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見過像你這么淘氣的孩子,"她說。"我不是把你送到皮蒂姑媽那兒去了嗎?快回那兒去吧!""母親是不是要————她會死嗎?""沒見過像你這么討厭的孩子!死?我的上帝,死不了。
男孩子就是討人嫌。上帝干嗎要往人家送男孩兒呢?走開吧,走開吧!"可是韋德并沒有走開。他躲在過道里的門簾后面,因為他不完全相信她的話。她說男孩子討人嫌,這話很刺耳,因為他一貫是努力做好孩子的。又過了半個鐘頭。媚蘭姑媽匆匆走下樓來,面色蒼白,非常疲倦,臉上卻帶著微笑。她在簾子后面看見他那張可憐的小臉,大吃一驚。平時媚蘭姑媽對他總是非常耐心的,從來不像母親那樣說:"現在別來煩我,我有急事,"或者說:"走開,韋德,我忙著呢。"但是今天早上她說:"韋德,你可真淘氣呀!怎么不待在皮蒂姑奶奶那兒。""我母親是不是要死了?""哎呀,不會的,韋德。你怎么這么傻呀?"接著又和藹地說:"米德大夫剛才給你媽送來了一個可愛的小娃娃,是個很好看的小妹妹,你可以哄著她玩。你要是真是很乖,今天晚上就能看見她。現在去玩吧,別嚷。"韋德悄悄地走進寧靜的飯廳,覺得他那個不穩定的小世界發生了動遙今天的天氣這么好,大人們的舉動都這么怪,難道一個七歲的孩子,心里還有事,就沒有個地方待嗎?他在窗臺上坐下來,看見陽光底下盒子里種著一棵秋海棠,就咬一了小口。誰知它辣乎乎的,辣得他直流眼淚,哭起來。母親快死了,誰也不關心他,所有的人都圍著一個新來的孩子轉————而且還是個女孩。韋德對小孩不感興趣,對女孩尤其不感興趣。他熟悉的小女孩只有一個,那就是愛拉,不過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做出什么像樣的事來贏得他的尊敬和好感。
過了好半天,米德大夫和瑞德伯伯才走下樓來,站在過道里小聲說話。大夫走了以后,瑞德伯伯趕緊來到飯廳里,拿起酒瓶,倒了一大杯,這時他才看見韋德。韋德趕快往后退縮,怕又要挨罵,說他淘氣,非讓他回到皮蒂姑奶奶家去,可是瑞德伯伯笑了。韋德從來沒見他這樣笑過,沒見他這樣高興過,于是他的膽子也就大了,他馬上離開窗臺,朝瑞德伯伯跑了過去。
"你有了一個小妹妹,"瑞德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你知道嗎,你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妹妹。怎么,你干嗎哭哇?""母親————""你母親正在大吃一頓,有雞,有米飯,有肉湯,有咖啡。過一會兒,我們還要給她做一點冰激凌。你要是想吃,可以吃兩盤。我還要讓你看看小妹妹呢。"這時韋德放心了,想說句客氣話來歡迎這個新來的妹妹,這時感到渾身無力卻說不出來。大家都在關心這個女孩,誰也不再關心他了,就連媚蘭姑媽和瑞德伯伯也是這樣。
"瑞德伯伯,"他說,"是不是大家都喜歡女孩,不喜歡男孩兒?"瑞德放下酒杯,認真地看了看那張小臉,馬上就明白了。
"不對,不能這么說,"他嚴肅地回答說,仿佛在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只不過女孩子麻煩事比男孩子多,大家總愛對麻須事多的操心更多一些。""嬤嬤剛才就說男孩兒討人嫌。""哦,嬤嬤剛才心情不好。她不是那個意思。""瑞德伯伯,你本來是不是很想要個男孩兒,不想要個女孩兒?"韋德滿懷希望地問。
"不是,"瑞德簡潔地回答。他看著韋德低下頭去,說接著說:"你看,我已經有一個男孩子,還要男孩干什么?""有了?"韋德一聽,張著大嘴問。"在哪兒?""就在這里呀!"瑞德一面說,一面把韋德抱起來,放在膝上,"我有你這個男孩就足夠了,孩子。"這時韋德知道還有人要他,心里覺得踏實多了,高興得幾乎又要哭起來。他覺得喉嚨里堵得慌,便將頭靠在瑞德胸前。
"你就是我的男孩,是不是?"
"能做兩個人的男孩嗎?"韋德問,他一方面忠于從沒見過面的生身父親,一方面又很愛這樣體貼地抱著他的這個人,兩種感情在激烈地斗爭著。
"是的,"瑞德很肯定地說。"就像你既是母親的孩子,也是媚蘭姑媽的孩子。"韋德想了想這句話的意思,覺得有道理,便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在瑞德懷里扭動起來。
"你知道小孩子的心思嗎,瑞德伯伯?"
瑞德那黑黑的面孔頓時像往常一樣嚴肅起來,嘴唇繃得緊緊的。
"是的,"他用痛苦的聲音說,"我知道小孩子的心思。"這時韋德又害起怕來,不光是害怕,而且還突然產生了一種忌妒的心理。瑞德伯伯心里想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
"你沒有別的小男孩吧,有嗎?"
