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指控嗎?”卡隆非常冷靜地問。
“不,”布朗同樣平和地回答,“這是辯護詞。”
在室內長久的令人吃驚的沉寂中,阿波羅教的鼓動者真的像太陽一樣慢慢站了起來,在此刻的特別沉寂的陪襯下,他的光亮和活力支配了整個屋子,人們可以感覺到,他或許可能會同樣輕易地讓自己的魅力占據整個索爾斯堡平原。他的長袍服飾似乎將整間屋子都掛滿了古典布料;他的英雄史詩般的動作,似乎將其自身無限地擴散到更廣闊的前景中去,而他跟前這個矮小黝黑的現代神父,可就不能不感覺自慚形穢了:小小的身影活脫就是缺陷,一異物,是一個赫拉斯的最高輝煌之中的黑黑的污點。
“我們最終碰面了,凱爾利亞斯,”太陽教的鼓吹者說,“你和我的教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現實,我崇拜太陽,而你是太陽的陰影;你是死亡的神父,而我是活著的上帝。你現在懷疑和誹謗我的工作,這都對你的衣服和信條有利,你的教堂的全部只是一個黑暗的警察機構;你只不過是一個間諜和偵探,摸索著在有罪的懺悔中將人們撕得粉碎,無論是背叛罪還是虐待罪。你可以宣布人是有罪的,我也可以宣布他們無罪;你使他們相信那是罪惡,而我可以使他們相信那是美德。
“邪惡書籍的忠實讀者,在我永遠打碎你毫無根據的噩夢之前,我還有一句忠告,一句對你來說并不難于理解的忠告。我對你是否判斷我有罪毫不在意,對你稱做恥辱和可怕的絞死之類的事,并不比一個成年人對小兒連環畫里殘忍的吃人巨妖更覺得害怕。你說你正給我辯護,但我對這些生命中的海市蜃樓毫不關心,因而我將給你告發的理由。這兒只有一件事可以說對我不利,我將自己說出來。死去的姑娘是我的愛人,我的新娘,我們的結合方式,不因為那種接收了過分崇敬的教堂認可才為合法—;那是你所推崇的。我們的結合所依據的法則,比你所能理解的更純潔更嚴肅。她同我一道,從你的世界走向另一個世界,當你孜孜不倦地穿過磚頭砌成的通道和走廊時,我們行走在水晶的宮殿里。嗯,我知道警察、神學家和其他人總猜想有愛情的地方不久就會有仇恨,因此這地方可以形成你告發的第一要點。但是第二要點更有力,我并不吝于給你,不僅波琳愛我是事實,而且就在今天早上,在她死之前,她在她的桌上留下了一份給我和我的教堂50萬款項的遺囑,這也是事實。來吧,手銬在哪兒?你認為我會擔心你對付我的那些愚蠢辦法嗎?刑罰的苦役只像是道旁的車站在等著她,絞架只是一輛向她匆匆奔去的車仗。”
他以一個演說家的令人失去自主的權威口氣與方式說話,弗蘭博和簡則幾乎是驚訝而崇拜地望著他。布朗神父的臉上只有極端困惑的神色,他盯著地面,痛苦地緊皺眉頭。太陽教的神父安詳地靠在衣架上,繼續說道:
“短短的幾句話我就把對我不利的情況擺在了你的面前—;對我不利的僅僅可能存在的案情,我再多說幾句話就將把這些不利擊得粉碎,直到沒有一絲痕跡存在。至于我是否殺了人,事實勝于雄辯,事實就是判決:我本來就不可能殺人。12點5分波琳從這層樓摔到地上,至少有上百人可以涌入證人席,證明我從正午到一刻鐘后的時間里一直站在上面我自己房間的陽臺上—;一個我公開祈禱的例行時間。我的職員(一個來自克拉彭的值得人尊重的年輕人,他和我沒有任何關系)將證明我整個早上坐在外面的辦公室里,也沒有和任何人打交道。他將證明我比禱告時間整整提前十分鐘到達,比事件的傳出早十五分鐘,而且整個時間里我都沒有離開辦公室和陽臺,沒有人有過這樣完整的不在現場的證據。我能傳喚威斯敏斯特一半的人,來做我的證人。我想你最好再次拿開手銬,案件完了。
