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氏料道在園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聽憑分析,同孩兒謝了眾親長,拜別了祠堂,辭了善繼夫婦,教人搬了幾件舊家火和那原嫁來的兩只箱籠,雇了牲口騎坐,來到東莊屋內。只見荒草滿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濕,怎生住得?將就打掃一兩間,安頓床鋪。喚莊戶來問時,連這五十八畝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還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賠糧。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學生有智,對母親道:“我弟兄兩個,都是老爹爹親生,為何分關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緣故。莫非不是老爹爹親筆?自古道:家私不論尊卑。母親何不告官申理?厚薄憑官府判斷,到無怨心?!泵肥媳缓侯}起線索,便將十來年隱下衷情都說出來道:“我兒休疑分關之語,這正是你父親之筆。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與他,以安其心。臨終之日,只與我行樂圖一軸,再三囑付:‘其中含藏啞謎,直待賢明有司在任,送他詳審,包你母子兩口有得過活,不致貧苦’?!鄙剖龅溃骸凹扔写耸拢尾辉缯f!行樂圖在那里?快取來與孩兒一看?!泵肥祥_了箱兒,取出一個布包來;解開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紙封裹著;拆了封,展開那一尺闊、三尺長的小軸兒,掛在椅上,母子一齊下拜。梅氏通陳道:“村莊香燭不便,乞恕褻慢。”
善述拜罷,起來仔細看時,乃是一個坐像,烏紗白發,畫得豐采如生。懷中抱著嬰兒,一只手指著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舊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煩悶。
過了數日,善述到前村要訪個師父講解,偶從關王廟前經過,只見一伙村人抬著豬羊大禮,祭賽關圣。善述立住腳頭看時,又見一個過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來閑看,問著眾人道:“你們今日為甚賽神?”眾人道:“我們遭了屈官司,幸賴官府明白,斷明了這公事。向日許下神道愿心,今日特來拜償?!崩险叩溃骸笆裁辞偎??怎生斷的?”內中一人道:“本縣向奉上司明文,十家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個趙裁,是第一手針線。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幾日不歸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馀不歸。老婆劉氏央人四下尋覓,并無蹤跡。又過了數日,河內浮出一個尸首,頭都打破的,地方報與官府。有人認出衣服,正是那趙裁。趙裁出門前一日,曾與小人酒后爭句閑話。一時發怒,打到他家,毀了他幾件家私,這是有的。誰知他老婆把這樁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縣聽信一面之詞,將小人問成死罪;同甲不行舉首,連累他們都有了罪名。小人無處伸冤,在獄三載。幸遇新任滕爺,他雖鄉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質審時節哭訴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爭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謀他一命?’準了小人狀詞,出牌拘人復審。滕爺一眼看著趙裁的老婆,千不說,萬不說,開口便問他曾否再醮?劉氏道:‘家貧難守,已嫁人了?!謫枺骸薜纳跞耍俊瘎⑹系溃骸前噍叺牟每p,叫沈八漢?!?/p>
滕爺當時飛拿沈八漢來問道:‘你幾時娶這婦人?’八漢道:‘他丈夫死了一個多月,小人方才娶回?!鵂數溃骸稳藶槊??用何聘禮?’八漢道:‘趙裁存日曾借用過小人七八兩銀子,小人聞得趙裁死信,走到他家探問,就便催取這銀子。那劉氏沒得抵償,情愿將身許嫁小人,準折這銀兩,其實不曾央媒?!?/p>
滕爺又問道:‘你做手藝的人,那里來這七八兩銀子?’八漢道:‘是陸續湊與他的?!鵂敯鸭埞P,教他細開逐次借銀數目。八漢開了出來,或米或銀共十三次,湊成七兩八錢之數。
滕爺看罷,大喝道:‘趙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便用夾棍夾起,八漢還不肯認。滕爺道:‘我說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盤利,難道再沒有第二人托得,恰好都借與趙裁?必是平昔間與他妻子有奸,趙裁貪你東西,知情故縱。以后想做長久夫妻,便謀死了趙裁。卻又教導那婦人告狀,拈在成大身上。今日你開帳的字,與舊時狀紙筆跡相同,這人命不是你是誰?’再教把婦人拶指,要他承招。劉氏聽見滕爺言語,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師一般,魂都驚散了,怎敢抵賴,拶子套上,便承認了。八漢只得也招了。原來八漢起初與劉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來往來勤了,趙裁怕人眼目,漸有隔絕之意。
