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稱我們大家為卑鄙小人了,”布朗神父對格林伍德警督說道,“看來,寧靜與和諧又恢復了。但愿那位戒酒主義牧師死在他朋友的刀下,這場麻煩全是由他而起的。”
神父說話之間,屋里的那伙人開始離散。旅店努力清理出了一間商務室,于是那群旅行推銷員一哄而去。吧臺招待員用托盤新裝了一輪酒,尾隨他們去了。布朗神父站起來,雙眼凝視著留在吧臺上的玻璃杯。他馬上就認出了那個惹出麻煩的牛奶杯子和一個剛裝過威士忌的玻璃杯。神父一回頭,正好看見東西方的兩個古怪人物正在相互告別。拉格列先生仍然非常的寬宏,而東方怪人卻具有某種陰沉和邪乎,也許穆斯林都看上去如此。無論怎樣,他離開時還是儀態莊重地向拉格列先生鞠了一躬,算是和解的表示吧。總之,一切都暗示麻煩確已結束。
然而,至少對于布朗神父親說,怎樣回憶和理解兩個爭斗者之間彬彬有禮的最后和解是至關重要的,因為第二天就發生了一件怪事。一大清早,布朗神父下樓去街區主持早彌撒時,發現具有東方裝飾韻味的長吧臺被晨曦的白色死光所籠罩。死光中一切細節都清晰可辨。其中之一就是蜷曲在角落里的拉格列先生的尸體,一把笨重的帶彎柄的匕首插進了他的心臟。
布朗神父輕手輕腳地又回到樓上,喚來了他的警督朋友。兩人站在尸體旁,屋里沒有任何其他人。
“我們既不能憑空設想,也不能回避明顯的事實。”沉默了一會后格林伍德說道,“我想你還記得昨天下午我跟你說的事。太奇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昨天下午就對你說了。”
“我知道,”神父邊說邊點頭,瞪著像貓頭鷹一樣的眼睛。
“我當時就說過,”格林伍德警督評論道,“一種我們無法阻止的謀殺就是宗教瘋子干的。也許那個棕臉的家伙以為如果他因此被吊死,就會因捍衛了穆罕默德的榮譽而直接升入天堂。”
“當然有這種可能,”神父表示同意,“所以說我們的穆斯林朋友殺了他是有道理的。可以說目前我們還不知道有任何其他人有要殺他的動機。可是……可是我在想……”神父的圓臉突然變得茫然所失,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
“怎么了?”警督問道。
“呃……我知道這聽起來有點荒唐,”神父的聲音顯得十分沒有把握,“可我在想……我在想,從某種程度上講,誰插了這一刀并不重要。”
“你這是新的道德觀,還是詭辯術?”他的朋友問道,“用模棱兩可的觀點來解釋謀殺?”
“我并不是說誰殺害了他不重要,”神父解釋道,“當然,刺他的人可能是殺害他的人,但是,也可能是個截然不同的人干的。無論怎樣,下手的時間完全不同。我猜你想驗證刀柄上的指紋,不過,別對指紋太在意。我的判斷是其他人因其它的愿因把刀插在了這老家伙的身上,沒有什么發人深省的原因。當然這與謀殺大有區別,在找出原因之前,你還得對他多插幾刀。”
“你的意思—;”警督認真地打量起神父來。
“我的意思是解剖,找出真正的死因。”
“我相信你是對的,”警督說道,“關于插進這把刀的問題,不管怎樣,我們必須等法醫來判斷。不過我十分清楚他會贊成你的看法。傷口沒有足夠的血,尸體都冷了幾個小時后刀才插進去的。可是為了什么呢?”
“可能是想嫁禍于那個穆斯林,”布朗神父回答說。“非常卑鄙,我承認,但是不一定就是謀殺。我猜想這兒有人試圖想掩蓋什么,雖然他們不一定就是兇手。”
“我還沒跟上你的思路,”格林伍德警督承認道,“你為什么這樣想呢?”