“但最后,為了使空氣中再也沒有一絲懷疑的氣氛,我可以告訴你你所想要知道的一切,我相信我還不知道我那不幸的朋友是如何走向死亡的。你可以,如果你選擇的話,為此而責備我,至少責備我的信仰和哲學;但你當然不能因此而拘捕我。所有認識高等真理的學生都知道,歷史上某些專家和自稱有特殊智力的人曾得到在空中飄浮的能力—;那就是,在空空的大氣中自己支撐自己,這只是完全征服我們隱秘智慧的主要本質的一部分。我想,可憐的波琳是沖動的,雄心勃勃的。說句老實話,在某種程度上她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神秘力量;她也常對我說,就在我們同坐電梯下去時,如果人的意志足夠堅定的話,人可以像一根羽毛那樣毫發無損地緩緩飄下。我堅信在一種崇高思想的狂喜中,她試著去創造奇跡。她的愿望或信仰,在那關鍵時刻使她走向了死亡,低級的物質法則恐怖地復了仇。這就是整個的故事,先生們。我非常悲傷,就像你們所認為的,也非常專斷邪惡。但我當然沒有犯罪,本案也和我沒有任何聯系。在警察法庭的記錄中,你最好把它稱為自殺。但我將稱它為科學進步的英雄的失敗和向天國的緩慢爬升。”
這是弗蘭博第一次看到布朗神父被征服了。他仍呆在那兒,盯著地面,痛苦地緊皺眉頭。像為了什么而感到羞恥。倡導者有翅膀的話語散布著一種感覺,人們不可能躲開它,但這兒有一個職業懷疑者,他郁郁不樂,被天生自由而健康的精神支配了,被更自豪更純凈的精神征服了。最后他開口了,就像感到身體刺痛似地瞇著雙眼:“那么,如果那樣的話,先生,你只要帶著你提到的遺囑就可以走了,我不知道這可憐的女人把它放在哪兒了?”
“它在門邊她的桌子上,我想,”卡隆用一種極端無辜的語調說,似乎在宣告他完全無罪,“她特別告訴我今天早上她就會寫好那份遺囑,實際上我坐電梯去我的辦公室之前,看到她正在寫。”
“那時她的門開著嗎?”神父問道,眼睛盯著地上墊子的一角。
“是的。”太陽教神父卡隆不慌不忙地說。
“啊,它一直都是開著的。”天主教神父布朗說,一邊繼續研究著墊子。
“遺囑在這兒,”嚴厲的簡小姐說,聲音怪怪的。她已經穿過大門走到了她姐姐的書桌旁,手里拿著一張藍色的大頁紙,臉上帶著似乎不適合這種場合與事件的難看的笑容,弗蘭博看著她,皺了皺眉。
先知卡隆面帶著那種曾經使他左右逢源的高貴的無動于衷,站得離遺囑遠遠的。但是弗蘭博從小姐手里拿走遺囑,以極大的興趣讀了起來。這份遺囑的開頭確實以遺囑的正式形式開始,但在“我把我死后所有的財產都饋贈給—;”這句話之后,字跡突然終止了,只剩下一系列的涂寫,也沒有任何遺產繼承人名字的痕跡。弗蘭博將這張奇怪的沒有結尾的遺囑遞給他的神父朋友,后者瀏覽過一遍后,又不動聲色地遞給了太陽教神父。
片刻間,這位主教袍服飄蕩,氣勢咄咄地兩大步跨過房間,十分暴怒地望著簡,藍色的眼珠似乎要崩出眼眶。
“你在這兒耍了什么把戲?”他嚷道,“那不是波琳寫的全部東西。”
大家都驚奇地聽他用一種新的嗓音,帶著美國佬尖利的聲音說話。他所有的偉大之處和良好的英國紳士派頭都像披風一樣從他身上掉了下來。
“她桌子上就只有這張紙。”簡說,堅定地面對著他,臉上掛著同樣美麗而邪惡的笑容。
突然他迸出一連串褻瀆神靈的話,滔滔不絕地說出了他的種種懷疑。他剝掉面具時是如此地令人吃驚,就像人們真正的臉面給剝落下來了一樣。
“看那兒,”當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連聲咒罵時,他那濃重的美國口音給表現得淋漓盡致,“也許我是一個冒險家,但我看你像一個女殺人犯。是的,先生們,這兒就是你們對死亡的解釋,沒有任何飄浮在空中的嘗試,那可憐的姑娘正在寫我的遺囑時,她該死的妹妹進來了,搶了她的筆,把她拖向深井,在她完成遺囑前將她扔了下去,看在上帝面上!我認為我們還是需要手銬。”
“正像你說的那樣,”簡陰沉而冷靜地說,“你的職員是一位很值得尊敬的人,他知道誓言的性質;他也將在任何法庭上證明我姐姐摔下去之前五分鐘和之后五分鐘我一直在你的辦公室打字,弗蘭博也可以證明他是在那兒找到我的。”
一片死寂。
“嗯,那么,”弗蘭博大叫道,“波琳摔下去時是單獨呆著的,這是自殺!”