八漢私與劉氏商量,要謀死趙裁,與他做夫妻,劉氏不肯。八漢乘趙裁在人家做生活回來,哄他店上吃得爛醉;行到河邊,將他推倒;用石塊打破腦門,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婦人回去。后因尸骸浮起,被人認出;八漢聞得小人有爭嚷之隙,卻去唆那婦人告狀。那婦人直待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漢謀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語。卻被爺審出真情,將他夫妻抵罪,釋放小人寧家。多承列位親鄰斗出公分,替小人賽神。老翁,你道有這般冤事么?”老者道:“恁般賢明官府,真個難遇!本縣百姓有幸了?!蹦呱剖雎犜诙抢铮慊丶覍W與母親知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將行樂圖去告訴,更待何時?”
母子商議已定,打聽了放告日期,梅氏起個黑早,領著十四歲的兒子,帶了軸兒,來到縣中叫喊。大尹見沒有狀詞,只有一個小小軸兒,甚是奇怪,問其緣故。梅氏將倪善繼平昔所為及老子臨終遺囑,備細說了。滕知縣收了軸子,教他且去,“待我進衙細看。”正是:
一幅畫圖藏啞謎,千金家事仗搜尋。
只因嫠婦孤兒苦,費盡神明大尹心。
不題梅氏母子回家,且說滕大尹放告已畢,退歸私衙,取那一尺闊、三尺長的小軸看,是倪太守行樂圖:一手抱個嬰孩,一手指著地下。推詳了半日,想道:“這個嬰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說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么?”又想道:“他既有親筆分關,官府也難做主了。他說軸中含藏啞謎,必然還有個道理。若我斷不出此事,枉自聰明一世?!泵咳胀颂?,便將畫圖展玩,千思萬想。如此數日,只是不解。也是這事合當明白,自然生出機會來。一日午飯后,又去看那軸子。丫環送茶來吃,將一手去接茶甌,偶然失挫,潑了些茶把軸子沾濕了。滕大尹放了茶甌,走向階前,雙手扯開軸子,就日色曬干。忽然,日光中照見軸子里面有些字影,滕知縣心疑,揭開看時,乃是一幅字紙,托在畫上,正是倪太守遺筆,上面寫道:
老夫官居五馬,壽逾八旬。死在旦夕,亦無所恨。但孽子善述年方周歲,急未成立。嫡善繼素缺孝友,日后恐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產,悉以授繼。惟左偏舊小屋,可分與述。此屋雖小,室中左壁埋銀五千,作五壇;右壁埋銀五千,金一千,作六壇,可以準田園之額。后有賢明有司主斷者,述兒奉酬白金三百兩。
八十一翁倪守謙親筆。年,月,日,花押。
原來這行樂圖,是倪太守八十一歲上與小孩子做周歲時,預先做下的。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虛也。滕大尹最有機變的人,看見開著許多金銀,未免垂涎之意。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差人“密拿倪善繼來見我,自有話說。”
卻說倪善繼獨占家私,心滿意足,日日在家中快樂。忽見縣差奉著手批拘喚,時刻不容停留。善繼推阻不得,只得相隨到縣。正直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稟道:“倪善繼已拿到了?!?/p>
大尹喚到案前,問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長子么?”善繼應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狀告你,說你逐母逐弟,占產占房,此事真么?”倪善繼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邊,從幼撫養大的。近日他母子自要分居,小人并不曾逐他。其家財一節,都是父親臨終親筆分析定的,小人并不敢有違?!?/p>
大尹道:“你父親親筆在那里?”善繼道:“見在家中,容小人取來呈覽?!贝笠溃骸八麪钤~內告有家財萬貫,非同小可;遺筆真偽,也未可知。念你是縉紳之后,且不難為你。明日可喚齊梅氏母子,我親到你家查閱家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難以私情而論。”喝教皂快押出善繼,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聽審。公差得了善繼的東道,放他回家去訖,自往東莊拘人去了。
再說善繼聽見官府口氣利害,好生驚恐。論起家私,其實全未分析,單單持著父親分關執照,千鈞之力,須要親族見證方好。連夜將銀兩分送三黨親長,囑托他次早都到家來。若官府問及遺筆一事,求他同聲相助。這伙三黨之親自從倪太守亡后,從不曾見善繼一盤一盒,歲時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塊銀子送來,正是閑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各各暗笑,落得受了買東西吃。明日見官,旁觀動靜,再作區處。時人有詩云:休嫌庶母妄興詞,自是為兄意太私。
今日將銀買三黨,何如匹絹贈孤兒?
