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只盯著看了一會兒,雖然那人穿著奇異的、令人不敢相信的戲服,從脖子到腳套著緊緊的深紅色,身上還有金色的閃亮,但在朦朧的月光底下,基德還是一看就知道那人是誰。仰面對著天空的臉,刮得干干凈凈,化妝過后勉強顯得年輕些;拜輪式的鷹鉤鼻;已漸漸斑白的黑色卷發,—;這些他都見過無數次,是在克勞德·錢皮恩爵士的公眾畫像上。只見那古怪的紅色人影在日暑儀上蹣跚地走了一步,就從陡直的土堤上滾了下來,摔在了美國小伙子的腳邊,胳膊還微微地動了動。那胳膊上俗麗、奇異的黃金首飾讓基德一下子想起了《羅密歐與朱麗葉》。那么,深紅色的緊身衣褲一定是戲劇中的演出服了。然而,從堤上徑直滾下來而留下的道道血跡,可就不是劇情所需要的了。他已經被刺穿身體。
卡爾霍恩先生大聲地喊人。又一次,他像是聽到了那幽靈般的腳步聲,接下來,就發現另一個身影已經靠近了他。他知道那是誰,但還是被嚇了一跳。那自稱達爾諾、閑游浪蕩的家伙有著可怕的沉著;如果說博爾諾斯沒有遵守說好的約定的話,達爾諾卻信守了一個沒有說好的約定,臉上還是一副陰險的樣子。月光讓萬物變色:襯著達爾諾紅色的頭發,他愁苦的面容也不是那么蒼白地泛青了。
這一切恐怖的情景刺激了基德,他粗魯地、又毫無道理地大喊:“是你干的?你這魔鬼!”
詹姆斯苦笑了一下,他還來不及開口,那摔倒在地的人又動了動胳膊,隱約地指向劍掉下的地方;伴著一聲聲吟,他努力地想開口說話:
“博爾諾斯……博爾諾斯,我說……是博爾諾斯干的……妒嫉我……他妒嫉,他是、他是……”
基德彎下腰,想聽清楚些,他勉強抓住了幾個詞,“博爾諾斯……用我的劍……他扔的……”
他漸漸癱軟的胳膊又指了指劍,然后僵直地砰然落下了。這時,基德的內心深處出現了一個尖刻的古怪念頭,那是他種族特有的認真辦事的奇怪態度。
“喂,”他尖銳地命令道,“你必須帶個醫生回來。這人死了。”
“我想,還應該有個神父,”達爾諾以一種無法解釋的風度說道,“錢皮恩一家都是天主教徒。”
基德跪在僵直的身體旁,探了探心跳,然后支撐起他的腦袋,想最后努力一下,維待住那逐漸微弱的生命。當另一個記者帶著醫生和神父出現的時候,他有些埋怨他們來得遲了些。
“你不也遲了嗎?”那留著撬和腮須、結實富態的醫生邊問邊用靈活的眼睛懷疑地打量著基德。
《西方太陽日報》的記者故意拖長了語凋:“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太遲了,沒來得及救這個人。但是,我想,我還是及時地聽到了一些重耍的事情。我聽到了這人指責兇手。”
醫生皺起了眉頭:“他說兇手是誰?”
基德輕輕地吐出了一個名字:“博爾諾斯。”
醫生的臉漲紅了,他幽暗地瞪著基德,卻沒有反駁。比醫生還矮的神父站在一個偏僻處,他溫和地說:“我知道博爾諾斯今晚沒有到邸園來。”
美國佬冷冷地開腔了:“看來,我又耍提供一些真相了。閣下,約翰·博爾諾斯是要在邸園呆上一晚上的。他本來與我有個約會,卻又改變了主意。他家的傭人告訴我,一兩個小時前,他突然一個人離開了家,到這個該死的邸園來了。我想,我們抓住了線索,正是那些智慧十足的警察所需的線索—;你們還沒通知他們嗎?”
“通知了,但沒驚動其他人。”醫生說。
“博爾諾斯夫人知道了嗎?”詹姆斯·達爾諾問。基德心中又升起了那種不理智的欲望,想一拳打在他扭曲的嘴上。
醫生粗聲粗氣地說:“還沒有。警察到了。”
矮個神父已走到主道上去了,他撿起劍又走回來。劍佩在他矮胖的身上顯得那么可笑、那么戲劇化。只見神父很快在備忘錄上記了些什么。“得在警察趕到之前,”他解釋道,“有人帶火了嗎?”
