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弗蘭博要求他繼續。
“那似乎是她故意緊張地抓著花朵,讓別人認為她是在她真正到那兒以后才到的?!?/p>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备ヌm博含糊地說,“但所有的懷疑都因一個方面的欠缺而難于成立—;所需的武器。他有可能被殺害,如你所說的那樣,可能用其它許多種東西—;甚至是他軍服上的綬帶,但我們必須解釋他是怎樣被射死而不是怎樣被殺死的。事實是我們不能解釋。他們還毫不留情地把那姑娘搜了一遍。因為,說實話,她是被懷疑的對象,雖然她是那個陰險的老內臣保羅·阿諾德的侄女和被監護人。那姑娘很浪漫,她被懷疑,是因為她同情家族中的那些熱情而執著的革命分子并因此干下了這次謀殺。盡管如此,不論你有多浪漫,你都無法想象不用手槍而把冒著青煙的子彈送到他的下巴和腦袋里。雖然那兒有兩顆子彈,卻沒有一把手槍。這些你怎么解釋呢?我的朋友?!?/p>
“你怎么知道那兒有兩顆子彈?”矮小的神父問道。
“他頭上只有一個彈孔,但綬帶上還有一個?!?/p>
神父舒展的眉頭一下子擰緊了:“另一顆子彈找到了嗎?”
弗蘭博有點驚訝:“我想我記不起來了?!?/p>
“繼續!繼續!繼續!”布朗神父喊著,突然升起的不同尋常的強烈好奇心讓他的眉頭越皺越緊,“不要以為我粗魯。對這件事,我要好好考慮一會兒?!?/p>
“好吧。”弗蘭博笑了笑,一口氣灌完了他的啤酒。一陣微風輕輕吹過,發著嫩芽的樹輕輕地搖擺起來,風吹開了天上白色的淡淡云朵,天似乎更藍了,生動的景色更蘊涵著古雅的風味。云朵好像是一群天使飛回家中,去尋找一種神圣的溫床。城里最古老的塔,龍塔,高高地聳立在那兒,像啤酒瓶子一樣可笑、難看。城堡外的那片樹林在風中沙沙作響,親王就是死在那片林子里的。
“赫狄威格最后的結果怎么樣了呢?”神父最終問道。
“她嫁給了施瓦茨將軍,”弗蘭博回答道,“你肯定聽說過他的經歷,那真是浪漫之至啊。他在索多瓦和格拉沃洛立下赫赫戰功之前就已經是名將一員了。其實,他是從軍隊中脫穎而出的。這很不尋常,即使是在日耳曼最小的公國里—;”
布朗神父突然站起來。
“他是行伍出身的!”他大叫了一聲,然后做了一個吹口哨的動作,“?。“?!多么奇怪的故事!多么奇怪的殺人方法!不妨假定這是唯一的可能性吧,但想起那些討厭的人這么耐心—;”
“你的意思是什么?”弗蘭博問道,“他們到底是怎樣殺死那人的呢?”
“他們是用綬帶殺死他的,”布朗謹慎地說。為了反駁弗蘭博所提出的異議,他又繼續說道,“是的,是的,我知道有子彈?;蛟S應該說他死于有了綬帶。我知道這聽上去似乎是不可思議的?!?/p>
“我猜想你的腦子里肯定有些眉目了,但這還是不容易把他腦子里的子彈排除掉。像我前面所說的那樣,他有可能是被勒死的。然而,他是被子彈打中了。是誰干的呢?又是怎么干的呢?”
“射死他是他自己的命令。”神父說。
“你是說他自殺?”
“我沒說那是他的意愿,只說是他的命令。”
“不管怎樣,你的推測到底是什么呢?”