且說梅氏見縣差拘喚,已知縣主與他做主。過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先到縣中去見滕大尹。大尹道:“憐你孤兒寡婦,自然該替你說法。但聞得善繼執得有亡父親筆分關,這怎么處?”梅氏道:“分關雖寫得有,卻是保全孩子之計,非出亡夫本心。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數目,自然明白?!贝笠溃骸俺Q缘狼骞匐y斷家事。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泵肥现x道:“若得免于饑寒足矣,豈望與善繼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先到善繼家伺候?!?/p>
倪善繼早已打掃廳堂,堂上設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爐好香。一面催請親族:“早來守候?!泵肥虾蜕剖龅絹恚娛H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見了,也不免說幾句求情的話兒。善繼雖然一肚子惱怒,此時也不好發泄。各各暗自打點見官的說話。
等不多時,只聽得遠遠喝道之聲,料是縣主來了。善繼整頓衣帽迎接;親族中,年長知事的,準備上前見官;其幼輩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張望,打探消耗。只見一對對執事兩班排立,后面青羅傘下,蓋著有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門首,執事跪下,么喝一聲,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齊跪下來迎接。門子喝聲:“起去!”轎夫停了五山屏風轎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轎來,將欲進門,忽然對著空中連連打恭,口里應對,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眾人都吃驚,看他做甚模樣。只見滕大尹一2路揖讓,直到堂中。連作數揖,口中敘許多寒溫的言語。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個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連忙轉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謙讓,方才上坐。
眾人看他見神見鬼的模樣,不敢上前,都兩旁站立呆看。只見滕大尹在上坐拱揖,開談道:“令夫人將家產事告到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說罷,便作傾聽之狀。良久,乃搖首吐舌道:“長公子太不良了?!膘o聽一會,又自說道:“教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會,又說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計?”又連聲道:“領教,領教。”又停一時,說道:“這項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領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當此厚惠?”推遜了多時,又道:“既承尊命懇切,晚生勉領,便給批照與次公子收執。”乃起身,又連作數揖,口稱:“晚生便去。”眾人都看得呆了。只見滕大尹立起身來,東看西看,問道:“倪爺那里去了?”門子稟道:“沒見什么倪爺。”滕大尹道“有些怪事?”喚善繼問道:“方才令尊老先生親在門外相迎,與我對坐了,講這半日說話,你們諒必都聽見的?!鄙评^道:“小人不曾聽見。”滕大尹道:“方才長長的身兒,瘦瘦的臉兒,高顴骨,細眼睛,長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須,銀也似白的,紗帽皂靴,紅袍金帶,可是倪老先生模樣么?”唬得眾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樣?!贝笠溃骸叭绾魏鋈徊灰娏耍克f家中有兩處大廳堂,又東邊舊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
善繼也不敢隱瞞,只得承認道:“有的?!贝笠溃骸扒业綎|邊小屋去一看,自有話說?!北娙艘姶笠肴兆匝宰哉Z,說得活龍活現,分明是倪太守模樣,都信道倪太守真個出現了。人人吐舌,個個驚心。誰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言。他是看了行樂圖,照依小像說來,何曾有半句是真話!有詩為證:圣賢自是空題目,惟有鬼神不敢觸。
