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老公出門,三日之后,就使起家主母的勢來。尋個茶遲飯晏小小不是的題目,先將廚下丫頭試法,連打幾個巴掌,罵道:“賤人,你是我手內用錢討的,如何恁地托大!你恃了那個小主母的勢頭,卻不用心伏侍我?家長在家日,縱容了你。如今他出去了,少不得要還老娘的規矩。除卻老娘外,那個該伏侍的?要飯吃時,等他自擔,不要你們獻勤。卻擔誤老娘的差使。”罵了一回,就乘著熱鬧中,喚過當直的,分付將賈公派下另一分肉菜錢干折進來,不要買了。當直的不敢不依。且喜月香能甘淡薄,全不介意。
又過了些時,忽一日,養娘擔洗臉水遲了些,水已涼了。養娘不合哼了一句,那婆娘聽得了,特地叫來發作道:“這水不是你擔的,別人燒著湯,你便胡亂用些罷!當初在牙婆家,那個燒湯與你洗臉?”養娘耐嘴不住,便回了幾句言語,道:
“誰要他們擔水燒湯!我又不是不曾擔水過的,兩只手也會燒火。下次我自擔水自燒,不費廚下姐姐們力氣便了!”那婆娘提醒了他當初曾擔水過這句話,便罵道:“小賤人!你當先擔得幾桶水,便在外邊做身做分,哭與家長知道,連累老娘受了百般嘔氣。今日老娘要討個帳兒,你既說會擔水,會燒火,把兩件事都交在你身上。每日常用的水,都要你擔,不許缺乏。是火,都是你燒。若是難為了柴,老娘卻要計較。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長回家時,你再啼啼哭哭告訴他便了,也不怕他趕了老娘出去!”
月香在房中,聽得賈婆發作自家的丫頭,慌忙移步上前,萬福謝罪,招稱許多不是,叫賈婆莫怪。養娘道:“果是婢子不是了。只求看小姐面上,不要計較。”那老婆愈加忿怒,便道:“什么小姐、小姐!是小姐,不到我家來了。我是個百姓人家,不曉得小姐是什么品級,你動不動把來壓老娘。老娘骨氣雖輕,不受人壓量的。今日要說個明白,就是小姐,也說不得費了大錢討的。少不得老娘是個主母,賈婆也不是你叫的。”
月香聽得話不投機,含著眼淚,自進房去了。那婆娘分付廚中,不許叫“石小姐”,只叫他“月香”名字。又分付養娘,只在廚下專管擔水,燒火,不許進月香房中。月香若要飯吃時,得他自到廚房來取。其夜,又叫丫頭搬了養娘的被窩,到自己房中去。月香坐個更深,不見養娘進來,只得自己閉門而睡。又過幾日,那婆娘喚月香出房,卻教丫頭把他的房門鎖了。月香沒了房,只得在外面盤旋,夜間就同養娘一鋪睡。睡起時,就0叫他拿東拿西,役使他起來。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月香無可奈何,只得伏低伏小。那婆娘見月香隨順了,心中暗喜,驀地開了他房門的鎖,把他房中搬得一空。凡丈夫一向寄來的好綢好緞,曾做不曾做得,都遷入自己箱籠,被窩也收起了不還他。月香暗暗叫苦,不敢則聲。
忽一日,賈公書信回來,又寄許多東西與石小姐。書中囑咐老婆:“好生看待,不久我便回來。”那婆娘把東西收起,思想道:“我把石家兩個丫頭作賤勾了,丈夫回來,必然廝鬧。難道我懼怕老公,重新奉承他起來不成?那老亡八把這兩個瘦馬養著,不知作何結束!他臨行之時,說道:‘若不依他言語,就不與我做夫妻了。’一定他起了什么不良之心。那月香好副嘴臉,年已長成,倘或有意留他,也不見得。那時我爭風吃醋,便遲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兩個賣去他方,老亡八回來也只一怪,拚得廝鬧一場罷了,難道又去贖他回來不成?好計,好計!”正是:眼孔淺時無大量,心田偏處有奸謀。