美國記者掏出口袋里的手電筒,神父把它舉到劍刃的中間部分照著,他眨著眼仔仔細細地審視了一番,然后看都沒看劍尖和劍柄,就把它遞給了醫生。
神父短促地嘆了口氣:“恐怕我在這兒是派不上用場了。各位,再見了。”他轉身走上了那條黑洞洞的林蔭道,手緊握著背在身后,大腦袋垂著,顯然在想一些事情。
其他幾個人疾步走向了門房,那里一個檢查員和兩個警官正詢問看門人。而神父在那陰暗的松林道上越走越慢,最后在房子的臺階上索性停了下來。這是他向那悄悄靠近的人打招呼的方式,這時出現的正是基德不斷尋找的、美麗而高貴的“鬼魂”。那年輕女人穿著文藝復興時期的銀緞衣服,她的金色發亮的頭發分成兩股,頭發下的臉蒼白得令人吃驚。她整個人如同是用象牙和金子做出來的一樣,就像古希臘的雕像,但她的眼睛明亮照人。她說話時嗓音雖低,卻很沉著:
“是布朗神父?”
“是博爾諾斯夫人?”他面有憂色,看著她直率地說,
“我想你已經知道克勞德爵士的事了。”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了?”她的聲音很穩定。
布朗神父沒有回答,卻問了另一個問題:“你看見你丈夫了嗎?”
“我丈夫在家里,他跟這事沒有關系。”
布朗神父還是沒有回應,那女的走近些,臉上帶有奇特的緊張表情。
“我應該多告訴你一些,是嗎?”她臉上的笑容有點駭人,“我認為他不會這么干的,你也是這么認為的,是嗎?”
布朗神父迎著她的注視,嚴肅地凝視了她很長一段時間,然后,點了點頭,但臉色更凝重了。
“布朗神父,我準備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但我先請求你幫個忙。你能告訴我,為何你沒有如同其他人那樣,匆匆得出結論,說是可憐的博爾諾斯犯的罪呢?請不要顧忌你所說的話,我知道外面的流言螢語和形勢對他都很不利。”
布朗神父看上去真的很為難,他把手舉過前額,說道:
“兩件很小的事情。起碼,一件是很微小平常的事,一件是很模糊的事。但,盡管如此,它們已足以證明博爾諾斯先生不是兇手。”
他抬起茫然的圓臉,面對星空,繼續漫不經心地說:
“先說那個模糊的想法吧。我捕捉到了許多重要的事來證實這個想法,而這些事都是那些不是。證據,的事情,讓我確信博爾諾斯先生是無辜的。我想,良心上的不可能**才是最不可能**的。我對你丈夫了解甚少,但我敢肯定他是屬于那種良心上不可能**的類型。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我不是說博爾諾斯先生不會這么壞。每個人都可以變壞—;可以壞到他自己愿意的程度。我們可以支配自己的良心意愿,卻一般不可能改變自己本能的愛好和做事的方法。博爾諾斯也許會殺人,卻不會是錢皮恩。他不會從浪漫的劍鞘里拔出羅密歐之劍;不會像在祭壇上一樣把敵人殺死在日暑儀上;不會把尸體留在攻瑰花叢中;更不會把劍從樹林中扔出來。如果博爾諾斯殺人的話,他會悄悄地、沉悶地干,就像他干其他事一樣—;喝第十杯葡萄酒,或讀一本未裝訂的希臘詩人的詩集。不,出事地點的浪漫的布景不像是博爾諾斯的作風,卻像是錢皮恩的。”
“啊!”她盯著他的眼睛,那眼睛如寶石般熠熠生輝。“那件小事是這樣的。在那把劍上有手指印。如果在光滑的表面,比如說,玻璃或是鋼的表面留了手指印,很長一段時間后還是能看出來。那把劍上的手指印在劍刃的中段靠下面點,我無法說出那到底是誰的,但誰會握劍握在中下部分呢?那是把長劍,但以它的剩下的長度來說,刺死仇人己綽綽有佘。起碼,可以刺死大多數的仇人。所有的人除了一個。”
“除了一個!”她重復了一遍。
“只殺一個人用短劍比用長劍容易得多。”
“我知道了,是他自己。”
長時間沉默。接下來神父平靜而突然地說。“我說的對嗎?克勞德爵士殺了他自己?”
