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的。”侍者激動地說,一邊指著白色壁紙上那塊黑色污點,“潑在墻上那里。”
瓦輪丁帶著疑問望著老板,老板用比較詳盡的報告來解圍。
“是的,先生,”他說,“這是真的,不過我認(rèn)為這和糖鹽沒有關(guān)系。今天一大早,門板剛?cè)∠拢瑑晌唤淌烤蛠磉@里喝湯。他們倆都很安靜,受尊重。一個付了賬出去,另一個完全稱得上慢動作教練,過了好一陣才把湯喝完。最后他也出去了。只不過在走開的那一瞬間,他很巧妙地拿起他只喝了一半的杯子,把湯潑在墻上。我當(dāng)時在后面的房間里,侍者也在后面房間里,我出去時,看到墻上潑有揚(yáng),而店里空無一人。這沒造成什么特殊的損害,但這是讓人討厭的無禮行為。我想在街上抓到那個人,不過他們已經(jīng)走遠(yuǎn),我只注意到他們轉(zhuǎn)過街角走進(jìn)卡斯泰爾斯街。”
偵探站了起來,把帽子戴到頭上,手杖拿在手里。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在他腦海里一片漆黑之際,他只有順著一個隱蔽的手指所指的方向走去,而那個手指隱蔽得很深。他付了賬,沖出玻璃門,很快就轉(zhuǎn)到另一條街了。
還好,在這么高度興奮的時刻里,他的眼光仍然保持冷靜和敏捷。走過一家店面時,什么閃光從他身旁掠過。他走回去看,那是一家蔬菜水果店,一大堆鮮貨整整齊齊地擺在露天地里,均標(biāo)明了品名和價格。兩個最顯眼的貨格里,各放著一堆橘子,一堆堅果。干干的堅果上,有一塊紙板,上面用藍(lán)粉筆非常醒目地寫著:“上等柑橘,一便士兩只。”在橘子堆上同樣清楚而準(zhǔn)確地寫明:“最佳堅果,每磅四便士。”瓦輪丁先生望著這兩塊標(biāo)價牌,想到他以前遇到過的這種高度狡詐的玩笑,而且就是最近。他轉(zhuǎn)而注意那紅臉膛的水果商,見他正為了這顛三倒四的商品廣告而氣哼哼地往街兩頭張望。水果商什么也沒說,只是很快把每塊紙牌放回原處。偵探悠閑地倚著手杖,繼續(xù)仔細(xì)觀察這家店鋪。最后他說道:“我想問你一個與實驗心理學(xué)和思想結(jié)合有關(guān)的問題。”
紅臉店主用威脅的眼光望著他,但他還是高高興興地?fù)u動著自己的手杖道:“為什么在一家蔬菜水果店里,會有兩塊標(biāo)價牌放錯了地方,好像因為有個戴鏟形寬邊帽的人剛來輪敦度假?或者如果我沒說明白的話,那么是這樣:把堅果標(biāo)成橘子是一回事,一高一矮的兩個傳教士的出現(xiàn)又是一件事,這兩件事有什么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嗎?”
商人的眼睛瞪得滾圓,差不多要突出來了,他有那么一刻似乎就要撲到這個陌生人身上去。最后,他怒氣沖天、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不知道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不過要是你是他們的一個朋友的話,你可以告訴他們就說我說的,如果他們再來和我的蘋果搗蛋,那么不管他們是不是神父,我都要敲掉他們的腦袋。”
“真的?”偵探非常同情地問,“他們弄亂了你的蘋果嗎?”
“他們之中有一個這么干了,”憤怒的店主人說,“把蘋果滾得滿街都是。我要不是得撿蘋果的話,本來是可以抓住那混蛋的。”
“這兩個神父朝哪個方向走的?”瓦輪丁問。
對方迅速回答:“左手第二條馬路,然后穿過了廣場。”
“謝謝。”瓦輪丁說著像個魔法仙人一樣不見了。在第二個廣場的對面,他發(fā)現(xiàn)有個警察,就問:“急事,警官,你看見了兩個戴鏟形寬邊帽的教士嗎?”