“昨天我說過,就在我首次進入這間可怕的沙龍時,我說在這里要殺個把人很容易。雖然你以為我考慮的是所有的那些愚蠢的武器,其實并不是這樣,我想的完全不同。”
在隨后的幾個小時里,警督和他的朋友對過去二十四小時里來來往往的每一個人都進行了徹底地研究,包括那些分配飲料的方式、洗過和沒洗過的杯子、每一個參與者和那些明顯的未參與者等等細節。可以猜想他們的設想是如果一個人中了毒,那么從其余的三十個人身上會查到證據或線索。似乎可以肯定,任何人要想進入旅店都得通過連接酒吧的大門,其它入口都因工程需要被堵死了。大門外有一個打掃臺階的小工,可他什么也講不清。當裹綠頭巾的土耳其人和禁酒主義牧師在眾目睽睽之下進來之前,除了旅行推銷員們為了他們所謂的‘快飲一杯’進來過外,似乎一直就沒有什么顧客。而這伙推銷員似乎像大詩人華茲華斯詩中的云一樣,總是一起出現,一起消失。在談到他們中是否有一人拖拉在了大伙的后面,最后被看見從門前的臺階上出來,門外的清潔小工與里面的店員的說法總不一致。不過經理和吧臺招待都不記得有這么一個人。他們聲稱很了解這些旅行推銷員,對他們的集體行動毫不懷疑。沖突發生的當時他們都站在沙龍里,只是他們那自命不凡的領袖朱克先生和布萊斯瓊牧師之間有點小小的不快。后來他們也目睹了阿克巴先生和拉格列先生之間突發的爭執。隨后當聽說商務室被騰空了,他們便轉移了過去。飲料也像戰利品似的隨他們一起送進了商務室。
“哎,能提供線索的東西的確太少,”格林伍德警督說道,“那些盡職盡責的招待員們像平時一樣清洗了所有的杯子,包括老拉格列的杯子。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卓有成效的工作,我們偵探的破案效率就可以大大提高了。”
“我知道,”布朗神父的嘴角又一次露出了曲扭的微笑,“我有時在想是罪犯們發明了衛生學,還是衛生學的改革派發明了犯罪?哼,他們中的一些人看起來的確像這么一回事。大家都在談論那些污穢的地下室和罪犯猖獗的平民區。然而事實恰恰相反,稱那些地方犯罪猖獗并不僅僅因為有人犯了罪,而是因為犯罪事實被大量地發現了。而在那些整整潔潔、一塵不染的地方,地上沒有腳印,杯中沒有含毒的殘酒,善良的招待員洗去了所有可能留下的兇殺痕跡,在這里,罪惡才能真正的無法無天。這才會有殺害六個妻子并焚尸滅跡的滔天罪行。歸結到底,都是因為沒有留下一點發人深省的污跡。對不起,我是否有一點過于沖動?不過請注意,我記得有一個杯子,毫無疑問它已經被揩擦干凈了,可我想對它多做一點了解。”
“你是指拉格列的杯子?”
“不,我是指那個沒有人的杯子,”布朗神父回答說,“它放在牛奶杯的旁邊,里面還剩有一兩英寸的威士忌。哦,你我都不喝威士忌。我碰巧記得旅店經理在受到朱克先生款待時喝了幾滴杜松子酒。但愿你不會認為我們那位裹綠頭巾的穆斯林是個威士忌的酗酒者,也不會認為布萊斯瓊牧師在無意中把威士忌和牛奶混在了一起。”
“推銷員中的大多數都喝威士忌,”警督說道,“他們通常如此。”
“是的,”神父同意道,“但是他們會看著自己的杯子被斟滿。叫人小心翼翼地送進他們的房間,可這一杯卻留下了。”
“我想是因為偶然被忘了,”警督顯然懷疑神父的判斷,“可能到房間里后又讓人送了一杯。”
布朗神父搖了搖頭說道:“那你得了解他們屬于哪一類人。像他們這樣的人,有人稱他們為俗人,有人把他們當下人,不過這些都具有感情色彩。我倒樂意說他們主要是些頭腦簡單的人。他們中有許多好人,愿意回到妻兒身邊;但他們中間可能也不乏惡棍,也許有的曾有過幾房妻妾,甚至還謀殺了幾個,可他們中的大多數頭腦很簡單。注意了,牛津大學的教授講師喝酒比這種人放得開得多。而這類人喝得不多,飲酒行樂之時仍然保持清醒,什么事情也別想逃過他們的眼睛。你沒注意到一點小事也會讓他們喋喋不休。斟啤酒時泡沫溢了出來,他們的廢話也就滔滔不絕,必定要說,‘噯,住手,小姐!’或者‘為我斟得更滿些,行嗎?’我現在要說的是:如果他們中有五個愉快地聚在商務室里,而面前只擺了四杯酒,第五個人竟會悄悄地不提出抗議?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發生。這個人會大聲嚷嚷,其他人會大聲嚷嚷,才不會像其他階層的英國人,靜靜地等到酒被端上為止。酒吧里會充滿雜聲,如:‘怎么,看不起我?’‘你瞧,喬治,難道我加入了戒酒團?’‘喬治,他們沒把我當成滴酒不沾的穆斯林吧?’等等。但是昨天吧臺招待沒聽到任何這樣的抱怨。我敢肯定,那杯留下的威士忌是被另一個人喝過的,一個我們還沒想到的人。”
“可是你能記得有這樣一個人嗎?”警督問道。
“不能只是因為經理和酒吧侍者不愿意說有過這樣一個人,你就排除了那確實獨立存在的證據,那個在外面打掃臺階的清潔小工所提供的證據。他說有一個人很快進來又出去了,很可能是推銷員,一個實際上并沒有隨其他推銷員一起的人。旅店經理和那個酒吧侍者沒有看見他,或者說大家都沒看見他。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居然從吧臺要了杯威士忌。為了方便起見,我們不妨暫時稱他為‘快飲者’。你知道我并不常常干預你的工作,因為我知道你比我做得更好,或者說比我想做的干得更好。我可是從未干過組織警力破案、追捕罪犯或其它諸如此類的工作,但是現在,我平生首次想這樣去試試。我要他們找到那個‘快飲者’,讓整個國內的警察力量布下天羅地網,找到那個‘快飲者’,因為他是我們需要的人。”
格林伍德警督沮喪地攤開了雙手,問道:“除了動作快以外,有相貌、體形或者任何肉眼可見的特征嗎?”
