樂，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憚而不言耶？”

　　孫富道：“兄飄零歲余，嚴(yán)親懷怒，閨閣離心，設(shè)身以處兄之地，誠寢食不安之時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過為迷花戀柳，揮金如土，異日必為棄家蕩產(chǎn)之人，不堪承繼家業(yè)耳。

　　兄今日空手而歸，正觸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愛，見機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贈。兄得千金以報尊大人，只說在京授館，并不曾浪費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從此家庭和睦，當(dāng)無間言。須8臾之間，轉(zhuǎn)禍為福，兄請三思。仆非貪麗人之色，實為兄效忠于萬一也。”

　　李甲原是沒主意的人，本心懼怕老子，被孫富一席話說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聞兄大教，頓開茅塞。但小妾千里相從，義難頓絕，容歸與商之。得其心肯，當(dāng)奉復(fù)耳。”孫富道：

　　“說話之間，宜放婉曲。彼既忠心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離，定然玉成兄還鄉(xiāng)之事矣。”二人飲了一回酒，風(fēng)停雪止，天色已晚。孫富教家僮算還了酒錢，與公子攜手下船。正是：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卻說杜十娘在舟中，擺設(shè)酒果，欲與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燈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見公子顏色匆匆，似有不樂之意，乃滿斟熱酒勸之。公子搖首不飲，一言不發(fā)，竟自床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悅，乃收拾杯盤，為公子解衣就枕。問道：

　　“今日有何見聞，而懷抱郁郁如此？”公子嘆息而已，終不啟口。問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決不下，坐于床頭而不能寐。

　　到夜半，公子醒來，又嘆一口氣。十娘道：“郎君有何難言之事，頻頻嘆息？”公子擁被而起，欲言不語者幾次，撲簌簌掉下淚來。十娘抱持公子于懷間，軟言撫慰道：“妾與郎君情好已及二載，千辛萬苦，歷盡艱難，得有今日。然相從數(shù)千里，未曾哀戚。今將渡江，方圖百年歡笑，如何反起悲傷，必有其故。夫婦之間，死生相共，有事盡可商量，萬勿諱也。”

　　公子再四被逼不過，只得含淚而言道：“仆天涯窮困，蒙恩卿不棄，委曲相從，誠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禮法，況素性方嚴(yán)，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蕩，將何底止？夫婦之歡難保，父子之倫又絕。日間蒙新安孫友邀飲，為我籌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驚道：“郎君意將如何？”公子道：“仆事內(nèi)之人，當(dāng)局而迷。孫友為我畫一計頗善，但恐恩卿不從耳！”十娘道：“孫友者何人？計如果善，何不可從？”公子道：“孫友名富，新安鹽商，少年風(fēng)流之士也。夜間聞子清歌，因而問及。仆告以來歷，并談及難歸之故。

　　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藉口以見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愿。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說罷，淚如雨下。十娘放開兩手，冷笑一聲道：“為郎君畫此計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資既得恢復(fù)，而妾歸他姓，又不致為行李之累，發(fā)乎情，止乎禮，誠兩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公子收淚道：

　　“未得恩卿之諾，金尚留彼處，未曾過手。”十娘道：“明早快快應(yīng)承了他，不可挫過機會。但千金重事，須得兌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過舟，勿為賈豎子所欺。”

　　時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燈梳洗道：“今日之妝，乃迎新送舊，非比尋常。”于是脂粉香澤，用意修飾，花鈿繡襖，極其華艷，香風(fēng)拂拂，光采照人。裝束方完，天色已曉。孫富差家童到船頭候信。十娘微窺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話，及早兌足銀子。公子親到孫富船中，回復(fù)依允。孫富道：“兌銀易事，須得麗人妝臺為信。”

　　公子又回復(fù)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

　　孫富喜甚，即將白銀一千兩送到公子船中。十娘親自檢看，足色足數(shù)，分毫無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孫富。孫富一見，魂不附體。十娘啟朱唇，開皓齒道：“方才箱子可暫發(fā)來，內(nèi)有李郎路引一紙，可檢還之也。”孫富視十娘已為甕中之鱉，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頭之上。十娘取鑰開鎖，內(nèi)皆抽替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層來看。只見翠羽明王當(dāng)，瑤簪寶珥，充、牣于中，約值數(shù)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與孫富及兩船之人無不驚詫。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蕭金管，又抽一箱，盡古玉紫金玩器，約起值數(shù)千金。十娘盡投之于大江中。岸上之人觀者如堵。齊聲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緣故。

　　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復(fù)有一匣。開匣視之，夜明之珠，約有盈把。其他祖母綠、貓兒眼諸般異寶目所未睹，莫能定其價之多少，眾人齊聲喝采，喧聲如雷。十娘又欲投之于江。李甲不覺大悔，抱持十娘慟哭，那孫富也來勸解。

　　十娘推開公子在一邊，向?qū)O富罵道：“我與李郎備嘗艱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為讒說。一旦破人姻緣，斷人恩愛，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當(dāng)訴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歡乎！”又對李甲道：“妾風(fēng)塵數(shù)年，私有所積，本為終身之計。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際，假托眾姊妹相贈，箱中韞藏百寶，不下萬金。將潤色郎君之裝，歸見父母，或憐妾有心，收佐中饋，得終委托，生死無憾。誰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議，中道見棄，負(fù)妾一片真心。今日當(dāng)眾目之前，開箱出視，使郎君知區(qū)區(qū)千金，未為難事。妾櫝中有玉，恨郎眼內(nèi)無珠。命之不辰，風(fēng)塵困瘁，甫得脫離，又遭棄捐。今眾人各有耳目，共作證明，妾不負(fù)郎君，郎君自負(fù)妾耳！”于是眾人聚觀者無不流涕，都唾罵李公子負(fù)心薄幸。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謝罪。十娘抱持寶匣，向江心一跳。眾人急呼撈救。但見云暗江心，波濤滾滾，沓無蹤影。可惜一個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魚之腹。三魂渺渺歸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當(dāng)時旁觀之人，皆咬牙切齒，爭欲拳毆李甲和那孫富，慌得李孫二人手足無措，急叫開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轉(zhuǎn)憶十娘，終日愧悔，郁成狂疾，1終身不痊。孫富自那日受驚，得病臥床月余，終日見杜十娘在傍詬罵，奄奄而逝。人以為江中之報也。

　　卻說柳遇春在京坐監(jiān)完滿，束裝回鄉(xiāng)，停舟瓜步。偶臨江凈臉，失墜銅盆于水，覓漁人打撈。及至撈起，乃是個小匣兒。

　　遇春啟匣觀看，內(nèi)皆明珠異寶，無價之珍，遇春厚賞漁人，留于床頭把玩。是夜夢見江中一女子，凌波而來，視之，乃杜十娘也。近前萬福，訴以李郎薄幸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圖報答，不意事無終始。

　　然每懷盛情，悒悒未忘。早間曾以小匣托漁人奉致，聊表寸心，從此不復(fù)相見矣。”言訖，猛然驚醒，方知十娘已死，嘆息累日。

　　后人評論此事，以為孫富謀奪美色，輕擲千金，固非良士。

　　李甲不識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無足道者。獨謂十娘千古女俠，豈不能覓一佳侶，共跨秦樓之鳳，乃錯認(rèn)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變?yōu)槌穑f種恩情，化為流水，深可惜也！有詩嘆云：不會風(fēng)流莫妄談，單單情字費人參。若將情字能參透，喚作風(fēng)流也不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