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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神父探案集  文/切斯特頓

第四十四章    撒拉丁王子的罪孽(1)

  王子輕蔑而自信地舞著劍,西西里人的出招則無不隱含殺機(jī)。如此精彩的劍術(shù)在熙熙攘攘的競技場中也屬罕見,而在這條蘆葦河的一座被人遺忘的小島上,卻是不光閃爍,劍氣逼人。

  弗蘭博離開他在威斯敏斯特的辦事處,外出休假一個月。他選擇了一只小帆船,決定在船上度假。船非常小,許多時間里只能當(dāng)做劃艇來用。他是要在東部某郡的小河上去度過他的假期。讓船航行在這細(xì)長的河流上,晃眼看來就好像一條魔船在陸地上行駛,穿越草甸與田疇,平滑地徑直向前航行。這條船僅僅適合兩個人使用,船上也只夠放上必需品。于是弗蘭博按照自己特殊的人生哲學(xué),在船艙里貯備了自以為需要的東西。顯然,這些必需品可以自動地歸為四類:罐裝的鮭肉,如果他想吃東西的話;子彈上了膛的左輪手槍,如果他要自衛(wèi)的話;一瓶白蘭地,大概是害怕暈倒而用以提神;最后還有一名神父,也許是擔(dān)心自己會突然死掉而帶上個伴兒,以便臨時好做彌撒。這樣,弗蘭博就帶著自己的輕便行李,沿著諾福克郡的小河,緩緩地一路向下游行進(jìn),目的地是布羅茲。航行期間,他愉快地觀賞著岸上的花園和草坪,陶醉于水中倒映出的高樓和村莊,有時他泊住船,在某個河灣港漢里釣釣魚,但從某種程度說,他的船始終是緊靠著岸邊在行駛。

  像一個真正的哲學(xué)家那樣,弗蘭博的休假沒有任何目的;但是,也正像一個真正的哲學(xué)家那樣,他,有他的行動理由。這次旅行,他有一半就是為了這樣一個目的,他把這個目的看得很嚴(yán)肅,如果成功了,那將給他的假日增光添彩,但由于他同時也把這個目的看得很淡,所以即使失敗了,也不至于掃了他的興頭。他的這個目的就是:多年前,當(dāng)他還是一個江洋大盜,在巴黎出盡風(fēng)頭的時候,他常常會收到瘋狂的支持、譴責(zé),甚至是求愛的信。他對這些信一概置之不理,但其中的一封不知怎的留在了他的記憶里。那僅僅是一張名片,裝在一個蓋著英國郵戳的信封里。在名片的背面用綠色墨水寫著一段法文:“如果有一天你會引退,而且成為受人尊敬的人,那么來看我吧。我想結(jié)識你,因為我已經(jīng)結(jié)識了同時代所有的偉人。你讓一個偵探去逮捕另一個偵探的本事,是法國歷史上最輝煌的一頁。”名片的正面規(guī)規(guī)矩矩地刻著:“撒拉丁王子,于諾福克,蘆葦島,蘆葦齋。”

  當(dāng)時,弗蘭博只弄清楚了這個撒拉丁王子曾經(jīng)是意大利南部的一位才華橫溢,受人歡迎的人物,除此之外,也就沒有過多地在意他了。據(jù)說他年輕時曾經(jīng)與一名上流社會的貴族夫人私奔。在他的交際圈子里,這種越軌行為并未引起多少震驚,但這一事件到底還是留在了人們的記憶里。那是因為另一起悲劇:即據(jù)說是這位夫人的丈夫不堪受侮辱而自殺了,似乎是在西西里跳了屋。之后,王子在維也納住了一段時間,但他近些年好像是在永無休止的旅行中度過的。當(dāng)弗蘭博也像王子一樣離開了名流如云的歐洲,到英國定居下來時,便冷不了地想到要去諾福克郡的布羅茲,出乎意料地拜訪一下這位聞名于世的流亡者。他不知道他能否找到那個地方,因為實際上那是一個極小的,被人遺忘的角落。然而結(jié)果是,他比自己預(yù)期要快得多地找到了那個地方。