當下,那婆娘分付當直的:“與我喚那張牙婆到來,我有話說。”不一時,當直的將張婆引到。賈婆教月香和養娘都相見了,卻發付他開去。對張婆說道:“我家六年前,討下這兩個丫頭,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嬌嬌的,做不得生活,都要賣他出去,你與我快尋個主兒。”原來當先官賣之事,是李牙婆經手。此時李婆已死,官私做媒,又推張婆出尖了。張婆道:“那年紀小的,正有個好主兒在此,只怕大娘不肯。”賈婆道:“有甚不肯?”張婆道:“就是本縣大尹老爺復姓鐘離,名義,壽春人氏,親生一位小姐,許配德安縣高大尹的長公子,在任上行聘的,不日就要來娶親了。本縣嫁裝都已備得十1全,只是缺少一個隨嫁的養娘。昨日大尹老爺喚老媳婦當官分付過了,老媳婦正沒處尋。宅上這位小娘子,正中其選。只是異鄉之人,怕大娘不舍得與他。”賈婆想道:“我正要尋個遠方的主顧,來得正好。況且知縣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來,料也不敢則聲。”便道:“做官府家的陪嫁,勝似在我家十倍,我有什么不舍得,只是不要虧了我的原價便好。”張婆道:“原價許多?”賈婆道:“下來歲時,就是五十兩討的,如今飯錢又算一主在身上了。”張婆道:“吃的飯是算不得帳。這五十兩銀子在老媳婦身上。”賈婆道:“那一個老丫頭,也替我覓個人家便好。他兩個是一伙兒來的,去了一個,那一個也養不住了。況且年紀一二十之外,又是要老公的時候,留他甚么!”
張婆道:“那個要多少身價?”賈婆道:“原是三十兩銀子討的。”牙婆道:“粗貨兒,直不得這許多。若是減得一半,老媳婦到有個外甥在身邊,三十歲了,老媳婦原許下與他娶一房妻小的,因手頭不寬展,捱下去,這到是雌雄一對兒。”賈婆道:“既是你的外甥,便讓你五兩銀子。”張婆道:“連這小娘子的媒禮在內,讓我十兩罷。”賈婆道:“也不為大事,你且說合起來。”張婆道:“老媳婦如今先去回復知縣相公。若講得成時,一手交錢,一手就要交貨的。”賈婆道:“你今晚還來不?”張婆道:“今晚還要與外甥商量,來不及了。明日早來回話,多分兩個都要成的。”說罷別去。不在話下。
卻說大尹鐘離義,到任有一年零三個月了。前任馬公,是頂那石大尹的缺。馬公升任去后,鐘離義又是頂馬公的缺。鐘離大尹與德安高大尹原是個同鄉。高大尹生下二子,長曰高登,年十八歲;次曰高升,年十六歲。這高登便是鐘離公的女婿。
原來鐘離公未曾有子,止生此女,小字瑞枝,年方一十七歲,2選定本年十月望日出嫁。此時九月下旬,吉期將近。鐘離公分付張婆,急切要尋個陪嫁。張婆得了賈家這頭門路,就去回復大尹。大尹道:“若是人物好時,就是五十兩也不多。明日庫上來領價,晚上就要過門的。”張婆道:“領相公鈞旨。”當晚回家與外甥趙二商議,有這相應的親事,要與他完婚,趙二先歡喜了一夜。次早,趙二便去整理衣褶,準備做新郎。張婆在家中,先湊足了二十兩身價,隨即到縣取知縣相公鈞帖,到庫上兌了五十兩銀子。來到賈家,把這兩項銀子交付與賈婆,分疏得明明白白。賈婆都收下了。少頃,縣中差兩名皂隸,兩個轎夫,抬著一頂小轎,到賈家門首停下。賈家初時都不通月香曉得,臨期竟打發他上轎。月香正不知教他那里去,和養娘兩個,叫天叫地,放聲大哭。賈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張婆兩個,你一推,我一掇,掇他出了大門。張婆方才說明:“小娘子不要啼哭了!