“他穿著蘇格蘭式的披風,”神父說道,“而且他告訴門口那個清潔工他必須在第二天早上趕到愛丁堡。這就是那小工記得的一切。可我知道,你局子里的人也破過比這線索更少的案子。”
“你好像對于這件案子特別的敏感。”警督的表情十分的迷茫。
布朗神父看上去也很茫然,擰緊了眉頭坐在那里,好像在深思,之后他突然開口道:
“你知道,這事很容易被誤解。所有的人都很重要,你重要,我也重要。這就是神學中最難說服人的地方。”
警督不解地瞪眼望著他。神父接著又解釋道:
“我們的存在對上帝來講是重要的,可這是為什么只有上帝才清楚。也許這解釋了該有警察存在的唯一原因。”布朗神父的話看來并沒有啟迪警督對于自己存在的重要性。“你難道不明白,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法律確實是正確的。如果所有的生命都重要,那么所有的謀殺案也都同樣的重要。既然上帝如此神秘地創造了生命,我們的生命當然就不能不明不白地消失。然而—;”
他最后一句話講得很干脆,如同一個腦袋中有了新決定的人。
“你總是告訴我局子里這件或那件案子很重要,然而,一旦走出了那神秘的平等水準,我就看不出那些案子中的大多數有什么重要。作為一個普通實際的凡人,怎樣理解你所說的重要性?我必須先意識到被殺害的是總理大臣。作為一個普通實際的凡人,我壓根兒就不認為總理大臣重要。從人類生存的重要性這點而言,我應該說他幾乎壓根兒就很渺小。如果明天他或者其他的官方重要人物被殺死,你以為就不會有另外的人取而代之?警察照樣會搜查每條大街小巷,政府照樣會許諾說事件會受到嚴肅的處理。我甚至說現代社會的主宰者也并不重要,報張雜志上經常讀到的所謂社會名流就更算不上什么了。”
講到這里,布朗神父站起身來,輕輕地敲擊了一下桌子,這可是他少有的幾個動作之一。他的聲音變激昂了。
“但是拉格列先生確實重要。他是咱們英國能構成拯救不列顛偉大陣線不多的幾個人之一。英國正在墮落,朝著商業化的沼澤直線滑去。而拉格列這些人像是路旁被人忽略、嘲弄的路標,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之中,但他們指出了解脫的方向。這些人當中有《格利弗游記》的作者斯威夫特、撰寫英國第一部詞典的約翰遜博士和社會現象抨擊書籍《鄉下行》的作者威廉·科伯特,一位老道的記者。除了粗暴無禮的名聲外,他們具有一切美德,受到朋友們的愛戴,他們的確值得被愛。你沒看見那具有獅子般勇氣的老拉格列站起身來,像斗士一般原諒了他的敵人?他確實恰到好處地體現了那位戒酒主義牧師所說的,為我們基督徒樹立了榜樣,是基督教品行的典范。當有人秘密無恥地殺害了這樣一個人,那么我認為此案很重要,重要到了任何可尊敬的公民都可以利用一下現代警察機構……哦,別提了。僅此一次,我真的需要你們的幫助。”
從那時刻開始算起的好長一段時間里,那個小個子的布朗神父親自督戰,指揮著整個皇家警察機構和人員進行偵破工作,就像當年的拿破侖指揮著整個歐洲戰爭機器在各條戰線上決戰一樣。警察局和郵局徹夜地工作,交通被中斷、通訊被竊聽檢查、到處有詢問調查,務必要追查出那個飄忽不定、既無特征、又無姓名,僅只穿了件披風,持有張愛丁堡車票的鬼影。
當然,與此同時,其它的調查線索也不應被忽略。正式的尸解報告還未出來,可大家似乎都肯定這是一樁投毒殺人案。這樣,最初的懷疑自然就落在了櫻桃白蘭地上,從而自然又懷疑到那家旅館。