“她摔倒時確實只有一個人,”布朗神父說,“但并不是自殺。”
“那么她怎么死的?”弗蘭博不耐煩地問。
“她被謀殺了。”
“但她始終是一個人呆著。”偵探反對道。
“就是她一個人呆著時被謀殺了。”神父回答。
其余的所有人都盯著他,但他仍以那種令人沮喪的態度坐著,寬寬的額頭上有一道皺紋,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羞恥和悲痛。他的聲音空洞而哀傷。
“我想知道的是,”卡隆吐出一句咒罵,嚷道,“警察什么時候來帶走這沾滿鮮血的邪惡的妹妹,她殺了她的同胞姐姐,搶了我50萬,那50萬和神圣的礦場一樣—;”
“算了吧,先知,”弗蘭博打斷他,冷笑著說,“請記住,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樓。”
太陽教的圣師努力想爬回他的寶座,吼道:“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盡管那些錢能裝備整個世界的事業,那也是我深愛的一個人的愿望。對波琳來說,一切都是神圣的,在她的眼里—;”
布朗神父這時猛地站起來,身后的椅子也摔倒在地上。他的臉死一樣的蒼白,渾身燃燒著希望,眼睛閃閃發光。
“那就是了!”他清楚地說,“那就是開始的方式,在波琳的眼里—;”
高大的先知在幾乎神情激動的神父前瑟縮著:“你什么意思?你怎么敢?”他嘮嘮叨叨地嚷道。
“在波琳的眼里,”神父重復說,眼睛越來越明亮,“繼續—;以上帝的名義,繼續。被惡魔驅使所犯的最骯臟的罪行在坦白的交代后也會變得輕些,我求求你坦白交代吧。繼續,繼續—;在波琳的眼里—;”
“讓我走,你這個魔鬼!”卡隆暴跳如雷,像被縛住的巨人那樣掙扎著,“你是誰,該死的間諜,在我的周圍精心編織蜘蛛網,然后再偷偷摸摸地盯著我?讓我走!”
“要攔住他嗎?”弗蘭博一下子彈到出口,問道,因為卡隆已經把門打開了。
“不,讓他走吧。”布朗神父長嘆一聲,好像是來自渺茫的宇宙深處,“讓凱思走吧,因為他屬于上帝。”
他離開房間后,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對弗蘭博的智慧來說,這是一個受到審訊的漫長歷程。簡·斯泰西小姐仍非常冷酷地整理桌子上的紙。
“神父,”弗蘭博最后說,“那是我的責任,并不僅僅是好奇心—;去查出(如果我能夠的話)是誰犯了罪。”
“哪一樁罪行?”布朗神父問道。
“當然是我們正在處理的這樁。”他的朋友不耐煩地說。
“我們正在處理兩件罪行,”布朗說,“性質十分不同的罪行—;分別由兩個不同的罪犯所犯。”
斯泰西小姐已整理好她的文件,接著鎖上了怞屜。布朗神父繼續說著,像是對她毫不注意一樣,也不關心她的行動。
“兩樁罪行,”他評論道,“那是針對同一個人的同一缺陷干的,為了爭奪她的錢,犯大罪的人被犯小罪的人阻礙了,而犯小罪的人得到了錢。”
“哦,不要像講演一樣說話,”弗蘭博聲吟了一聲,“用幾個字簡單地說出來。”
“我能用簡簡單單的話語說出來。”他的朋友答道。
斯泰西小姐把她那單調的黑帽子隨便扔到頭上,干巴巴地對著一面小鏡子,厭惡地蹙了蹙眉。當他們說話時,她不慌不忙地拿起手提包和雨傘,離開了房間。
“事實上只有一句話,一句很短的話,”布朗神父說,“波琳·斯泰西是瞎子。”
“瞎子!”弗蘭博重復了一下,慢慢伸直他那高大的身材。