  一天晚上,他們把船泊在一處岸邊,岸上長滿了高高的草本植物,還有一些修剪了枝頭的低矮樹叢。劃槳的疲憊使他們很快就睡著了,而另一件事卻又使他們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醒過來了。因為一輪檸檬色的大月盤正向他們頭頂上方肥碩高大的草叢緩緩落下;天空是一片鮮艷的藍(lán)紫色,雖是夜空但卻很亮。兩個人同時回想起了各自的孩提時代,想起自己像小精靈鬼似地歡蹦亂跳,去淘氣,去冒險,任隨那繁茂的雜草叢像樹林一樣把他們淹沒。此時,在下沉的月亮的襯托下,雛菊花叢似乎顯得格外碩大,蒲公英也變得歷歷醒目。這無形中讓他們想起了兒童室糊著圖畫的墻裙。河床的下沉足夠?qū)⑺麄兘档焦嗄緟埠突ú莸母恳韵拢麄儽仨毺痤^向上望,才能看得到草叢。

  “天哪!”弗蘭博說,“我們像是到了仙境。”

  布朗神父筆直地坐著,突然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他的朋友溫和地注視著他,詢問他出了什么事。

  “編中世紀(jì)民謠的人,”神父答道,“比你知道更多關(guān)于神仙的故事。有時發(fā)生在仙境里的不僅僅是好事。”

  “哈,胡說!”弗蘭博說,“只有美好的故事才會發(fā)生在這圣潔的月光下。我贊成現(xiàn)在繼續(xù)往前走,看看究竟會發(fā)生什么事。也許他們會死掉,然后腐爛,再也看不到這么美的月亮,再也不會有這么好的心情。”

  “好吧,”布朗神父說,“我從沒說過闖仙境就總是錯誤的,我只是說這可能會有危險。”

  他們沿著波光粼粼的小河緩慢地行進(jìn);亮麗的紫羅蘭色的天空和淡黃色的月光漸漸地暗淡下去,融入廣闊而透明的天宇,這預(yù)示著黎明的曙光就要來到。一縷縷五彩的霞光最先把地平線從頭至尾地撕裂開來,給那愈來愈遼闊的口子渲染上紅色、金色和灰色。這時,正前方河畔朦朦朧出一個小鎮(zhèn)或村莊,它的黑色輪廓將霞光從中間截斷。這時天已放亮,當(dāng)他們來到這座濱水的小村莊的懸檐和小橋下面時,周圍的一切便都清晰可見了。這里的房子屋檐伸出很長,深深地俯向河面,仿佛一大群黑牛和紅牛在飲水。晨曦逐漸擴(kuò)展開來,天色愈顯明亮。當(dāng)他們尚未在這寧靜的村莊碼頭和小橋上發(fā)現(xiàn)任何活物的時候,白天就已經(jīng)悄然蒞臨于人世之間了。最后,他們見到了一個只穿著襯衣沒穿外套的人,表情溫和,富態(tài)雍容,一張臉圓得像剛下山的月亮。拖長的下巴上,一把紅色的大胡子向外發(fā)散。潮水緩慢地上漲,那人就依傍在岸上的一根桿子上,佇立著一動不動。

  弗蘭博不想引起那人對自己的猜疑和分析,于是一沖動,便從搖搖晃晃的小船上站起來,向那人喊叫,問他是否知道蘆葦島和蘆葦齋什么的。那位富翁笑得比剛才更加燦爛些了。他抬起手,指指小河前方的那個汊灣,弗蘭博沒再說話,船繼續(xù)往前滑行。

  船駛過了許多諸如此類的青草密布的汊灣與河段。就在他們快要感到這種搜索行進(jìn)很單調(diào)時,船突然招過一個急轉(zhuǎn)彎,眼前頓現(xiàn)一泓清池,漸漸駛?cè)胍淮笃瑢庫o的河塘,或者說叫湖面吧。倆人本能地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在這浩浩一派的,以灌木叢鑲邊的水面中央,兀然出現(xiàn)一個狹長而低淺的小島,島上有一座狹長而低矮的房子,或者說是一座平房。房子以竹料或其他某種堅韌的藤條建成。用作墻壁的豎直的竹條是一種慘淡的黃色,而傾斜的屋頂則是暗紅色,甚至是褐色。這樣的色調(diào)搭配絲毫不使這細(xì)長的竹屋顯得重復(fù)單調(diào)。清晨的微風(fēng)吹得島上蘆葦沙沙作響,風(fēng)兒在這奇特的肋骨狀的竹屋里唱歌,仿佛那竹屋是一支碩大的排蕭。

  “千真萬確!”弗蘭博驚叫道,“就是這個地方,總算找到了!這兒就是蘆葦島,如果真有這么個地方,而這座房子就是蘆葦齋,如果它確實存在的話,我簡直相信那個大胡子胖子是個仙人。”