“最可能就是旅館經理,”格林伍德警督粗聲嘎氣地說。“我看他就像條討厭的小毛蟲,當然也可能和那個整天繃著臉的吧臺招待有關。拉格列先生可能因脾氣火暴和他有過口角,雖然事后拉格列總是寬宏大量,但是畢竟正如我剛才所說的,主要責任應該落在經理身上,因此他是主要的嫌疑對象。”
“哦,我知道主要嫌疑在他身上,”布朗神父說道,“可那就是我不懷疑他的原因。你瞧,我寧愿設想已有人知道旅館經理會成為首要的嫌疑犯。這就是當初我為什么告訴你說在這家旅館里殺人很容易的原因……不過,我建議你最好去查查他的問題。”
警督去了一會就回來了,時間快得驚人。他看見他的神父朋友正在翻閱一些文件檔案,好像是關于老拉格列先生疾惡如仇的一生的材料。
“這真是一件怪事,”警督說道,“我原想我得花上幾個小時來盤問那個滑溜溜的小癩蛤蟆,因為咱們至今尚未掌握一件不利于他的證據。然而盤問才開始,那小子已經完全嚇癱了。我相信他已嚇得吐了實情。”
“哦,我知道了,他嚇得跟剛發現尸體躺在他旅館里時一樣,于是就下手干了那件事:把土耳其匕首偽裝性地插在了尸體上,以嫁禍于那個東方的棕色臉。我就知道他會這么說。除了嚇壞了,這事可與他沒有一絲一毫的聯系。他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用刀謀殺的人,我敢打賭殺個把死人都已嚇得他靈魂出竅了。既然這些事與他無關,他干嗎心虛得這么厲害,去干那樣一件蠢事?”
“我想我必須和那個酒吧招待也談談。”格林伍德建議道。
“我也這么想,”布朗神父表示同意。“我不相信是旅館里的人干的,因為這事做得太像是旅館里的人干的了……哦,老兄,讀過他們收集送來的有關拉格列的材料嗎?他的一生非常有趣,我想知道是否會有人為他寫傳記。”
“我曾把所有可能影響類似此案的事做過記載,”警督回答說,“拉格列先生是一個鰥夫,可他的確因為妻子和一個蘇格蘭的地產商之間的曖昧關系發生過斗毆,當時拉格列顯得非常的狂暴。他們說他恨蘇格蘭人,也許這就是其原因……哦,我知道你為什么又在擠眉弄眼,可能不是蘇格蘭人……是愛丁堡人吧?”
“也許吧,”布朗神父不置可否,“不過除了你剛講過的原因外,他很可能的確不喜歡蘇格蘭人。這是件怪事,不過,所有托利黨的激進分子,我不知道你怎么稱呼他們,就是那些抵制輝格黨重商主義運動的人的確都不喜歡蘇格蘭人。科伯特不喜歡,約翰遜不喜歡,斯威夫特在一篇描述蘇格蘭人口音的文章中,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甚至有人說莎士比亞對蘇格蘭人也有偏見。但是偉人們的偏見都具有一定的原則性,我想有他們的原因吧。蘇格蘭人出生在一塊曾經是貧瘠的農村、后來變成了富有工業區的土地上。他們能干活躍,認為自己正在把優越的北方工業文化帶往南方,殊不知南方多少世紀以來就已存在有農業化文明,而他們祖先居住的土地上卻沒有文明,盡顯鄉巴佬氣。好了好了,我想我們只能等待更多的這方面的信息。”
“很難想象你能從莎士比亞大師和約翰遜博士那里得到最新的信息,”警督咧嘴笑了,“說莎士比亞對蘇格蘭人有看法并非有確鑿的證據。”
布朗神父揚起眉毛,好像一種新的想法讓他吃了一驚:“噯,怎么沒有,現在我就要想起來了。從莎士比亞身上甚至可以找到更為確切的證據。他很少提到蘇格蘭人,但他相當喜歡嘲弄威爾士人。”
警督的眼睛搜索著朋友的臉,他覺得從那安靜的表情下面捕捉到了某種警示。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