警察哈哈大笑起來:“哇,我看見的,先生。如果你問我的話,他們有一個喝醉了,他站在馬路當(dāng)中,昏頭昏腦……”
“他們向哪條路走的?”瓦輪丁急忙打斷他的話。
“他們在那里上了一輛黃色公共汽車,”警察回答,“是到漢普斯泰去的。”
瓦輪丁向他出示了自己的公務(wù)證,匆匆地說:“叫兩個你們的人跟我去追。”說完精神抖擻地穿過馬路,他的精神感染了那個笨拙的警察,使他也立即還命行動起來。一分半鐘之后,這個法國偵探就與一位警察和一名便衣在對面的人行道上會合了。
“嗯,先生,”警察笑容滿面但傲氣十足地說,“什么事—;”
瓦輪丁突然用手杖一指,“上了這輛公共汽車后我會告訴你們的。”他邊說邊在車流中東躲西門地飛奔上前。三人終于氣喘吁吁地擠上了黃色公共汽車的上層座位,警察說:“坐出租車要快十倍。”
“太對了,”他們的領(lǐng)隊平靜地說,“如果我們能知道我們往哪里去的話。”
“那么,你要往哪里去?”另一個人瞪著眼問。
瓦輪丁皺著眉怞了幾口煙,然后拿開香煙說:“如果你知道一個人在于什么,就會趕在他前面。但是如果你只是猜想他在干什么,你就會落在他后面。他閑逛你也得閑逛,他停下你也得停下,走得和他一樣慢。這樣你就可以看到他在看什么和做什么。我們現(xiàn)在所能做的就是注意觀察異常的事。”
“你的意思是哪種異常的事?”警察問。
“任何。”瓦輪丁回答,重又陷入完全的沉默。黃色公共汽車好像連續(xù)幾小時都只在北邊的馬路上爬行。大偵探也不再解釋什么,也許他的助手對他的差事覺得越來越懷疑,但又不好開口問,如同他們越來越想吃午飯而又不好開口要求一樣。時間慢慢消逝,早已過了午飯時間。輪敦北部郊區(qū)的馬路好像該死的望遠(yuǎn)鏡一般越怞越長。這就像某種旅行,一個人總覺得自己終于快到了地球的盡頭,然后又發(fā)現(xiàn)只不過到了輪敦北部的別墅區(qū)—;塔夫特奈爾公園。輪敦在一長串小酒店和增俄的灌木林中隱沒。接著他又出現(xiàn)在燈火輝煌的繁華街道和炫目的旅館中。這就像穿過十三座各不相連而又緊挨一道的平凡城市一樣。但是盡管冬季的暮色已經(jīng)威脅著他們前面的馬路,巴黎來的大偵探卻仍然沉默、警惕地坐在那里,注視著街道兩邊從車前面向車后滑動。等他們從攝政王公園東南的卡姆丹城后邊離開的時候,警察差不多已經(jīng)睡著了。至少,在瓦輪丁跳起身來拍拍兩人的肩膀,喊駕駛員停車的時候,他們做了個近乎于跳起來的動作。
跟著瓦輪丁搖搖晃晃地下車走上馬路時,他倆還沒明白為什么下車。當(dāng)他們朝四周張望,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時候,發(fā)現(xiàn)瓦輪丁正得意洋洋地指向馬路左邊的一扇窗戶。那是一扇大窗戶,構(gòu)成一家金碧輝煌的酒店的當(dāng)街門面。窗口是為盛宴訂座的地方,標(biāo)明“飯店”二字。這扇窗子和旅館前面的一排窗戶一樣,裝有磨砂刻花玻璃。玻璃中央刻著一顆巨大的星,像嵌在冰上的星。
“終于找到線索了,”瓦輪丁搖著手杖喊道,“有破玻璃窗的地方。”
“什么窗?什么線索?”主要助手問,“噯,有什么憑據(jù)說這和他們有關(guān)系?”