布朗神父笑了:“我是在度假,”他說,“我沒有任何推測。只是這地方讓我想起了一個童話故事。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就講講這個故事給你聽。”
天上那些淡色的云朵像甜甜的食品,飄到那金箔蛋糕的城堡上方。長著嫩芽的樹上的粉紅色身影舒展開來,似乎要抓住那些云彩。天空已經呈現出夜晚來臨時的亮紫色。布朗神父突然又開口了:
“那是一個黑暗的夜晚,樹上滴答滴答地滴著雨水,草地、樹木上都凝結著露珠。格羅森馬克·奧托親王從城堡的邊門匆匆溜了出去,迅速地鉆進了一片樹林。一個崗哨向他敬禮致意,但他并沒在意,因為他不想受到特別的注意。他很喜歡那些巨大的陰暗的樹木,被雨打濕后,讓他感覺似乎到了一片沼澤地。親王故意挑選了他宮殿旁那塊人跡最稀少的地方,但那地方還是他所要的那樣合適、罕至。以后再也沒有這種特殊的機會,去進行非正式或是外交上的尋找了,因為突然間,他的存在似乎已經變成了一種唐突。他拋在腦后的那些穿著禮服的外交官全不重要。因為他突然意識到沒有他們他照樣可以干下去。
“他的強烈熱情并不是更高尚的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黃金的特別的渴望。為了這個黃金的傳說,他離開了格羅森馬克,來到了海立格沃特斯達姆;為了這個,也只為這個,他才大肆招降納叛,殘殺英雄;為了這個,他一直在分析盤問那個不老實的內臣。到了現在,他終于感到他的內臣對這件事一無所知,于是他得出了結論:他的內臣說的是實話。為了拿到更大的一筆錢,他勉強地給出了一筆錢,并許諾在得到金子后還要給。為了這個,他想出了另外一個方法去得到金子,而且他為此而付出的代價也會要少得多。
“在草木橫生的山道上,他正艱難地向前跋涉。在環繞著城鎮的山脊中,林立著許多柱形巨石。那些石柱似乎僅僅是在洞袕前圍起的有刺的柵欄,就在那里面,偉大的阿諾德兄弟中的第三個長久以來就一直住在那里,隔絕于人世。奧托親王想,他不會有拒絕放棄金子的客觀理由。他知道那地方已有很多年了,毫不費力就能找到金子,而且,正好就在他的新的禁欲主義教條讓他與富貴愉悅斷絕關系之前。他確實已成了一個敵人,但他現在的責任就是不再樹敵。一部分由于他對名利追求的淡泊;一部分因為他對原則的遵守,對于僅僅是金礦的秘密而言,他也許會說出來的。奧托不是懦夫,雖然他有嚴密的軍事防御??傊?,那時他的貪婪已壓過了恐懼,況且,那兒也沒有什么可怕的。因為他確信在他的王國里早已沒有私人武器了,對一個同兩個質樸的傭人一起住在荒山野嶺里,長年累月沒有與任何人交談過的隱士來說,更有一百個理由相信他是手無寸鐵的。奧托低頭看著他腳下的城鎮,燈光點點,夜幕低垂,宛如一座寬敞的迷宮,他的臉上露出了可怕的微笑。因為放眼看去,到處都是他的手下的來福槍。崗哨的位置那么靠近山道,他只要喊一聲,士兵們就會馬上跑上山頭,更不用說那片山脊和樹林本來就有定時的巡邏。在河對面的陰暗樹林里,來福槍隱約可見。這一切,使得沒有一個敵人能夠繞路潛入城鎮。在宮殿的東、西、南、北門都有巡邏。他是安全的,萬無一失的。
“當他爬上山頂時,他看得更清楚了,他以前的敵人的房子是那么地毫無陳設,不加掩飾。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塊巖石的平臺上,三面都被懸崖隔絕了。身后有一個黑洞,一片綠色的植物掩蓋著洞口,洞口是那么低矮,讓人難以相信人可以進去。前面是一片懸崖和巨大陰暗的山谷。那塊小平臺上有一個很舊的青銅色的講壇或者是講書架之類的。給一本很大的德文《圣經》壓得吱呀吱呀地作響。在這高處的潮濕空氣中,這本《圣經》原本是青銅色或古銅色的,現在已經變成了綠色。奧托馬上想到:‘即使他們有武器,現在也肯定是銹爛不堪的了?!铝辽饋砹?,雨停了,絕頂和峭壁上一片死一樣的明亮。