  “也許吧,”布朗神父公正地評判說,“但如果他真的是個仙人,也不會是好神仙。”

  神父的話還沒說完,性急的弗蘭博就已在嗚嗚作響的蘆葦叢中將小船泊上了岸。他們登上那個狹長而怪異的小島,站在了這座古老而靜謐的房子旁邊。

  房子背朝著小河和島上唯一的躉船;大門在另一面,正對著島上的花園。因此,來客要到達(dá)正門,就必須緊貼在低矮屋檐的下面,經(jīng)過一條幾乎繞房屋三面而過的小徑。倆人從不同的三面墻上的各個窗戶望進(jìn)去,看到的是同一間細(xì)長的、光線充足的房間,墻壁上嵌著淺色的木板,里面有很多面鏡子。屋內(nèi)那架式看上去似乎正在為一頓精美的午餐作準(zhǔn)備。他們終于繞到正門,看到門口兩側(cè)擺著兩只青藍(lán)色的花缽。給他們開門的是個男管家,瘦高個兒,面色陰沉憂郁,無精打采。他幾乎是喃喃自語地說道,撒拉丁王子不在家,不過估計一個小時左右就會回來,屋內(nèi)的擺設(shè)就是為他和他的客人布置的。弗蘭博遞上那張綠墨水涂寫的卡片,只見陰郁的男管家那羊皮紙般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一絲生氣,他用一種虛弱的謙恭語氣,暗示要兩個陌生人留下來。“殿下隨時都會回來,”他說,“如果他知道錯過了他邀請的客人,他會很失望的。他總讓我們?yōu)樗退呐笥褌儌湟环堇洳停蚁胨菢芬舛涣粼诖颂幱蒙诺摹!?/p>

  弗蘭博受好奇心的驅(qū)使,決定冒一點險,于是溫文爾雅地表示了贊成,那老人便禮貌地領(lǐng)了他們進(jìn)入細(xì)長的,嵌著淺色木板的房間。屋內(nèi)并沒有什么特別引人注目之處,只有一點不太尋常,窗子很長,開得很低,而且排列得相當(dāng)奇特,還有許多同樣長而低矮的長方形鏡子。這些鏡子使房間看上去顯得明亮但不實在,讓人感覺好像是在室外用餐。墻角掛著一兩幅祥和的圖片,其中之一是一張黑白照片,一個穿著制服的年輕人;另一張則是兩個長頭發(fā)男孩的紅粉筆素描。弗蘭博問男管家那個士兵模樣的青年人是不是撒拉丁王子,管家短促地回答了一聲“不,那是王子的弟弟,史蒂芬·撒拉丁上校。”他說道。爾后老管家突然緘口不言了,仿佛對交談完全失去了興趣。

  午餐伴著精致的咖啡和烈性甜酒,漸漸進(jìn)入尾聲。飯后,兩個客人游覽了花園,參觀了圖書室,結(jié)識了房子的女管家—;一個黝黑俊俏的女人。她舉止頗有些高貴,仿佛是一位出身富貴的圣母。這所房子里似乎只有她和男管家是王子以前在外國的府邸中保留下來的,其他仆人都是女管家在諾福克鎮(zhèn)上新招來的。這女人被稱作安東尼夫人,但她說話略帶意大利口音。弗蘭博確信,安東尼是某個拉丁名字在諾福克的土叫法。男管家身上也略微透出一些外國氣息,但他的口音和舉止都是英國式的,就跟許多上等人家的訓(xùn)練有素的男性仆役一樣。

  房子盡管精巧別致,卻明顯地透著一股奇怪的憂傷氣息,時間在這兒仿佛停滯了。房子奇長,窗戶特多,使得房間里陽光充足,但那是一種死氣沉沉的陽光。盡管房子里有多種聲音,人們的談話之聲、觥籌交錯之聲、仆人們來來往往的腳步聲等等,但人在房子里,卻還始終能聽見四面八方傳來的低沉的河流嗚嗚聲,如述如怨,如悲如泣。

  “我們拐錯了彎,走錯了地方,”布朗神父凝視著窗外青灰色的蘆葦叢和泛著銀光的湖面說道,“不過沒關(guān)系,一個好人哪怕身在一個壞地方,也可能做出一些好事來。”

