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知道曼德維爾先生剛才去哪兒了?”布朗神父突然很有禮貌地問。
她很快回答說:“我知道。一兩分鐘前,我看見他進了書房,就在排演開始前一會兒。他可能還在里頭,因為我還沒見他出來?!?/p>
“你是說,他的書房里再沒有其它出口嘍?”布朗神父很隨便地說道,“不管辛格羅拉怎么耍脾氣,排練還是開始了?!?/p>
賈維斯沉默了一會兒,說:“沒錯。我都聽得見臺上的聲音。老蘭德爾的聲音很吸引人。”
他倆側耳傾聽著。演員們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從樓梯上滾落下來,傳到走廊里。他倆正要恢復常態,重新開始談話,卻聽到另一個聲音。這聲音很沉悶,像一件重物倒地的聲音。它來自馬登·曼德維爾先生的書房。
布朗神父像支離弦之箭,沖到書房。他想弄開房門。賈維斯這才回過神跟過來。
“門鎖著,”神父轉身對他說著,臉色有些發白,“我們只有破門而入了?!?/p>
“你是說,那個神秘女人又來了?”賈維斯有些緊張,他說:“你覺得……這……很嚴重嗎?”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這些門閂的結構我很熟悉,興許我能打開房門。”
他跪下身子,掏出一把隨身攜帶的長刀,擺弄一陣后,經理書房的門被打開了。他們首先發現,房間里沒有其它出口,甚至連個窗戶都沒有,只有一盞大臺燈擺在桌子上。接著,他們看見曼德維爾臉朝下倒在屋子中央。在不自然的臺燈燈光下,鮮血像條赤練蛇,不祥地從他臉下流出來。
他倆互相看著對方,不知過了多久,賈維斯才回過神來,他松了口長氣,說:
“那陌生女人怎么進來就會怎么出去?!?/p>
“對那陌生女人,我們也許想得過多了?!辈祭噬窀刚f:“在這劇場里有這么多奇怪的事情發生,我簡直都想忘掉一些。”
“怎么?你指的是什么?”他的朋友連忙問。
神父說:“許多事情。比如,還有一扇鎖著的門?!?/p>
賈維斯盯著他說:“可另一扇門確實是鎖著的。”
“可你還是忽略了它?!辈祭噬窀刚f。
過了一會兒,他又若有所思地說:
“那位桑滋太太真是個陰沉古怪的女人?!?/p>
另一位降低聲音說:“你的意思是她在說謊,那意大利女人其實出來了?”
“不,”布朗神父平靜地說,“我只是在作客觀的性格分析?!?/p>
賈維斯提高嗓門說:“你不會認為這是桑滋太太干的吧?”
“我剛才并非真是在對她作性格分析?!辈祭噬窀刚f。
說完,他跪下來,看看曼德維爾是否已經沒救了。尸體旁邊有把道具匕首,從門口還不能一眼就看見,像是從被害人或是兇手手中掉下的。賈維斯認識這把匕首。但他認為這說明不了什么,除非找專家鑒定上面的指紋。這是把道具匕首,不屬于任何人,扔在劇院里,好久沒人要了,誰都有可能把它撿起來。這時,神父站起身來,嚴肅地環視著房間。
“得叫警察,”他說,“雖然太遲了點,可還得叫大夫。隨便說一下,看了這房間,我認為我的意大利朋友干不出這種事情?!?/p>
賈維斯嚷著說:“你是說那意大利女人嗎?我想也不會,她不在場。兩個房間各在走廊的兩端,都鎖著,還有專人把守?!?/p>
“對,”布朗神父說,“不會是她干的。她怎么會到走廊的這頭?我想她已經從另一頭出去了?!?/p>
“為什么?”賈維斯問。
布朗神父說:“我曾告訴你,聽起來她好像是在打碎玻璃—;鏡子或窗戶什么的。我真蠢,居然忘記她是很迷信的。她不可能打破鏡子。因此,我想她弄碎的是窗戶玻璃。沒錯,這里是在底層,房間某處一定有天窗或窗戶??蛇@個房間怎么會既沒天窗,也沒窗戶?!彼麑P牡囟⒅旎ò蹇戳撕镁?。
突然,他像醒悟了似的說:“我們得上樓去打電話,通知大家。真是太可悲了……天主呵,你聽,那些演員還在樓上慷慨陳詞,繼續演戲。我想這就是他們所謂的悲劇諷刺吧?!?/p>
毫無疑問,劇院上下馬上陷入一片悲痛之中。從這件事上,演員們的為人、他們分別屬于那種類型的人,一下子就暴露出來了。他們確實像通常所說的那樣紳士派頭十足。并非所有的演員都喜歡或信任曼德維爾,可他們都知道該說些什么。他們表現得十分富有同情心,在他遺孀面前更顯得謹小慎微。從另一個角度講,她如今成了悲劇女王—;她的任何一句話都被奉為圣旨。當她悲痛地慢慢走來走去時,他們幫她干了不少事情。
“她真是個堅強的女人,”老蘭德爾聲音沙啞地說,“她比誰都聰明。可憐的曼德維爾無論在教養還是在其它方面都配不上她。她干事總是十分出色。當她說自己是多么渴望過一種高雅的生活時,顯得真可憐。可曼德維爾,唉,愿他的靈魂安息吧?!崩先苏f完,痛苦地搖搖頭,走開了。
“愿他的靈魂安息?!辟Z維斯嚴肅地說,“我看蘭德爾還不知道那神秘女人的事。隨便問一句,你不認為是那神秘的女人干的嗎?”