“沒錯,我看見他干的。”她的臉皎浩光滑如大理石一般。
一個異常的表情閃過她的臉,那不是遺憾、害羞、后悔,抑或是神父以為會有的那種表情。她的嗓音也突然變得強有力而且飽滿:“他對我是毫不在乎的,他只是恨我的丈夫。”
“為什么?”他的圓臉從星空轉向了那女人。
“他恨我丈夫是因為……那很奇怪我不知道該如何說……因為……”
“嗯?”神父耐心地等待。
“因為我丈夫不會恨他。”
布朗神父只是點了點頭,像是等待下文。事實上,在一個很小的方面,他和大部分的偵探以及小說中人物不一樣,他對已經知道得很清楚的事不會裝作不知道。
博爾諾斯夫人又靠近了一些,臉上閃著泰然自若的光輝:“我的丈夫是個卓越的人。克勞德·錢皮恩爵士雖有名氣、成功,但卻不是一個優秀的人。我丈夫從來沒有出名沒有成功過,但他也從沒想過要那樣。他不想因為有理性而出名就像不想因為怞煙而出名一樣,在那個方面,他有種了不起的傻勁。他從來沒有長大,我丈夫還如以前在學校里那樣喜歡錢皮恩;他喜歡他就像喜愛飯桌上玩的一個魔術。他從沒有過妒忌錢皮恩的念頭;但錢皮恩卻希望被妒忌,他想讓我丈夫嫉妒都想到了發狂的程度,最終殺了自己。”
布朗神父說:“我想我開始有點了解了。”
“哦,你能了解了?”她喊著說,“整個情景都是為此而計劃好的一地點也是選好的。錢皮恩把約翰的房子就安置在他邸園的大門旁;弄得就像他的仆人一樣—;這是為了讓約翰感覺一種失敗。但我丈夫從沒這種感覺,就像從不想到一只漫游的獅子,他也不會考慮到這種事情。錢皮恩會帶著令人炫目的贈物,在約翰最括據的時候出現。有時會有人先通報一聲,有時就干脆突然出現,簡直就像是哈龍·阿拉斯契德(《一干零一夜》中的許多故事中出現的人物,對英文讀者來說:最為熟悉的是他的驚人的外表(見在詩人丁尼生的《阿拉伯故事重編》)。)的來訪一樣。約翰則會敦厚地接受或是拒絕,可以說,就像一個懶惰的學生,同意或是不同意別人的意見對自己都無關緊要。這樣,過了五年,約翰還是絲毫未變,克勞德·錢皮恩爵士卻成了一個偏執狂。”
“哈曼告訴他們所有國王承諾的事,他說:‘當我看見莫迪凱(見(舊約全書。以斯拉記)。書中的莫迪凱像本文的約翰·博爾諾斯一樣被人陷害,差點走上絞刑架。《以斯拉記》常在猶太教集會的早晚禮拜上誦讀,作為對猶太人忠貞的象征,人們把猶太教的普洱節,也就是閏月l4日(猶太人歷法)那天,作為紀念他和他的敵人哈曼(也是最終被絞死的人)的節日。),一個猶太人坐在門口時,所有的事對我都不會有利。’”布朗神父說道。
博爾諾斯夫人繼續說;“當我說服博爾諾斯,讓我把他的理論寫一些下來,并寄給哪份雜志的時候,事情的轉折點到來了。這些文章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尤其是在美國。一家報紙還想采訪他。當錢皮恩(他幾乎天天接受采訪)聽說那一向默默無聞的對手最近有了點小小的成功時,他們之間的最后那點聯系—;原本還抑制著餞皮恩對約翰的強烈恨意—;也就蕩然無存了。隨后,他把不健康的糾纏強加在我的愛好和名譽上,弄得這地方,飛短流長。你肯定會問我為什么容許發生這些只會引起物議的事,是因為我除了向我丈夫解釋清楚外,就簡宜無法拒絕。有些事情靈魂不允許干,就像尸體不會飛一樣。以前沒人能向我丈夫解釋清楚,現在也一樣。如果你對他說:‘錢皮恩在偷你老婆。’他會想這個玩笑有點粗俗。這樣一個玩笑的想法在他腦海里絕對找不到容身之處。晤,今晚他是打算過來看我們表演的。但就在開幕前一會兒,他說他不來了,因為他有了一本有趣的書和一支雪茄。我把這告訴了克勞德爵士,那對他是個致命的打擊。偏執狂一下子使他絕望了。他刺傷了自己,還像魔鬼一般地叫著,說是博爾諾斯殺害了他。他躺在院子里,滿心妒忌。后來,就在妒忌中死去了。而約翰還坐在進餐間里看書,毫不知曉而安之若素。”
又是一段沉默,神父開口道:“博爾諾斯夫人,你的生動的描述中只有一個漏洞。你的丈夫并沒有坐在進餐間里讀書。那美國佬已去過你家,而且是你家的傭人頭告訴他先生去了彭德拉根邸園。”
她的明亮眼睛幾乎瞪成了電燈泡,但是她的表情還是慌張多于迷惑或是害怕。“你想說什么?”她叫喊著,“所有的傭人都過來看戲了,而且我們沒有傭人頭。上帝啊!”