你家主母將你賣與本縣知縣相公處,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貴。官府衙門不是耍處,事到其間,哭也無益!”月香只得收淚,上轎而去。轎夫抬進后堂,月香見了鐘離公,還只萬福。張婆在旁道:“這就是老爺了,須下個大禮。”月香只得磕頭,立起身來,不覺淚珠滿面。張婆教他拭干了淚眼,引入私衙,見了夫人和瑞枝小姐。問其小名,對以“月香”。夫人道:“好個‘月香’二字!不必更改,就發他伏侍小姐。”鐘離公厚賞張婆,不在話下。可憐宦室嬌香女,權作閨中使令人。
張婆出衙,已是酉牌時分。再到賈家,只見那養娘正思想小姐,在廚下痛哭。賈婆對他說道:“我今把你嫁與張媽媽的外甥,一夫一婦,比月香到勝幾分,莫要悲傷了!”張婆也勸慰了一番。趙二在混堂內洗了個凈浴,打扮得帽兒光光,衣衫3簇簇,自家提了一燈籠前來接親。張婆就教養娘拜別了賈婆,那養娘原是個大腳,張婆扶著步行到家,與外甥成親。
話休絮煩。再說月香小姐,自那日進了鐘離相公衙內,次日,夫人分付新來婢子,將中堂打掃。月香領命,攜帚而去。
鐘離公梳洗已畢,打點早衙理事,步出中堂。只見新來婢子呆呆的把著一把掃帚,立于庭中。鐘離公暗暗稱怪,悄地上前看時,原來庭中有一個土穴,月香對了那穴,汪汪流淚。鐘離公不解其故,走入中堂,喚月香上來,問其緣故。月香愈加哀泣,口稱不敢。鐘離公再三詰問,月香方才收淚而言道:“賤妾幼時,父親曾于此地教妾蹴球為戲,誤落球于此穴。父親問妾道:‘你可有計較,使球自出于穴,不須拾耳?’賤妾答云:‘有計。’即遣養娘取水灌之,水滿球浮,自出穴外。父親謂妾聰明,不勝之喜。今雖年久,尚然記憶。睹物傷情,不覺哀泣。愿相公俯賜矜憐,勿加罪責。”鐘離公大驚道:“汝父姓甚名誰?你幼時如何得到此地?須細細說與我知。”月香道:“妾父姓石,名璧,六年前在此作縣尹。只為天火燒倉,朝廷將父革職,勒令倍償,父親病郁而死,有司將妾和養娘官賣到本縣賈公家。賈公向被冤系,感我父活命之恩,故將賤妾甚相看待,撫養至今。因賈公出外為商,其妻不能相容,將妾轉賣于此。只此實情,并無欺隱。”今朝訴出衷腸事,鐵石人知也淚垂。
鐘離公聽罷,正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與石壁一般是個縣尹,他只為遭時不幸,遇了天災,親生女兒就淪于下踐。我若不聞不見,到也罷了。天教他到我衙里,我若不扶持他,同官體面何存?石公在九泉之下,以我為何如人!”當下請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來歷細細敘明。夫人道:“似這等說,他也是個縣令之女,豈可賤婢相看。目今女孩兒嫁期又逼,相公4何以處之?”鐘離公道:“今后不要月香服役,可與女孩兒姊妹相稱。下官自有處置。”即時修書一封,差人送到親家高大尹處。高大尹拆書觀看,原來是求寬嫁娶之期。書上寫道:“婚男嫁女,雖父母之心,舍己成人,乃高明之事。近因小女出閣,預置媵婢月香。見其顏色端麗,舉止安詳,心竊異之。
細訪來歷,乃知即兩任前石縣令之女。石公廉吏,因倉火失官喪軀,女亦官賣,轉展售于寒家。同官之女,猶吾女也。此女年已及笄,不惟不可屈為媵婢,且不可使吾女先此女而嫁。仆今急為此女擇婿,將以小女薄奩嫁之。令郎姻期,少待改卜,特此拜懇,伏惟請諒。鐘離義頓首。”
高大尹看了道:“原來如此!此長者之事,吾奈何使鐘離公獨擅其美!”即時回書云:“鸞鳳之配,雖有佳期;狐兔之悲,豈無同志。在親翁既以同官之女為女,在不佞寧不以親翁之心為心?三復示言,令人悲惻。此女廉吏血胤,無慚閥閱。愿親家即賜為兒婦,以踐始期。令愛別選高門,庶幾兩便。昔蘧伯玉恥獨為君子,仆今者愿分親翁之誼。高原頓首。”