“她們的血液里就有瞎的傾向,”布朗說道,“要是波琳允許的話,她妹妹已經戴眼鏡了;但由于她奇特的哲學或時尚認為,人不能屈服于這樣的疾病來鼓勵疾病的蔓延。她不承認視線模糊,或者她試著用意志力來驅除它,因此她的眼睛由于長期疲勞越來越壞;但最糟糕的疲憊來了,是和這個珍貴的先知一同來臨的,就如他自稱的教她用裸眼凝視灼熱的太陽那樣。這被稱之為迎接阿波羅。哦,要是這些新老異教徒之間有一點相似的話,他們也會更明智些!過去的異教徒知道:赤裸裸地崇拜自然必定會產生殘忍的一面,他們知道,阿波羅的眼睛能損害人的眼睛并使它變瞎。”
頓了一頓,神父繼續用柔和甚至令人心碎的聲音說:“不管那個魔鬼是否故意讓她變成瞎子,毫無疑問他故意利用她的失明殺了她,罪行簡單得令人惡心。你知道他和她在電梯里不要管理員幫助而上上下下,你也知道電梯滑動得多么暢通而且無聲無息。卡隆把電梯停在那姑娘所在的那一層,從開著的門外看到,她正在以她那緩慢摸索著的方式,書寫許諾他的遺囑。他向她興奮地說他已經為她準備好了電梯,她寫完以后就可以出來,然后他摁了一個按鈕,無聲無息地升到他自己的那一層,穿過他自己的辦公室,來到陽臺外,當眾面臨著大街禱告,而那可憐的姑娘做完她的工作后,來到她的情人和電梯接她的地方,一步跨了出去—;”
“不要!”弗蘭博大叫。
“摁了那個按鈕,他本應得到50萬。”小個子神父在講到這里話音似乎有幾分悲切,他接著說:“但是希望粉碎了,因為這兒碰巧有另外一個人也想要錢,也知道可憐的波琳眼睛的秘密。關于遺囑有件事我想沒人注意到:盡管它沒有完成,沒有親筆簽名,另一個斯泰西小姐和姐妹倆的一些仆人已經作為證明人簽了字,簡第一個簽了字,說波琳以后能完成它。簡的心里懷著一種典型的對法律的蔑視,她希望她的姐姐在沒有真正的證明人時簽下遺囑。為什么?我想到失明,而且確實感到她想要波琳獨自寫完遺囑,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想到她會寫下這樣的遺囑。
“斯泰西姐妹這樣的人通常用自來水筆,但這對波琳是很難做到的,但由于習慣和強大的意志力,也由于她的記憶使她能寫得和她沒失明時一樣好,不足的是她不能辨別什么時候鋼筆需要吸水。因此,平時的鋼筆被她的妹妹小心地吸滿了水—;除了這支,這支筆她妹妹故意地不讓它注滿,殘留的墨水只能寫幾行字,然后全都用完了,這樣在人類歷史上先知第一次無利可圖地進行了一場最殘酷最精彩的謀殺,反而丟失50萬英鎊。”
弗蘭博走到開著的門邊,聽到了官方警察上樓的聲音。“你肯定在十分鐘內就已經接近卡隆犯罪的事實了。”
布朗神父吃驚了。
“哦,對他,”他說,“不,我不得不更進一步找到簡小姐和那支自來水筆,但我跨進前門之前就知道了卡隆是罪犯。”
“你肯定是在開玩笑吧!”弗蘭博嚷著。
“我十分認真,”神父答道,“我告訴你我知道這是他干的,甚至在我知道他干了什么之前。”
“但為什么呢?”
“這些異教徒的禁欲主義,”布朗沉思著說,“常常由于力量不足而失敗,下面街上傳來碰撞聲和尖叫聲時,阿波羅神父一點都不吃驚,也不往下打量,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他在期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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