神父說:“這要看你說的神秘女人是誰?!?/p>
“呵,我當然不是指那意大利女人?!辟Z維斯連忙說,“事實上,你對她的分析很對。當警察進入她的房間后,發現天窗被打碎了,房間空著。據他們講,她已毫發未損地回到家里。我指的是他們秘密會面時威脅曼德維爾的女人,那個自稱是他妻子的女人。你看她真是他的妻子嗎?”
布朗神父茫然地望著前面,說:“可能她真是他的妻子?!?/p>
“這真讓人嫉妒。”賈維斯說,“尸體一點沒有被拖動的痕跡。根本不用懷疑好偷的仆人,甚至窮困的演員。即便如此,你可注意到這件事情的蹊蹺之處?”
布朗神父說:“我已經注意到好幾個蹊蹺之處。你指的是哪一處?”
“我指的是全體不在現場的人。”賈維斯認真說道,“整個劇團的人都不在現場,這是不多見的。他們都在臺上,可以互相證明。他們還很幸運,可憐的曼德維爾先生讓那兩個傻女人坐在包廂里看他們排演,她們也可以出來證明。整個排練一直在進行,所有的角色都在臺上。排演早在人們看見曼德維爾先生進入自己的書房前就開始了。我們發現他的尸體之后,還進行了五到十五分鐘。湊巧的是,我們聽見他倒地時,所有的人都在臺上。”
“對,這個非常重要,并使事情變得簡單了?!辈祭噬窀竿庹f,“我們來數數不在現場的人:有蘭德爾。雖然他剛才很巧妙地掩飾了自己的真實感情,我仍然看得出,他其實很恨曼德維爾。不過,他沒有作案的可能。因為當時我們聽見他大聲訓人的聲音從臺上傳來。接下來是我們的大明星萊特先生:有理由相信,他愛著曼德維爾的妻子,并且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他也沒有作案的可能。因為當時他也在臺上,正被訓斥著。還有那位隨和的自稱阿伯努·弗農的猶太人。他也沒有可能作案。最后,是曼德維爾太太,她更不具備作案的可能。正如你說的,這些人都不在現場,并且有包廂里的瑪麗安女士和她的朋友作證。排演確確實實一直沒停,劇團里的一切運轉正常。有效證人是瑪麗安女士和托爾布特小姐。你肯定她們會出來作證吧?”
“你是說瑪麗安嗎?”賈維斯吃了一驚,說,“呵,是呵……你可能覺得她的打扮有些過分,可你有所不知,如今好人家的女人都是這種打扮。除此之外,你還有啥原因懷疑她的證詞?”
“她的證詞只會讓我們對案情更加迷惑。”布朗神父說,“你看,這群不在現場的人包括了劇團里所有的人。當時,那四個演員正在臺上。劇院除了守大門的老山姆和那守在馬羅妮小姐門口的女人,再沒別人。除了你我。我們很有可能被指控,尤其因為尸體是我們發現的。此外,再沒可指控的人了。我看,你不會在我不注意時殺了他吧?”
賈維斯略略有些吃驚。他抬起頭來,看了看神父,沖他咧嘴一笑,搖搖頭。
“你沒殺他,”布朗神父說,“姑且暫時假定,我也沒殺他。臺上的演員都被排除了?,F在就剩下把自己關在化妝室里的辛格羅拉小姐以及守在她門口的桑滋太太和老山姆。你看包廂里的兩個女人會嗎?當然,她們也有可能溜出包廂。”
賈維斯說:“不,我在懷疑那個自稱是曼德維爾妻子的神秘女人?!?/p>
布朗神父說:“也許就是她?!边@次,從神父堅定的聲音里流露出了某種東西,這使賈維斯再次站起來。他將身子湊到桌子這邊,小聲而急切地說:“我看是第一個妻子在嫉妒第二個妻子?!?/p>
布朗神父卻說:“不,她可能會嫉妒那意大利女人,或是瑪麗安女士,可她不會嫉妒另一個妻子?!?/p>
“為什么不會?”