“講壇上站著一個老人,雙眼看著山谷的對面。他身上的黑袍子與周圍的懸崖渾然一體,只有白色頭發和斷斷續續的喃喃之語在風中飄搖。他顯然在讀日課,那是他的宗教信仰活動中的一部分,‘相信騎兵……’”
“閣下,”親王開口了,不同尋常的禮貌,“我只想和您說幾句話?!?/p>
“……和他們的戰車,”老人繼續低聲地誦讀著,“但我們相信萬軍之主的名字……”最后的話幾乎聽不見了。然后他虔誠地合上了書。他已經幾乎什么也看不清了,他緊握著講壇的邊緣,摸索著想下來。他的兩個仆人很快過來扶著他。兩個仆人同樣穿著黑袍,只是沒有他那樣銀霜般的頭發,也沒有他那種飽經風霜的面容。他們是農夫克羅特和馬格亞,均有著寬大的臉龐,直率的表情和發亮的眼睛。親王第一次感到不順心,但他的勇氣和外交天性使他堅定不移。
“他說:‘自從您的哥哥死于那場可怕的炮戰后,我們恐怕再沒見過面了。’”
“‘我所有的兄弟都死了?!先苏f,兩眼似乎仍然望著山谷的對面。倏然一下,他把臉轉向了奧托,使奧托看清了他那張原本俊美的臉現在已經在慢慢地枯萎了。老人又加了一句,‘您知道,我也死了?!?/p>
“親王差點就要妥協了,但他控制了一下情緒,說道:‘我希望您能明白,我并沒有像抱怨鬼那樣盯住您,和您糾纏不清。我們不要討論當年那件事情誰對誰錯,但最起碼在一點上我們從來沒有錯過,因為您總是對的。無論人們對您的智謀有任何評論,沒有人會想到您僅僅是因為金子才搬到這兒來的;對于這個嫌疑,您已經證明您自己是—;’”
“黑袍老人迷們的藍眼睛一直凝視著他,臉上的表情是呆滯的。但當他聽到‘黃金’一詞的時候,他伸出了手,仿佛要去抓住什么,他的臉又轉向了群山,喊道:‘他竟然提到了金子,他竟然提到了不合法的東西,讓他閉嘴吧?!?/p>
“奧托有著普魯士人的性格類型和傳統的邪惡。他不把成功當做一件事情,而是當做一種品質。他始終認為自己是征服者,對方是被征服者。結果卻令他驚愕萬分,他們接下來的行動更是讓他恐懼,讓他全身僵直。當他正要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的嘴突然被堵住了,一條結實、柔軟的帶子像止血帶一樣緊緊地纏住了他的腦袋,他的喉嚨似乎也糾結在一塊兒,難于發出任何聲音。這一切都只發生在幾秒鐘之內,他根本沒來得及反應,那兩個匈牙利傭人就干完了,而且是利用了他自己的軍用披肩!”
“老人步履蹣跚地回到了《圣經》旁,耐心地翻過幾頁,這耐心讓人不寒而栗。直到翻到了《新約·使徒行傳》中關于圣·詹姆斯的那一頁,老人才開始誦讀:‘舌頭是整個肢體的小部分,但—;’”
“他聲音里的某種東酉讓親王意識到了會發生什么事情,親王突然轉過身子,沿著剛才那條山道狂奔下去。跑到半道上,他才想起要解開下巴上的披肩。他試了又試,但那是不可能的。打那結的人顯然知道得很清楚:一個人要在自己腦袋后面打開結,與在他的胸前打開結相比,有著多么大的難度。親王的腳是自由的,可以像羚羊那樣蹦跳;手是自由的,可以打任何手勢或是揮手,但他就是不能說話。啞巴魔鬼潛伏在他體內?!?/p>
“在他意識到他無法說話的狀況將意味著什么,將會發生什么事情時,他已經接近宮殿外面那片樹林了。又一次,他俯首看著他腳下的點點燈光、看著那猶如寬闊迷宮一樣的城市。不過這次,他再也笑不出來了。他覺得他是在重復先前的心情,覺得這真是命運在捉弄。目光所及之處,還是一個個端著來福槍的巡邏兵,而這些士兵當中,任何人都有可能開槍打死他,如果他無法回答盤問的話。巡邏兵是那么靠近他,那片樹林和山脊還有定時的巡邏,因此,想在樹林里藏到天明是不可能的。河那邊的巡邏兵排列得多而又遠,沒有一個敵人能夠繞路溜進城里,因此,想要走些遠路繞進城里也是不可能的。只要喊一聲,他的崗哨就會跑上山來。只可惜他一聲都喊不出。
