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shí)間：2012-08-30 14:07

第一十二章過客

　　時(shí)：

　　或一日的黃昏

　　地：

　　或一處

　　人：

　　老翁——約七十歲，白頭發(fā)，黑長袍。

　　女孩——約十歲，紫發(fā)，烏眼珠，白地黑方格長衫。

　　過客——約三四十歲，狀態(tài)困頓倔強(qiáng)，眼光陰沉，黑須，亂發(fā)，黑色短衣褲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脅下掛一個(gè)口袋，支著等身的竹杖。

　　東，是幾株雜樹和瓦礫；西，是荒涼破敗的叢葬；其間有一條似路非路的痕跡。一間小土屋向這痕跡開著一扇門；門側(cè)有一段枯樹根。

　　〔女孩正要將坐在樹根上的老翁攙起。〕

　　翁——孩子。喂，孩子！怎么不動(dòng)了呢？

　　孩——〔向東望著，〕有誰走來了，看一看罷。

　　翁——不用看他。扶我進(jìn)去罷。太陽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這孩子！天天看見天，看見土，看見風(fēng)，還不夠好看么？什么也不比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誰。太陽下去時(shí)候出現(xiàn)的東西，不會(huì)給你什么好處的。……還是進(jìn)去罷。

　　孩——可是，已經(jīng)近來了。阿阿，是一個(gè)乞丐。

　　翁——乞丐？不見得罷。

　　〔過客從東面的雜樹間蹌踉走出，暫時(shí)躊躇之后，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實(shí)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討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極了。這地方又沒有一個(gè)池塘，一個(gè)水洼。

　　翁——唔，可以可以。你請(qǐng)坐罷。〔向女孩，〕孩子，你拿水來，杯子要洗干凈。

　　〔女孩默默地走進(jìn)土屋去。〕

　　翁——客官，你請(qǐng)坐。你是怎么稱呼的。

　　客——稱呼？——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shí)候起，我就只一個(gè)人，我不知道我本來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時(shí)人們也隨便稱呼我，各式各樣，我也記不清楚了，況且相同的稱呼也沒有聽到過第二回。

　　翁——阿阿。那么，你是從哪里來的呢？

　　客——〔略略遲疑，〕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shí)候起，我就在這么走。

　　翁——對(duì)了。那么，我可以問你到哪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shí)候起，我就在這么走，要走到一個(gè)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xiàn)在來到這里了。我接著就要走向那邊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個(gè)木杯來，遞去。〕

　　客——〔接杯，〕多謝，姑娘。〔將水兩口喝盡，還杯，〕多謝，姑娘。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感謝！

　　翁——不要這么感激。這于你是沒有好處的。

　　客——是的，這于我沒有好處。可是我現(xiàn)在很恢復(fù)了些力氣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約是久住在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個(gè)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墳。

　　客——〔詫異地，〕墳？

　　孩——不，不，不。那里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

　　客——〔西顧，仿佛微笑，〕不錯(cuò)。那些地方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也常常去玩過，去看過的。但是，那是墳。〔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沒有走過。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單知道南邊；北邊；東邊，你的來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許倒是于你們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據(jù)我看來，你已經(jīng)這么勞頓了，還不如回轉(zhuǎn)去，因?yàn)槟闱叭ヒ擦喜欢赡茏咄辍?/p>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驚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qū)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zhuǎn)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會(huì)遇見心底的眼淚，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見他們心底的眼淚，不要他們?yōu)槲业谋А?/p>

　　翁——那么，你，〔搖頭，〕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腳早經(jīng)走破了，有許多傷，流了許多血。〔舉起一足給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夠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哪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無論誰的血。我只得喝些水，來補(bǔ)充我的血。一路上總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氣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緣故罷。今天連一個(gè)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緣故罷。

　　翁——那也未必。太陽下去了，我想，還不如休息一會(huì)的好罷，象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聲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聲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經(jīng)也叫過我。

　　客——那也就是現(xiàn)在叫我的聲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過幾聲，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記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驚，傾聽著，〕不行！我還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腳早經(jīng)走破了。〔準(zhǔn)備走路。〕

　　孩——給你！〔遞給一片布，〕裹上你的傷去。

　　客——多謝，〔接取，〕姑娘。這真是……。這真是極少有的好意。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斷磚坐下，要將布纏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還了你罷，還是裹不下。況且這太多的好意，我沒法感激。

　　翁——你不要這么感激，這于你沒有好處。

　　客——是的，這于我沒有什么好處。但在我，這布施是最上的東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這樣的。

　　翁——你不要當(dāng)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會(huì)這樣：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象兀鷹看見死尸一樣，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咒詛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yàn)槲揖蛻?yīng)該得到咒詛。但是我還沒有這樣的力量；即使有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這樣的境遇，因?yàn)樗齻兇蟾趴偛辉敢庥羞@樣的境遇。我想，這最穩(wěn)當(dāng)。〔向女孩，〕姑娘，你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點(diǎn)了，還了你罷。

　　孩——〔驚懼，退后，〕我不要了！你帶走！

　　客——〔似笑，〕哦哦，……因?yàn)槲夷眠^了？

　　孩——〔點(diǎn)頭，指口袋，〕你裝在那里，去玩玩。

　　客——〔頹唐地退后，〕但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動(dòng)。——休息一會(huì)，就沒有什么了。

　　客——對(duì)咧，休息……。〔但忽然驚醒，傾聽。〕不，我不能！我還是走好。

　　翁——你總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會(huì)罷。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總還是覺得走好么？

　　客——是的。還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