  布朗神父雖然平日不愛說話,卻是個感情特別細(xì)膩的人。在蘆葦齋度過的這不多但卻又漫無止境的幾個鐘頭里,他對蘆葦齋的秘密,竟不知不覺地比他的朋友思索得更深邃一些。他知道適度沉默是保持友好的訣竅,乃至在閑聊當(dāng)中也是至關(guān)重要的。于是神父幾乎一言不發(fā),但他卻從他剛結(jié)識的人們那兒,了解到他們所能告訴他的一切。男管家的確生來沉默寡歡,不茍言笑。他對他的主人流露出一種深沉的,近乎于原始的愛。據(jù)他說,他的主人受到了極不公正的對待。而罪魁禍?zhǔn)姿坪蹙褪堑钕碌牡艿埽驗橹灰惶岬剿拿郑瞎芗沂菹鞯募庀掳途蜁酶L,從鷹鉤鼻子里擠出一絲冷笑。史蒂芬上校,很顯然是個一無是處的浪蕩子,從他好心的哥哥那兒榨取了成百上千的家產(chǎn),害得他不得不放棄安逸的生活到這兒來隱居。這就是男管家保羅所能透露的一切;保羅顯然是一個耿耿情懷,忠貞不貳的好管家。

  意大利女管家則比較健談些。布朗神父覺得她對現(xiàn)狀有些不滿意。談到她主人時,她的語氣有點酸溜溜的,盡管也保留著某種敬畏。當(dāng)弗蘭博和他的朋友正站在鑲滿鏡子的房間里,審視那兩個男孩的素描像時,女管家突然因為家務(wù)活走進(jìn)屋來。這間亮堂堂、鑲滿鏡子的房子有一個特別之處,那就是任何人走進(jìn)來時,都會同時在四五面鏡子上被反映出來。布朗神父這時正對這個家庭作評價,他沒有轉(zhuǎn)身,但把嘴里說一半的話給打住了。而弗蘭博正臉朝上,近距離地研究這幅畫,所以沒注意來人,他大聲說道:“我想這就是撒拉丁兄弟吧。他們倆看上去都是那么天真無邪,很難說哪個好,哪個壞。”但這時他突然留意到了女管家的出現(xiàn),便把話題轉(zhuǎn)到一些瑣事上,爾后漫步踱到花園里去了。布朗神父卻仍然注視著紅粉筆素描像,安東尼夫人則注視著他。她有一雙蘊(yùn)含悲傷的棕色大眼睛,橄欖色的臉龐上顯露著好奇的驚異,這種驚異讓她很痛苦,就像人們懷疑一個陌生人的身份和意圖時所表現(xiàn)出的那樣。也許是神父的衣著和信條,觸動了她對南方故國的不無懺悔的記憶。也許是她認(rèn)為神父知道得比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還多吧,她用一種壓低了的聲音,仿佛是在對一個同謀者竊竊私語,說道:“你的朋友是對的,在某種程度上,很難說兩兄弟哪個好,哪個壞。噢,真的很難說,太難說,哪個是好的。”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布朗神父說道,并開始移步。

  女人向他挪近了一步,緊緊擰起眉頭,猛然地俯下身來,仿佛一頭豎起利角,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公牛。

  “沒有一個好的,”她嘶啞地說,“上校拿了那些錢是夠壞的,可王子給錢也不是出于什么好心,并不是只有上校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一束陽光照在神父側(cè)著的臉上,他的嘴唇不出聲地說出了一個詞:“敲詐。”就在這時,女管家轉(zhuǎn)過頭去,臉“唰”地一下白了,她幾乎暈倒。門不知什么時候悄無聲息地開了,面色蒼白的保羅像幽靈一樣地站在門口。因為鏡面玻璃墻的反射性能作怪,好像五個保羅同時從五道門進(jìn)來。

  “殿下剛回來。”他說。

  這時,一個男人的身影從第一扇窗戶外走過來,經(jīng)過陽光照耀下的窗格子時,恍若走過燈火輝煌的舞臺。片刻,他閃過第二扇窗戶,屋內(nèi)的許多鏡子連續(xù)飛快地反映出同一個大步流星,英姿勃勃的側(cè)影。他挺拔而機(jī)敏,但頭發(fā)灰白,膚色呈一種古怪的象牙黃,他有一個短短的,羅馬式的鷹勾鼻,通常長這種鼻子的人都會有瘦削的長臉和尖下巴,但這些特征在他的胡須遮掩下并不十分明顯。他嘴唇邊的髭須比下巴上的胡須要黑得多,有點戲劇性的效果。他的穿著也同樣引人注目:頭戴一頂白帽子,上衣別著一支蘭花,穿著黃馬甲,手里握著一雙黃手套,邊走邊拍打揮舞著。當(dāng)他繞到前門時,他們聽到了保羅的開門聲,來者興奮地說:“你瞧,我回來了。”就見木訥的保羅鞠了一躬,用他那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答了話。接下來的幾分鐘內(nèi),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旁人聽不清。然后,男管家開口說道:“是的,一切謹(jǐn)遵您的意思辦。”于是撒拉丁王子一邊拍打著手套,一邊徑直走進(jìn)屋來與他們打招呼。他們再次看到了那種奇異的現(xiàn)象—;五個王子同時從五道門里走進(jìn)來。