使者將回書呈與鐘離公看了。鐘離公道:“高親家愿娶孤女,雖然義舉。但吾女他兒久已聘定,豈可更改?還是從容待我嫁了石家小姐,然后另備妝奩,以完吾女之事。”當下又寫書一封,差人再達高親家。高公開書讀道:“娶無依之女,雖屬高情;更已定之婚,終乖正道。小女與令郎,久諧風卜,準擬鸞鳴。在令郎停妻而娶妻,已違古禮,使小女舍婿而求婿,難免人非。請君三思,必從前議。義惶恐再拜。”
高公讀畢,嘆道:“我一時思之不熟。今聞鐘離公之言,慚愧無地。我如今有個兩盡之道,使鐘離公得行其志,而吾亦同享其名。萬世而下,以為美談。”即時復書云:“以女易女,仆之慕誼雖殷。停妻娶妻,君之引禮甚正。仆之次男高升,年方十七,尚未締姻。令愛歸我長兒,石女屬我次子。佳兒佳婦,兩對良姻。一死一生,千秋高誼。妝奩不須求備,時日且喜和同。伏冀俯從,不須改卜。原惶恐再拜。”鐘離公得書,大喜道:“如此處分,方為雙美。高公義氣,真不愧古人,吾當拜其下風矣。”
當下,即與夫人說知,將一副妝奩剖為兩分,衣服首飾,稍稍增添。二女一般,并無厚薄。到十月望前兩日,高公安排兩乘花細轎,笙簫鼓吹,迎接兩位新人。鐘離公先發了嫁妝去后,隨喚出瑞枝、月香兩個女兒,教夫人分付他為婦之道。二女拜別而行。月香感念鐘離公夫婦恩德,十分難舍,號哭上轎。一路趲行,自不必說。到了縣中,恰好湊著吉日良時,兩對小夫妻,如花如錦,拜堂合巹。高公夫婦歡喜無限。正是:百年好事從今定,一對姻緣天上來。
再說鐘離公,嫁女三日之后,夜間忽得一夢:夢見一位官人,幞頭象簡,立于面前,說道:“吾乃月香之父石璧是也。
生前為此縣大尹,因倉糧失火,賠償無措,郁郁而亡。上帝察其清廉,憫其無罪,敕封吾為本縣城隍之神。月香吾之愛女,蒙君高誼,拔之泥中,成其美眷,此乃陰德之事。吾已奏聞上帝。君命中本無子嗣,上帝以公行善,賜公一子,昌大其門。
君當致身高位,安享遐齡。鄰縣高公與君同心,愿娶孤女,上帝嘉悅,亦賜二子高官厚祿,以酬其德。君當傳與世人廣行方便,切不可凌弱暴寡,利己損人。天道昭昭,纖毫洞察!”說罷,再拜。鐘離公答拜起身,忽然踏了衣服前幅,跌上一交,猛然驚醒,乃是一夢。即時說與夫人知道,夫人亦嗟呀不已。
待等天明,鐘離公打轎到城隍廟中焚香作禮,捐出俸資百兩,6命道士重新廟宇,將此事勒碑,廣諭眾人。又將此夢備細寫書報與高公知道。高公把書與兩個兒子看了,各各驚訝。鐘離夫人年過四十,忽然得孕生子,取名天賜。后來鐘離義歸宋,仕至龍圖閣大學士,壽享九旬。子天賜,為大宋狀元。高登、高升俱仕宋朝,官至卿宰。此是后話。
且說賈昌在客中,不久回來,不見了月香小姐和那養娘。
詢知其故,與婆娘大鬧幾場。后來知得鐘離相公將月香為女,一同小姐嫁與高門。賈昌無處用情,把銀二十兩,要贖養娘送還石小姐。那趙二恩愛夫妻,不忍分拆,情愿做一對投靠,張婆也禁他不住。賈昌領了趙二夫妻,直到德安縣。稟知大尹高公,高公問了備細,進衙又問媳婦月香,所言相同。遂將趙二夫妻收留,以金帛厚酬賈昌,賈昌不受而歸。從此賈昌惱恨老婆無義,立誓不與他相處。另招一婢,生下兩男。此亦作善之報也!后人有詩嘆云:人家嫁娶擇高門,誰肯周全孤女婚?試看兩公陰德報,皇天不負好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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