瓦輪丁勃然大怒,幾乎折斷了他的竹手杖。
“憑據(jù)?”他叫道,“媽的,對付這個人要憑據(jù)!唔呀,當(dāng)然,這里同他們沒關(guān)系與有關(guān)系的機(jī)會比是二十比一。但是我們還能做別的什么呢?你們難道看不出,我們要么必須追隨一個荒誕的可能性,要么回家去睡大覺?”他重手重腳地走進(jìn)飯店,后面跟著他的伙伴。三人很快就被安頓在一張小餐桌前,吃他們這頓晚午餐。這時從里面往外看那打破了的玻璃上的星形,可他們還是怎么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來。
“我看到你們的窗子被打破了。”瓦輪丁付賬的時候?qū)κ陶哒f。
“是的,先生?”侍者回答,彎腰忙著數(shù)錢,瓦輪丁給了他一筆豐厚的小費。
侍者直起腰來,一臉溫和而不容誤解的激動神色。
“啊,是的,先生,”他說,“很奇怪的事,您說呢,先生。”
“真是的。給我們講一講。”偵探帶著漫不經(jīng)心的好奇心說。
“呃,兩位穿黑衣服的紳士進(jìn)來,”侍者說,“是兩個外國的堂區(qū)神父,像是來旅游的。他們安安靜靜地吃了一餐廉價午飯。其中一個付了賬出去了,另一個正要走出去時,我發(fā)現(xiàn)他們多付了三倍的錢。于是我對那個將要走出門的神父說:‘喂,你們付得太多了。’可他只是說:‘哦,是嗎?’說得很冷靜。我說:‘是的。’拿起賬單給他看。哎呀,這可是個怪人。”
“你這是什么意思?”偵探問。
“噯,我可以憑七本圣經(jīng)發(fā)誓,我本來只該收四便士,但現(xiàn)在我看到我收了十四便士,看得一清二楚。”
“嗯,”瓦輪丁叫道,腳下慢慢移動,可是眼光卻在冒火,“以后呢?”
“門口那個堂區(qū)神父走回來,非常安靜地說:‘對不起,弄亂了你的賬。不過這多余的是用來付那窗戶的。’我說,‘什么窗戶?’他說,‘就是我要打破的這扇窗戶。’他用他的傘把這倒霉的窗玻璃給打破了。”
三個客人一齊叫了起來,警察氣都喘不出來地說:“是我們在追的逃跑了的瘋子嗎?”侍者饒有興趣地接著講他的故事。
“有那么一瞬間,我簡直給弄昏了頭,什么也做不了。那個人走出去會合他的朋友轉(zhuǎn)過街角。然后他們兩人飛快地走上布洛克街,盡管我繞過那些擋路的東西去追他們,但也沒能追上。”
“布洛克街!”偵探一說服他的兩個外國同事,就開步往那條大街飛奔而去。
隨后的旅程把他們帶過一條像隧道一樣的光禿禿的磚路,街道上燈光稀疏,窗戶罕見,仿佛是一條修在所有建筑物背后的街道。暮靄漸深,就連那個輪敦警察也難于分辨出他們是在往哪個方向走。不過偵探卻相當(dāng)有把握,他們終歸會到達(dá)漢普斯泰德的荒原某地。突然,一扇里邊點著煤氣燈的凸出的窗子,在暮色中像牛眼燈一樣地突現(xiàn)出來。瓦輪丁在一家裝修得花里胡哨的小糖果店前面停了一會兒,稍稍猶豫后便走了進(jìn)去。在五彩繽紛的糖果中,他十分莊嚴(yán)地站住,小心仔細(xì)地買了十三支巧克力雪茄—;顯然他是在準(zhǔn)備一個開場白,但已經(jīng)不必了。
店里有一個態(tài)度生硬,年齡稍大的女人,滿臉疑問地望著他的優(yōu)雅外表,當(dāng)看到他身后的門口堵著個穿藍(lán)制服的警察時,女人的眼睛頓時警覺起來。
“唷,”她說,“你們要是為了那個包裹而來的,那么我已經(jīng)把它寄走了。”
“包裹!”瓦輪丁重復(fù)道,這回輪到他用疑問神色望著對方了。
“我是說那個紳士留下的包裹,那個教士紳士。”
“看在老天爺?shù)姆萆希蓖咻喍〉谝淮握嬲芈冻鰺崆刑孤实纳裆┥硐蚯暗溃翱丛诶咸鞝數(shù)姆萆希嬖V我們到底出了什么事。”
“嗯,”那女人有點懷疑地說,“兩個教士大約半小時前進(jìn)來買了些薄荷糖,談了一會兒話,然后出去向荒地走去。但是過了一小會兒,其中一個跑回店里說,‘我掉了一個包裹沒有?’噯,我到處看,看不到。所以他就說,‘不要緊,不過如果找到,請把它寄到這個地址。’他留下地址,給了我一先令作誤工錢。奇怪的是,后來竟然在剛才找過的地方找到他掉的一個棕色紙包,我按他說的地址寄走了。現(xiàn)在我想不起詳細(xì)地址了,好像是在威士敏斯德什么地方。那個東西那么重要,我想警察也許是為這個來的。”
“他們是為這個來的,”瓦輪丁簡短地說,“漢普斯泰德荒地離這兒近嗎?”
