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想你口袋里有銀幣。”神父彬彬有禮地說。
高個子紳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睜大了眼睛。“該死的,”他大聲喊道,“我給你金幣,你還不滿意嗎?”
“因為有時銀幣比金幣更值錢,”神父平靜地說,“假如有很多的話。”
這個陌生人好奇地看著神父,然后更加好奇地抬起頭,看了看通向主要出口的通道,接著再一次回過頭來盯著布朗,凝視著他上方仍然映有落日余輝的窗戶,最后好像決定了什么,把一只手放在柜臺上,如同一個雜技演員一般輕而易舉地從自己站的那邊跳到神父身邊。他看上去比神父高出一個頭,居高臨下地把他那只巨大的手掌搭在了神父的肩上。
“不要動,”他低聲吼道,“我不想威脅你,但是……”
“但是我想威脅你,”布朗昂然說道,“我想以一個不死的小人物來威脅你,以一團不滅的火焰來威脅你。”
“你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他說。
“我是一位神父,弗蘭博先生,”布朗說,“我準備聽你的懺悔。”
高個子紳士張大了嘴巴,幾分鐘后,搖搖擺擺地緩緩坐到了一張椅子上。
“十二純漁夫”的聚餐進行得很順利,第一道菜和第二道菜都已經上來了。我沒有那張菜單,即使有,人們也不會從中發現什么。它是用一種廚師專用的龍飛鳳舞的法語寫的,連真正的法國人也看不懂。俱樂部里有一個傳統,就是飯前的菜應該盡可能地多樣化,直到把人弄糊涂。客人們嚴肅地用著這些菜,因為這和整個宴會包括俱樂部在內都是公開的無用而多余的東西。俱樂部里還有一個傳統是湯應該清淡而簡單,用湯應該是一種為了即將到來的豐盛的魚而作準備的樸素的齋戒。談話是那種從來沒有聽到過的無關緊要的談話。整個大英帝國都不知不覺地被這種談話支配著,然而它卻很難給一個普通的英國人以啟迪,即使他是無意中聽到的。餐桌兩旁就座的內閣大臣們都顯得虛懷若谷,表現出一種令人膩煩的仁慈,通過教名互相談論對方。激進的財政部長因敲詐勒索而受到整個托利黨的指責,對方卻不斷地稱贊他那些不怎么重要的詩作和狩獵場里的馬具。被所有的自由黨人當做專制暴君而深惡痛絕的托利黨領袖,成了席間人們談論的核心,并在總體上受到贊揚,被捧為自由斗士。在這些人的眼里,政客們似乎是重要人物,然而,政客們的政見卻顯得最無關緊要。主席奧德利先生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者,仍然結著格萊德斯通式的政客裝領帶。他是那個頗似幽靈卻又停滯不動的社會的象征。他從來沒有做過什么要緊的事情,即使是壞事也沒做過。他是一個行動遲緩的人,也不怎么特別富有,他只不過是那有限的幾個客人當中的一個而已。但是任何一方都不能忽視他。假如他想進入內閣,他肯定能成。副主席切斯特先生是一位年輕有為、正青云直上的后起之秀。也就是說,他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年輕人,有一頭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金黃色頭發,和一張點綴著幾顆雀斑的臉。他智力平平但腰纏萬貫,在公共場合他的舉止總是很得體。他的原則其實也很簡單。當想到一個笑話時,他就把它講出來,這被稱為機智;當想不起時,他會說他沒有時間來開玩笑了,這被稱為精明。私下里,在俱樂部里他自己的圈子里,他坦率得可愛,簡直顯得有點像小學生一樣低能。從來沒有參加過什么政治事務的主席奧德利先生,卻不像別人對待他那樣寬容,而是有點嚴于律人。有時,他會說出一些傻冒的話,暗示說保守黨人和自由黨人之間有區別,弄得整個俱樂部都給搞得很難堪,而他自己即使是在私下里也是一個保守黨人。奧德利先生有一頭一直垂到衣領的褐色鬈發,從后面看,他像大英帝國正需要的那種人;從前面看,他像一個溫柔而放蕩不羈的單身漢,確實,他也正是那樣的,因為他正好有房子在阿爾巴尼那個單身漢的聚居區。
我已經說過,這個露臺餐桌有二十四個座位,但俱樂部只有十二位會員,因此他們可以自由地選擇餐桌內側的具有最豪華風格的座位。他們的對面不會有人,于是他們可以不間斷地欣賞花園的景色。雖然在那種季節,暮色多少有點蒼寂感,但花的顏色仍然很生動。主席坐在這排人的正中間,副主席坐在右端。當這十二位客人開始坐下時,所有的十五位侍者都將靠墻站成一排,就像軍隊等待國王閱兵一樣,這是一種習慣(由于某種不為人所知的原因)。而那位肥胖的老板則要驚喜地向客人們鞠躬,好像他們是初次蒞臨,頗使得小店蓬篳增輝。但是在“國王”們動用刀叉之前的那個時刻,這些“軍隊”就差不多全部消失了,只有一兩個需要跑來跑去,收拾和分發盤子,但這一切都是在悄無聲息中進行的。