  王子將白帽子和黃手套脫在桌上,誠懇地同客人們握手。

  “見到您很高興,弗蘭博先生,”他說,“久仰您的大名,請恕我出言冒昧。”

  “哪里哪里,”弗蘭博先生笑著回答,“我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無瑕疵成不了大名嘛,哈哈!”

  王子銳利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弄清這句話是否有具體指代。然后他也笑了,讓每個人就坐,包括他自己。

  “住在這兒很安逸,”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只是無事可干,不過釣魚感覺不錯。”

  神父像個孩子一樣盯著他,腦子里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奇怪感覺。他凝視著王子那灰白的、精致的頭發(fā)卷,白里透黃的面容,和瘦削而略顯浮華的身姿。這些都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盡管有些意大利風(fēng)貌,像舞臺腳燈后面的人物裝扮。但那種莫名的使神父感興趣的東西并不在這兒,而恰恰在于王子臉部的輪廓。神父模糊地覺得以前在哪里見過這張臉,這感覺折磨著他。眼前這個男子好像是他的某個化了裝的老朋友。突然,他想起了那些鏡子,于是把他的幻覺歸結(jié)成為那些鏡子對人臉的復(fù)寫作用的結(jié)果。

  撒拉丁王子饒有興致并技巧姻熟地將自己的注意力用在兩位客人身上,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弗蘭博偵探喜愛運(yùn)動,急于享受他的假日時,他帶領(lǐng)著弗蘭博和他的船,將他帶到這條溪上垂釣的最佳地點。二十分鐘后,他駕著自己的獨木舟返回,馬上又去圖書室見了布朗神父,以同樣彬彬有禮的方式加入神父的哲學(xué)愛好之中。他好像對垂釣和書籍都知道不少,盡管在兩方面的知識都算不得最有啟發(fā)性。他會講五六種語言,盡管大多是每種語言的俚語。他顯然在幾個城市居住過,在各式各樣的社會群體中呆過,因為他講的一些最富刺激性的故事,竟然都是關(guān)于賭場和鴉片窟,澳大利亞強(qiáng)盜和意大利土匪等。

  布朗神父知道,這個曾經(jīng)名噪一時的撒拉丁王子,最近幾年幾乎都是在無休無止的游歷中度過的。但他自己卻沒有意識到,作為王子,他的旅行在別人眼里看來是那么不體面,或者說那么讓人好笑。

  事實上,盡管撒拉丁王子展示了他深諳世故的穩(wěn)重,他身上還是輻射出了一種煩躁不安,甚至是不可靠的東西,這一點當(dāng)然沒有逃得過神父這樣敏感的觀察者的眼睛。他有一張?zhí)籼薜哪橗嫞难劬κ强駚y的。他偶爾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動作,就像一個醉酒的人或是癮君子那樣,要陣發(fā)性地顫抖。他不掌管家政,也不假裝他有權(quán)掌管。家里的事統(tǒng)統(tǒng)交給了兩個仆人,特別是男管家。保羅顯然是這所房子的頂梁柱。實際上,保羅先生與其說是個管家,還不如說是個高級服務(wù)員,甚至可以說是個宮廷內(nèi)侍。他不與王子共餐,但他進(jìn)餐幾乎和主人一樣隆重。所有的仆人都怕他。他向主人征求意見是禮貌而有教養(yǎng)的,但卻有點說不出的矜持—;就好像他是王子的私人律師一樣。相比之下,憂郁的女管家就遜色多了,實際上,她好像是故意不想讓別人注意她,而且她只服侍男管家。關(guān)于那個敲詐兄長的上校弟弟的耳語,她只說了一半,布朗神父也沒再聽到更多的這種富有震撼性的傳聞了。那個滿懷仇恨的上校是否真地在威脅著王子,神父尚不能確定。但是一些事實表明:撒拉丁的生命安全并無保障,并且他還總在遮遮掩掩,這樣看來傳聞就更加可信了。