神父驚訝了,他像個四方陀螺一樣原地轉了半圈,“什么?什么?”他像是給電擊中了一般,“喂,我說,你丈夫能聽見我敲門嗎,如果我去你家的話?”
“哦,傭人到現在都該回去了。”她覺得很奇怪。
“好!”馬上又回復到了精力充沛的神父的樣子了,布朗匆匆地走上了通往大門的路,又回過頭來說了一句話,“最好逮住那個美國佬,是他為了轟動效應有意或無意地編造了克勞德爵士的遺言。否則,明天的美國報紙上就會用大號字刊登《博爾諾斯的罪行》。”
“你不了解的,”博爾諾斯夫人說,“他不會介意。我想他想象不到美國其實是個地方。”
當布朗神父到達那個有蜂房和狗屋的房子時,一個個子矮小、衣著整潔的女傭把他帶到了進餐間。在那兒,博爾諾斯正就著朦朧的燈光,安靜地坐著讀書,完全如他妻子描述的那樣,手邊放著一瓶餐桌上用的葡萄酒,還有一只酒杯。
神父一進門,注意到的就是博爾諾斯雪茄上一段長長的未掉的煙灰。
布朗神父心里想,他在這兒起碼有半小時了。其實,他的樣子像是晚餐過后就一直坐在那兒了。
“不用站起來,博爾諾斯先生。”神父以平常的、略帶高興的語調說道,“我不應該打擾你。恐怕,我打斷了你的研究了吧?”
“沒有。我在讀《沾滿血腥的手指》。”博爾諾斯在說話的時候,既沒皺眉又沒微笑,毫無表情。布朗神父感覺到了他身上那種深深的、強烈的冷漠,這就是他妻子形容的所謂的“卓越”。他放下血污的、聳人聽聞的“粗俗小說”,卻沒發現它的不協調是需要幾句幽默的評語來掩蓋一下的。博爾諾斯先生是個身材肥胖、行動緩慢的人,碩大的腦袋,一部分頭發已經灰白,一部分則已脫落,粗大的面容卻有一股率直。他穿著一件很舊的老式晚禮服,胸前還有個插花的三角形小洞—;他原打算是去看他妻子演朱麗葉來的。
“我不會打擾你很長時間,也不會讓你看不了《沾滿血腥的手指》,或諸如此類的災難事件的書的。”布朗神父微笑著說,“我過來只是問一下今晚上你干了什么壞事。”
博爾諾斯平靜地看著神父,但他寬闊的額頭已慢慢漲紅了。他看上去就像第一次碰上這種尷尬事。
他聲調低低地開腔了:“我知道那是件古怪的壞事,也許比謀殺還古怪—;對你來說。有時,小的過失比大的錯誤更難承認。時髦的女主人一星期有六次干與你一樣的壞事,而你發現那是一直被你視為令人不齒的壞事。”
他又慢慢地說:“那讓人感覺到自己是個蠢到家的笨蛋。”
“我知道,”神父表示同意,“但一個人常常得在兩者間作出選擇:是感覺到自己是傻瓜,還是本來就是個傻瓜?”
“我無法分析清楚自己,”博爾諾斯繼續道,“但當我坐在那張椅子里,看那本書的時候,我是那么愉快,就像學生得了個半天假。那兒是安全的、永恒的—;我無法自拔。……雪茄隨手可得……火柴隨手可得……《沾滿血腥的手指》還有四個場景……那不僅是個安寧的世界,還是豐富的世界。而后門鈴響了,我想了足足有一分鐘,我不愿意離開那張椅子—;無論是從實際,從身體,從肌肉,一點都不愿意。但我知道所有的傭人都出去了,只好做一回管事的人。我打開了前門,一個年輕人站在那兒開口說話,打開筆記本寫著東西。我這才想起被遺忘的美國記者。他的頭發從中央往兩邊分。我得告訴您,那起謀殺—;”
“我知道,我已見過他了。”神父說。
“我沒殺人,”災難主義者繼續溫和地說,“我只是違背了諾言。我說博爾諾斯先生去了彭德拉根邸園,然后當著他的面關了門。這就是我干的壞事。布朗神父,我想知道為了這事你會怎樣懲罰我。”
“我不會對您施加任何懲罰。”神父很紳士,一副悠閑的樣子,不慌不忙地理了理頭發和傘,“相反,我來這兒是要證實你沒必要受這個小小的懲罰—;那是**的人必受的。”
博爾諾斯笑了笑:“請問我幸運躲過的那個小小懲罰是什么呢?”
“絞刑。”布朗神父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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