“因為根本就沒有另一個妻子?!辈祭噬窀刚f:“我看曼德維爾壓根兒就沒犯重婚罪。這一個妻子就已經夠他受的了,以至于你會善良地以為他還有另一個妻子。不知她是怎么去殺的他,因為明擺著,她一直在臺上演一個重要角色。”
賈維斯大聲說:“你是說,那位來找他的神秘女人就是我們都認識的曼德維爾夫人?”他沒得到回答,因為這時的布朗神父正兩眼發直,像個白癡一樣盯著前面。布朗神父看上去最傻的時候往往就是他最富有智慧的時候。
接著,他滿懷憂慮地站起身來說:“真倒霉,不知這是不是我遇到的最棘手的案子,但我還是要設法解開這個謎。請你去請曼德維爾夫人,就說我想和她私下談談?!?/p>
“好吧!可你要跟她談什么呢?”賈維斯說完,朝門口走去。
布朗神父說:“我是個天生的傻瓜。我真傻,居然忘了今天上演的是《造謠學?!愤@個古典劇?!?/p>
他不安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直到賈維斯緊張地走了進來。
“哪兒也找不到她?!彼f:“沒人知道她在哪兒?!?/p>
布朗神父冷靜地問道:“他們也沒看見過羅曼·萊特吧?也好,免得我進行一場痛苦的談話。若非天主開恩,我幾乎被那女人給矇住了。不過,她也被我看見和說過的東西給唬住了。萊特一直在求她擺脫曼德維爾,現在他如愿以償了。我真為他難過?!?/p>
“為萊特難過?”賈維斯不解地問。
“瞧,跟一個殺人犯私奔不會是件好事,”布朗神父失望地說,“事實上,她還遠不止是個殺人犯。”
“她還會是什么?”
“一個極其自私的女人?!辈祭噬窀刚f,“她是那種先看鏡子里的自己,然后再看窗戶外面的人。這是人生的一大悲劇。鏡子對她來說很不幸,只是因為它還沒被打碎?!?/p>
賈維斯說:“我搞不懂你說的。人人都以為她有崇高的理想,她比我們都高尚……”
布朗神父說:“她把自己罩在這層光環里,迷惑了所有的人。我與她相處只五分鐘,就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了。”
賈維斯大聲說:“呵?不過,對那意大利女人,她可一直很大度。”
“她從來就很大度?!辈祭噬窀刚f,“我聽到這兒每個人都夸她,稱贊她對曼德維爾的寬宏大度。可我看來,所有這些寬宏大度只說明了一個簡單的事實,那就是,她是一號女人,而他卻不是一個紳士。你知道嗎,我從來不敢相信圣彼得會在天堂門口作那最后的考驗?!?/p>
神父越來越興奮,他說:“我得出這個結論是因為我聽到她說和那意大利女人比,自己雖然表現得很高尚,可還是不公平。還有,當時我知道今天上演的是《造謠學?!??!?/p>
賈維斯越聽越糊涂,他說:“我聽不懂你的意思。演什么戲跟這案子有什么關系?”