  昏黃的傍晚籠罩著水面和柳樹成蔭的堤岸,遠(yuǎn)處傳來一兩聲麻雀的沉悶叫聲,好像是精靈在倭鼓上跳舞。王子和神父再次步入那間滿是窗戶和鏡子的長形大廳。憂郁、不祥的預(yù)感像一朵陰云,再次掠過神父的心頭。“要是弗蘭博回來就好了。”他嘴里咕噥著。

  “你相信命運(yùn)嗎?”不安的撒拉丁王子突然問道。

  “不。但是,我相信命運(yùn)審判日。”他的客人回答。

  “這是什么意思?”王子從窗前猛地轉(zhuǎn)過身來,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著神父,他的臉背著光,整個身子陷入在一片陰影之中。

  “我的意思是:我們正站在單面花毯的反面,有些事在這兒發(fā)生毫無意義,但在其它地方則不同。在其它地方真正的罪犯才會受到懲罰,而這里看起來會經(jīng)常冤枉好人。”

  王子發(fā)出動物一樣的怪叫,陰影中的眼睛閃著奇特的光。布朗神父沉默著,但是一個甚至令他自己都震驚的新念頭閃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撒拉丁這種敏感中混雜著魯莽的反應(yīng),難道還另外意味著什么?王子是否真的神志清醒?現(xiàn)在,他正一遍遍地重復(fù)著“冤枉好人,冤枉好人”,次數(shù)已經(jīng)超過了人正常的感嘆。

  過了一會兒,神父又發(fā)現(xiàn)另外一件事—;從面前的鏡子里,他看到門靜靜地敞開著,男管家保羅先生正一聲不響地站在那兒,仍是一臉蒼白,毫無聲色。

  “最好還是現(xiàn)在就告訴您,”管家保羅躁著一成不變的資深私人律師般的僵硬,和一種令人敬畏的口吻說道:“六人劃著一條船已經(jīng)停在躉船邊了,船尾坐著一位先生。”

  “一條船,”王子重復(fù)道,“一位先生。”他挪動著步子。

  一陣令人窒息的死寂,偶爾有一兩聲水草叢里的鳥鳴。正在這時,一個人的側(cè)影正經(jīng)過陽光照射到的三扇窗子。一兩個小時前王子也經(jīng)過了那里。除了都長著鷹勾鼻外,這人的輪廓與王子的差別很大。撒拉丁戴著嶄新的白禮帽,而來客的黑帽子要不是早已過時了,就是某種外國款式。黑帽下一張年輕、嚴(yán)肅的臉,剃過的下巴泛著青光,有點像年輕的波拿巴·拿破侖。古怪過時的打扮好像是完完整整地從他的祖輩那兒繼承來的。他穿著一身藍(lán)色破禮服,一件使他看起來像個士兵的紅背心,下身著一條在維多利亞早期曾經(jīng)十分普遍,但現(xiàn)在看起來卻是那么不協(xié)調(diào)的粗紋白褲子。在這些從舊衣店里挑出來的打扮中,突現(xiàn)出來一張橄欖綠,極其率直的年輕面孔。

  “見鬼!”撒拉丁王子詛咒著。他將白禮帽扣在頭上,徑直走到前門,砰地將門向外一推,使它暴露在灑滿夕陽的花園里。

  不速之客和他的隨從已來到草坪上,像一小列軍隊一樣站著。六名劃槳手已經(jīng)將船推上岸停頓好,威風(fēng)凜凜地列在船邊,像豎長矛一樣地豎著船槳,他們膚色黝黑,有幾個還戴著耳環(huán)。其中一名隨從提著一只奇形怪狀的黑箱子,走到前面,在那個橄欖膚色的年輕人身邊站定。

  “你就是撒拉丁?”年輕人直聲問道。

  撒拉丁很不以為然地點頭承認(rèn)。

  來客有一雙獵犬一般的暗褐色眼睛,與王子那閃爍不定的灰色眼睛截然不同。這張臉?biāo)圃嘧R?神父又被這種感覺焦灼著。他又想起在那間布滿窗戶和鏡子的大廳里,王子一遍遍重復(fù)一個詞的情景,現(xiàn)在兩者忽然聯(lián)系到一起……“見鬼,又是那個水晶宮殿!”神父咕噥了幾句,“怎么總是看到相同的東西,簡直像做夢。”

  “您是撒拉丁,那么我告訴您,我叫安托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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