“一直走十五分鐘,”那女人說,“你就會看到荒地。”
瓦輪丁跳出商店就跑,其他兩位偵探勉強(qiáng)小跑跟上。
他們走過的街道狹窄,布滿陰影。當(dāng)他們出其不意地走出街道,便是一大片一無所有的空曠地和廣闊的天空,他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黃昏仍然那么明亮。孔雀綠的蒼穹沒入暗紫色的遠(yuǎn)方和正在變暗的樹木之中,變成一片金黃。猶有余輝的綠色還深得足可以看出一兩顆亮晶晶的星兒。所有這些都是日光的金色余輝在漢普斯泰德邊沿和那有名的被稱為“健康谷地”的洼地上反射出的。在這一地區(qū)漫游的度假人并不是完全分散的。少數(shù)一兩對奇形怪狀地坐在長凳子上,遠(yuǎn)處零星分散著一兩個姑娘,在失聲唱出強(qiáng)勁的曲調(diào)。上天的光榮在人類驚人的庸俗中沉淪暗淡下去。
瓦輪丁站在斜坡上,望著谷地對面,一眼看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在遠(yuǎn)方分散的黑黝黝的人群中,有兩個特別黑的穿教士服的人影。盡管由于遠(yuǎn),他們看起來很小,瓦輪丁仍然可以看出其中的一個比另一個矮得多。雖然另一個像學(xué)生似地躬著身子,舉動盡量不惹人注目,但仍然可以看出其個子足有六英尺多高。瓦輪丁咬緊牙關(guān)向前走去,不耐煩地?fù)]舞著手杖。到他大大地把距離縮短,把兩個黑色人影像在高倍數(shù)顯微鏡中放大的時候那樣,他又看到了一些別的事情。這是使他震驚,不過多少也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不管那位高個子神父是誰,矮的那位卻是身份確鑿的,他就是在哈維奇火車上認(rèn)得的朋友,那個矮胖的埃塞克斯小本堂神父,他曾對他的棕色紙包提出過警告。
此刻,事情既已到了這個地步,一切便終于合理地吻合起來。瓦輪丁今天早上打聽到,有一位從埃塞克斯來的布朗神父,帶著一個鑲藍(lán)寶石的銀十字架,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古文物,目的是讓參加“圣體會議”的諸位外國神父觀賞。無疑,這就是那塊“帶藍(lán)石頭的銀器”,布朗神父斷然就是火車上那個容易受騙的小個子。此刻瓦輪丁發(fā)現(xiàn)的事情,弗蘭博也發(fā)現(xiàn)了。毫不奇怪,當(dāng)弗蘭博聽說有個藍(lán)寶石十字架時,便起心要偷。這種事在人類史上實在是屢見不鮮的。弗蘭博當(dāng)然會以他自己的手法來對付這個帶雨傘和紙包的小個子—;這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他是那種一旦牽著了別人的鼻子,就能夠一直把別人牽到北極去的人。像弗蘭博這樣的演員,把自己裝扮成神父,再把真正的神父騙到漢普斯泰德荒原那樣的地方,實在也只是小菜一碟。現(xiàn)在,案情在怎樣發(fā)展已是昭然若揭的了。對小個子神父的無依無靠,瓦輪丁心中油然而生同情之感,想到弗蘭博竟會對這么天真的犧牲品打主意,不由得義憤填膺。但是,瓦輪丁想到了自己和弗蘭博之間發(fā)生的一切,想到了使弗蘭博走向勝利的一切,于是他的腦筋里翻騰起其中最細(xì)微的道理來。從埃塞克斯的一位神父手里盜竊藍(lán)寶石銀十字架,同往墻紙上潑湯有什么聯(lián)系呢?又同把橘子叫做堅果、同先付窗戶錢然后打破窗戶等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總算可以追蹤到結(jié)果了,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卻錯過了一段中間環(huán)節(jié)。他失敗的時候(這是極其少見的),通常是掌握線索而沒有抓住罪犯。這次卻是抓住了罪犯,但還沒有掌握到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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