利弗先生當然很久以前就在禮貌的笑聲中消失了,說他還會再主動出現有點言過其實,并且確實有點不禮貌。但是當主菜魚端上來時,現場上有一個—;我該怎么說呢—;走來走去的身影,看起來是老板,這說明他就在附近徘徊。這道美妙的菜包括(在普通老百姓看來)一種奇怪的布丁,尺寸和形狀與婚禮蛋糕差不多,里面有很多樣子非常有趣的魚,它們已經失去了上帝所賦予的形狀。“十二純漁夫”拿起他們精美的刀叉,臉色莊重地伸向布丁,就好像制成每一塊布丁所花的錢都與一套銀質刀叉的價格相當。據我所知,那是事實。客人們都在沉默中急切而貪婪地吃著這道菜,僅僅在面前的盤子快要空了時,那位年輕的公爵才像舉行儀式一樣地宣布:“除了這兒,在其它的地方都吃不到這種東西。”
“沒有其它地方。”奧德利先生轉向公爵,低聲說道,并不斷地點著他那顆令人尊敬的頭,“沒有其它地方,我敢肯定。我記得在安格萊斯咖啡館—;”
說到這兒,他被收拾他面前盤子的侍者打斷了,甚至是被激怒了,但是他重新理清了他的重要的思路。“我記得在安格萊斯咖啡館也可以做同樣的菜,但是一點也不像這里的。”他冷漠地搖著頭說。
“一個過于夸張的地方,”其中一位名叫龐德的上校說道,這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講話(從他的模樣來看)。
“哦,我不知道,”切斯特公爵說道,他是一個樂觀主義者,“那里有一些東西特別好,你不能攻擊—;”
這時一位侍者快步走了進來,然后又突然停住,停住與走來的腳步聲一樣無聲無息。但是那些茫然享受著美味的和藹可親的紳士們,都早已習慣了周圍那臺維持著他們生活的機器的無差錯運轉,所以只要任何一個侍者做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他們都會感到驚奇和不協調。他們會像你和我一樣覺得是否是這個無生命的世界出了什么差錯—;是否有一把椅子從我們身邊飛走了。
侍者站在那兒,瞪著眼睛看了幾分鐘,餐桌旁每張臉上的羞辱感越來越強烈,而這完全應該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產物。這是一種現代人道主義和富人窮人靈魂深處的可怕結合。一個真正有貴族血統的人會首先朝侍者扔東西,以空瓶子開始,但很可能是以錢結束;而一位正宗的民主主義者則會用一種清晰的親密語氣,問他到底在干什么。但是這里這些現代富豪們,卻不能忍受一個下等人站在他們身邊,不管是仆人還是朋友。仆人們出了什么差錯僅僅是一種煩悶的令人想發火的難堪,但他們不想變得粗暴,更害怕需要裝出一副仁慈的樣子。他們希望這件事情,不管它是什么,快一點結束。他們如愿以償了,終于結束了。那個侍者像患了倔強癥一般一動不動地站了幾分鐘后,轉身瘋狂地跑出了這間房子。
他重新出現在房子里時,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出現在門口時,身旁多了一位侍者,他一邊低聲和他交談著,一邊打著手勢。然后第一個侍者退了下去,留下了第二位,接著又有第三位侍者出現在屋里,當第四位侍者通過同樣的方式加入這個匆忙的聚會時,奧德利先生覺得有必要打破沉默,以表現出自己的老練來。他沒有用主席專用的小木槌,而是大聲咳嗽道:“年輕的浪子正在做一件奇妙的事情,現在,世界上再沒有其它的國家能夠—;”
這時第五個侍者如出弦之箭一般沖到他身旁,附在他耳邊說道:“非常抱歉,但這件事十分重要,老板可以和你說幾句話嗎?”
主席慌亂地轉過身來,不知所措地看見了老板利弗先生的笨重的身子,正快步朝他走來。友好的老板行走時還是邁著他那通常的步伐,但是他的臉色卻絕對不像往常。通常那是一張親切的古銅色的臉,但是現在卻是一種病態的蠟黃色。
“請一定原諒我,奧德利先生。”他氣喘吁吁地說,“我感到非常擔心,你的盤子里的刀叉和盤子一塊被拿去了。”
“噢,我希望是這樣的。”主席和藹地說。
“你看見過他?”激動的旅館老板喘著氣問他。“你見到了那個拿走你的盤子的侍者?你知道他?”
“知道那個侍者?”奧德利先生憤怒地回答,“當然不知道。”
利弗先生攤開手,做出一種非常痛苦的手勢,“我從來沒有派他來,”他說,“我不知道什么時候,也不知道為什么他來到這里,我吩咐我的侍者來收盤子,卻發現盤子已被人拿走了。”
奧德利先生仍然感到非常迷惑不解,這使他很不像大英帝國真正需要的那種人。其他的人也目瞪口呆,除了那位森林之子—;龐德上校—;之外,他看起來好像因為這奇怪的事而興奮起來。他機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離開了其他那些坐著的人,把鏡片放進眼睛,用一種沙啞而低沉的聲音說道,就好像他已經記不起了怎樣說話,“你是說,”他問道,“有人偷走了我們的刀叉?”