若非大尹假裝詞,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繼引路,眾人隨著大尹,來到東偏舊屋內。這舊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時所居,自從造了大廳大堂,把舊屋空著,只做個倉廳,堆積些零碎米麥在內,留下一房家人??匆姶笠昂笞吡艘槐椋秸葜凶拢蛏评^道:“你父親果是有靈,家中事體,備細與我說了。教我主張,這所舊宅子與善述,你意下如何?”善繼叩頭道:“但憑恩臺明斷。”大尹討家私簿子細細看了,連聲道:“也好個大家事?!笨吹胶竺孢z筆分關,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寫定的,方才卻又在我面前,說善繼許多不是,這個老先兒也是沒主意的。”喚倪善繼過來,“既然分關寫定,這些田園帳目,一一給你,善述不許妄爭?!?/p>
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見大尹又道:“這舊屋判與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繼也不許妄爭?!鄙评^想道:“這屋內破家破火,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麥,一月前都糶得七八了,存不多兒,我也勾便宜了?!北氵B連答應道:“恩臺所斷極明?!贝笠溃骸澳銉扇艘谎詾槎?,各無翻悔。眾人既是親族,都來做個證見。方才倪老先生當面囑付說:‘此屋左壁下,埋銀五千兩,作五壇,當與次兒。’”善繼不信,稟道:“若果然有此,即使萬金,亦是兄弟的,小人并不敢爭執。”大尹道:“你就爭執時,我也不準。”便教手下討鋤頭、鐵鍬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領民壯,往東壁下掘開墻基,果然埋下五個大壇。發起來時,壇中滿滿的,都是光銀子。把一壇銀子上秤稱時,算來該是六十二斤半,剛剛一千兩足數。眾人看見,無不驚訝。善繼益發信真了:“若非父親陰靈出現,面訴縣主,這個藏銀,我們尚且不知,縣主那里知道?”只見滕大尹教把五壇銀子一字兒擺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還有五壇,亦是五千之數。更有一壇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謝之意,我不敢當,他再三相強,我只得領了?!泵肥贤剖鲞殿^說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贝笠溃骸拔液我灾??據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說,想不是虛話?!痹俳倘税l掘西壁,果然六個大壇,五壇是銀,一壇是金。善繼看著許多黃白之物,眼里都放出火來,恨不得搶他一錠;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開口。滕大尹寫個照帖,給與善繼為照,就將這房家人判與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勝之喜,一同叩頭拜謝。善繼滿肚不樂,也只得磕幾個頭,勉強說句“多謝恩臺主張?!贝笠袔讞l封皮,將一壇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轎前,抬回衙內,落得受用。眾人都認道真個倪太守許下酬謝他的,反以為理之當然,那個敢道個“不”字。這正叫做鷸蚌相持,漁人得利。若是倪善繼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將家私平等分析,這千兩黃金,弟兄大家該五百兩,怎到得滕大尹之手?白白里作成了別人,自己還討得氣悶,又加個不孝不弟之名。千算萬計,何曾算計得他人,只算計得自家而已!
閑話休題。再說梅氏母子次日又到縣拜謝滕大尹。大尹已將行樂圖取去遺筆,重新裱過,給還梅氏收領。梅氏母子方悟行樂圖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銀也。此時有了這十壇銀子,一般置買田園,遂成富室。后來善述娶妻,連生三子,讀書成名。倪氏門中,只有這一枝極盛。善繼兩個兒子,都好游蕩,家業耗廢。善繼死后,兩所大宅子都賣與叔叔善述管業。
里中凡曉得倪家之事本末的,無不以為天報云。詩曰:從來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癡;忍以嫡兄欺庶母,卻教死父算生兒。5軸中藏字非無意,壁下埋金屬有司;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爭競不興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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