神父說:“瞧,她說她把漂亮的女主角讓給了那意大利女人,自己卻退下來演一個已婚女人。這句話對其他戲可能合適,可對這出戲,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只是把瑪麗亞的角色讓給了意大利女人。而瑪麗亞在這出戲里根本算不上一個角色。劇中那位默默無聞的已婚主婦一定就是蒂斯爾夫人了。這可是每個女演員都要爭著演的角色。如果那意大利女人確有演出才能,并且也答應過她演這個角色,那她意大利式的憤怒就情有可原了。意大利人發怒都很瘋狂,而拉丁人都很有邏輯,要他們發瘋是要有原因的。我已經領教了那小女人的寬宏大度。另外,你可還記得,當我說桑滋太太緊繃著的臉可以用來作性格分析時,你笑了。不過,真的。你如果想知道一個女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別看她本人,她可能比你有心眼;也別看她身邊的男人,因為他們可能為她犯傻。你應該看看她身邊的女人,尤其是那些地位沒她高的女人。從這面鏡子里,你會看到她真實的一面。桑滋太太這面鏡子反映出的臉就很丑?!?/p>
“我們還聽到些什么?我聽到許多可憐的曼德維爾的不是。都有誰說他配不上她。我敢肯定,這些壞話都來自她??杉幢氵@樣,還是走了樣。從每個男人嘴里得知,她向他們都袒露過自己精神上的孤獨感。就連你也說過,她從不抱怨,并且引用她的話說:‘沉默使人堅強?!洺1г沟娜送切]心機的討厭鬼,我不在意他們。可抱怨自己從不抱怨的人是真正的魔鬼。這種自鳴淡泊是否有點像拜輪對撒旦的崇拜?我聽了那么多,可還是沒看到什么具體可抱怨的。直到秘密會面的流言出來,人們才開始想象她丈夫酗酒、打人、不給她錢花,甚至對她不忠。這些都是她在他書房里的巧妙表演引起的效果。我們來認真分析一下,除了她有意制造的那些受委屈的假象外,事實完全是另外一個樣。曼德維爾放棄童話劇以取悅于她,在古典劇上虧掉大筆錢以博她一笑。演出的布景、家具一切都按她的喜好設計。她想演謝立丹的劇,如愿以償。她想演蒂斯爾夫人,也如愿以償。她想在那個時刻來一場不穿戲服的排演,也如愿以償了。這里值得注意一下,她為什么非要在那個時候排演?!?/p>
賈維斯從未見過布朗神父一下子說這么多話。他說:“這樣數落她又有什么用?這些心理分析是否離案子太遠了。她有可能跟萊特有私情,有可能騙了蘭德爾,也有可能耍了我??伤豢赡軞⑺恼煞颉?因為人人都知道,她一直在臺上。她也許確實很壞,但她不是巫婆,她不會巫術?!?/p>
神父笑了笑,說:“瞧,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巫婆。但在這件事上,她用不著使用什么巫術。我敢肯定,是她干的,而且很簡單?!?/p>
“你怎么這么肯定?”賈維斯不解地看著神父,問他。
“因為今天排演的是《造謠學?!罚鄙窀富卮鹫f,“而且正好是這一場。請注意,剛才我說過,她總是樂意親自安排布景。再請注意,這個舞臺從前是演童話劇的,自然舞臺上有許多陷阱之類的機關。你說證人可以證明所有的演員都在臺上。我想提醒你,在《造謠學?!返倪@場戲,有一個角色在臺上要待很長時間而不被觀眾看見。從技術上講,她‘在場’,實際上,她卻‘不在’。這就是蒂斯爾夫人的戲,也是曼德維爾夫人不在案發現場的所謂事實。要不了五分鐘,她就可以下到書房,叫開門,干了她要干的事再回來?!?/p>
過了一陣,賈維斯才問:“你是說,她從布景后的暗道下到底層經理的書房?”
“她當然要想辦法溜進去。這是最合適的方法?!鄙窀刚f,“我看這很有可能。她利用不穿戲服排演的這種機會,這也是她一手安排的。我猜是這樣的。如果彩排,穿著十八世紀那種帶裙環的裙子去鉆暗道會很困難。當然,還有許多細節上的小問題,可都被她逐一解決了。”
賈維斯手托下巴,嘆了口氣,說:“我還是不明白,像她那樣高貴平和的一個人會在行動上突然失去理智,更不用說什么心理平衡了。她有殺人動機嗎?她就這么愛萊特嗎?”
布朗神父說:“我倒是希望如此,因為這個理由還富有人情味。可是遺憾,對此我很懷疑。她丈夫是個粗俗的土包子,錢掙得又不算多。她竭力要擺脫他。她想過過冉冉升起的大牌明星的妻子那種生活。她可不只是想在《造謠學?!防镞^過這種癮。她要采取非常手段,然后與這個男人私奔。感情因素并不是她的殺人動機,而是她那可怕的自尊。她其實私下里一直在折磨她丈夫,逼他離婚,要他滾遠些。他拒絕了她,最后還是為此付出了代價。記得你談過的那些主張高雅藝術、哲學戲劇的自鳴高雅的人嗎?記住,哲學到底指的是什么。記住那些自鳴高雅的人經常都在干些什么。什么欲望、力量、權力、生存、經驗等等,這些都是空話—;該死的空話。”
布朗神父眉頭緊鎖。他很少這樣。當他戴上帽子走進夜色時,眉頭上仍然是陰云密布。
警察來到時,全劇團的人除了曼德維爾夫人和萊特,其他人一個不少,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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