“月亮升起來了,發著耀眼的銀光,天空呈現出條紋狀的亮色。城堡邊上,松樹的黑影夾雜著夜空的黑色。一種寬大的花或是羽毛狀的花—;因為他以前從沒有注意過這種東西—;在月光下或明或暗,當它閃光時顯得那么奇異,仿佛在樹根上爬動。也許他的理性在非自然的束縛下失去了判斷能力,在那片樹林里他感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東西—;童話故事。他半清醒半迷糊地知道,自己正在靠近一個魔鬼的城堡。他記起曾經問過母親熊是否住在家里的后花園。他低下頭去,想摘一朵花,似乎那朵花是抵抗魔法的咒語。出乎意料的是,那花的莖比他想象的要結實得多,隨著輕輕的‘啪’的一聲,花莖斷開了。親王小心翼翼地試圖把它插到披肩上去,這時,他聽到了一聲叫喝令,‘誰在那兒?’然后,他記起了披肩沒有弄到它應有的位置上。”
“他想呼叫,但是悄無聲息。第二聲盤問又來了。一顆子彈呼嘯而來,隨后是打中目標后的寂靜。格羅森馬克親王就這樣靜悄悄地躺在了童話般的樹林里,再也不能對金子產生任何威脅了,也不能以鋼鐵利器會威脅人民了。只有月亮的銀光在上上下下地探索著、辨認著他制服上復雜的裝飾和他眉頭上的皺紋。但愿上帝寬恕他的靈魂吧!”
“那個開槍的崗哨根據駐軍部隊的嚴格要求,自然會跑去尋找他目的物的去向。他是部隊里最低級的下等兵,名叫施瓦茨。他發現的是一個穿著制服的禿頂的人,但是他的臉被一種用他自己的披肩做成的面具蒙住了,只有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露在外面,在月光下不屈不撓地閃著光。子彈穿過綁住他腦袋的帶子,鉆進了他的下巴。這就是為什么披肩上還有一個子彈孔,而只有一顆子彈。年輕的施瓦茨自然而然地、但也許不是正確地揭下了他那神秘的絲質面紗,并把它扔在了草地上。然后,他看清楚了他打死的到底是誰了。
“后來發生了什么我們不很確定。但我相信,盡管那片樹林里發生了可怕的事情,但那兒畢竟還是留下了一個美麗的童話故事。年輕的姑娘,赫狄威格,在那夜晚以前是否認識那個她救下來,以后又以身相許,并終成眷屬的士兵。或者,她是不是偶然地到了那個偶發事件的地方,他們倆的親密關系是不是從那晚開始的,我們都無從知道。但是我們知道,我也相信,赫狄威格是個女英雄,她值得那個英雄去娶她。她做了件聰明的、大膽的事情。她讓那個士兵回到自己的哨崗上去,在那兒他就不會與這件倒霉事情有任何聯系了;后來,在隨時傳喚的現場上,他是五十名哨兵當中最盡職、最守紀律的一員。她則留在了尸體旁邊,并發出了呼救聲;她更不會與這件事有任何聯系了,因為她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火器。”
“好了,”布朗神父高興地站起來,“我祝愿他們幸福。”
“你又要去哪兒呢?”他的朋友問道。
“我準備再去看一眼那個內臣的肖像,阿諾德,背叛自己兄弟的人,”神父回答道,“我想知道他是什么角色—;我想知道一個人第二次做叛徒的時候是不是不會那么壞了?”
他在那張肖像前沉思了好一會兒,那上面是一個白頭發的人,黑黑的眉毛,那興奮的色彩、濃烈的微笑似乎在反駁著黑色警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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