老板重復著他那痛苦的手勢,顯得更加無可奈何。所有的人也當即站了起來。
“侍者全都在這兒嗎?”上校再次用特有的嘶啞聲音低聲問道。
“是的,他們全都在這兒,我已經注意到了,”這時年輕的公爵說道,他那張娃娃臉擠到了最里面,“我進來時總是要數一下的,他們都靠墻站著,看起來是如此奇怪。”
“但是肯定有人不可能記得非常清楚。”奧德利先生緩緩地說,顯得有點猶豫不決。
“我記得很清楚,我告訴你。”公爵興奮地喊道,“這個地方的侍者從來沒有超過十五個,今天晚上這兒也只有十五個,我發誓,不多也不少。”
老板驚奇地轉過身來,渾身顫抖,“你是說—;說—;”他結結巴巴地問道,“說你看見了我所有的十五名侍者嗎?”
“對,和往常一樣。”公爵回答說,“那和這件事有關嗎?”
“噢,沒什么。”利弗先生低聲說,“連你也沒記清楚,一名侍者被發現死在了樓下。”
房子里出現了令人震驚的沉默,可能(死這個字是如此不可思議)這些有閑階層中的每一個人都正在審視自己的靈魂,并看到它就像一顆干巴巴的豌豆一樣毫無生氣,其中的一位—;我想是公爵—;甚至用一種愚蠢的慷慨問道:“我們能夠做點什么嗎?”
“他有一個神父。”猶太老板有所觸動地說。
緊隨著厄運的來到,這些“漁夫”們開始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在這個恐怖的時刻,他們確實覺得,第十五位侍者恍若死在樓下的侍者的幽靈。這種想法迫使他們沉默不語,因為鬼魂對于他們來說就像乞丐一樣令人尷尬,但是對于那些銀質刀叉的回憶,突然地破解了這奇跡般的符咒,并且有了粗暴的反應。上校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大步走到門邊:“朋友們,假如有第十五個侍者在這兒的話,”他說道,“他肯定是一個賊,請馬上下樓去,守住前門和后門以及其它所有的物件,然后我們再談。那二十四顆珍珠還值得找回。”
奧德利先生開始還很猶豫:這樣匆匆忙忙是否有失紳士風度?但看到公爵以年輕人特有的活力沖下去時,他以一種更為成熟老練的動作緊隨著去了。
幾乎在同一時刻,第六位侍者沖進屋子,宣布說他在餐具柜里發現了那堆盤子,但沒有刀叉的影子。
那些手忙腳亂、跌跌撞撞地跑下樓去的客人們和侍者們分成了兩組。大部分“漁夫”們隨著老板去了前面的房間,看是否還有什么出口。龐德上校和主席、副主席一起,還有一兩個其他的人,飛奔下樓,沿著通向仆人們住房的走廊走去—;那更有可能是逃跑的地方。他們穿過衣帽間的模糊陰影處,看見了一個身材矮小的穿著黑色外衣的人,可能是一個仆人,站在陰影內側。
“喂,”公爵喊道,“你看見有人從這里走過嗎?”
那身材矮小的人沒有直接回答,僅僅說:“也許我這兒有你們正在尋找的東西,先生。”
他們暫時停了下來,遲疑地徘徊著,不敢過去。這時候那人靜靜地走進衣帽間的后面,出來時,兩手都拿著閃閃發光的銀器。他像推銷員一樣默默地把它們放在柜臺上,那是十二把形狀奇特的刀叉。
“您—;您—;”上校開始說話,最后再也不能保持鎮靜了。他緊緊地凝視著朦朧的小房間,看到了兩樣東西:首先是從穿著判斷,那人像是一位神父;其次,他身后的窗戶被打碎了,好像是有人從那里強行跳了出去。
“這些貴重的東西值得寄存在這兒,對嗎?”神父沉著而快樂地說道。
“是—;是—;您偷了這些東西嗎?”奧德利先生睜大眼睛,結結巴巴地說。
“假如是我偷了的話,”神父愉快地說,“至少我還是把它們拿回來了。”
“但是您沒有,”龐德上校說,他仍然盯著那破碎的窗戶。
“坦白地說,我沒有。”神父幽默地說,然后嚴肅地坐到一張椅子上。
“可是您知道是誰偷的。”上校說。
“我不知道他的真名,”神父平靜地說,“但是我知道一些關于他善于格斗的體格的情況,并且非常了解他的心靈里的痛苦。當他想掐死我的時候我做出了對他體型的判斷,當他懺悔的時候我做出了對他心靈狀況的判斷。”
“噢,天哪—;懺悔!”年輕的公爵呼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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