瑞德把他推開,讓他站在地上。
"我要喝杯酒,你也喝一杯,韋德,這是你第一次喝酒,咱們祝賀你這個新來的小妹妹。""哦,"你沒有別的————"韋德說一半,就看見瑞德伸手去拿裝著紅葡萄酒的大酒瓶,意識到要和成年人一起喝酒了,他感到非常高興,沒有再追問下去。
"哦,我不能喝,瑞德伯伯!我答應過媚蘭姑媽,大學畢業前不喝酒,她說我要是不喝,她到時候給我一只表。""我再給你配上條鏈子-你要是喜歡,就把我現在用的這條給你,"瑞德說著,又笑了起來。"媚蘭姑媽做得很對。不過她指的是烈性酒,不是露酒。孩子,你要學著像有風度的人那樣喝酒,眼前就是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瑞德很熟練地用玻璃里白水把葡萄酒沖淡,沖得還微微有點紅色的時候,才把杯子遞給韋德。就在這時,嬤嬤走進飯廳里來了。她已經換上了最好的衣服,圍裙和頭巾也是新換的,整整齊齊。她一扭一扭地蹣跚而行,裙子發出絲綢摩擦的啊啊聲。那焦慮不安的神情已經完全從她臉上消失了,牙幾乎全掉了,露出牙床,笑得很開心。
"你大喜了,瑞德先生!"她說。
韋德舉著酒杯正要喝,一聽這話,楞住了。他知道嬤嬤一向不喜歡他這位繼父。她總是稱他為"巴特勒船長,"從來沒聽見她用過別的稱呼。在他面前,她的舉動總是莊重而冷淡。可是現在,她竟然嘻嘻哈哈地管他叫"瑞德先生"了!今天怎么全亂套了!
"我看你是想喝羅姆酒,而不是紅葡萄酒,"瑞德說著就伸手到酒柜里,拿出一個矮瓶子。"我的女兒很漂亮啊,是不是,嬤嬤?""當然漂亮,"嬤嬤答道,一面捂著嘴唇把酒接過。
"你還見過比她漂亮的嗎?"
"哦,思嘉小姐生下來和她差不多漂亮,不過稍差一點。""再喝一杯,嬤嬤。還有,嬤嬤,"說到這里,他的語調變得嚴厲起來,可是他的眼下一眨一眨的,"那啊啊啊啊的是什么聲音?""天啊!瑞德先生,不是別的,是我的紅綢子襯裙呀!"嬤嬤一面笑著,一面扭動,連她那寬厚的上身也都抖動起來。
"是你的襯裙!我不相信。聽起來像是干樹葉子摩擦的聲音嘛。讓我看看。把裙子撩起來。""瑞德先生,你真壞!就是————哦,天哪!"嬤嬤輕輕地叫了一聲,往后退了退,在一碼遠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把裙子提起了幾英寸,露出了紅綢襯裙的褶邊。
"放了這么長時間你才穿哪,"瑞德低聲說,但他的黑眼睛卻流露著快樂的笑意。
"是呀,放的時間太長了。"
瑞德隨后說的話,韋德就聽不明白了。
"不再說套著馬籠頭的騾子了吧?"
"瑞德先生思嘉小姐真壞,怎么把這樣的話都告訴你了!
你不會抓著這件事不放,來責怪我這個這黑老婆子吧?""不會,我不會抓住不放。我只想問問清楚。再來一杯吧,嬤嬤。把這瓶酒全喝了吧。喝呀,韋德。給我們祝酒吧。""為妹妹干杯,"韋德大聲說,接著就一飲而荊這杯酒嗆得他又咳嗽,又打嗝兒,兩個大人大笑一陣,連忙在他背上拍打起來。
瑞德自從有了這個女兒以后,誰見到他都覺得他的舉止很怪。這就影響了人們已經形成的對他的許多看法,而所有的人和思嘉都不愿意改變這些看法。誰能想到他這個人怎么也會不知羞恥地當眾炫耀做父的光彩,何況頭胎生女兒,沒有生兒子,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他做父樣的新鮮感遲遲沒有消退。這使得有些女人暗中羨慕,因為她們生了孩子,還沒有受洗禮,她們的丈夫早就認為生兒育女是理所當然的事了。他在街上不論遇見什么人,就沒完同說地詳細對人家說他的女兒又創造了什么奇跡,開頭也不先說一句虛偽的客氣話:"我知道人人都覺得自己的孩子好,不過————"他認為自己的女兒很出眾,不是一般人的孩子可比,而且逢人便說。一個新來的女仆讓孩子吃了一點肥肉,引起了頭一次劇烈的肚子疼,瑞德的反應使得有經驗的父母大笑不止。他連忙請來了米德大夫,還請了另外兩位大夫,人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攔住他沒有用鞭子抽那個可憐的女仆。這個女騎馬上被辭退了,隨后又來了幾個,最長也只能待一個禮拜。因為瑞德定下的苛刻條件,她們誰也滿足不了。
來來去去的這些女仆,嬤嬤都喜歡,因為她忌妒任何新來的黑人,她還認為沒有理由說她不能照顧這個孩子,同時也照顧韋德和愛拉。但是嬤嬤年紀大了,這是明擺著的事,而且她的風濕病了使得她那搖搖晃晃的步子更加遲緩。瑞德沒有勇氣舉出這些理由來另外雇人,卻對嬤嬤說,像他這種地位的人不能只雇一個女仆,這樣不體面。還要雇兩個人干重活,讓她當頭兒。嬤嬤對這一點十分理解。再來幾個傭人,不僅為瑞德增加光彩,也為她增加光彩。但是她對瑞德說,決不能讓那些不能干的黑人來照顧孩子。于是瑞德就派人到塔拉去接百里茜。他知道她的弱點。但她畢竟是個家奴。此外,彼得大叔說他有了個侄孫女,名叫盧兒,是屬于皮蒂姑媽一個姓伯爾的表親的。
思嘉還沒能夠起來活動的時候,就發現瑞德過多地關心這個孩子,他總當著客人的面炫耀自己的女兒,使思嘉感到不快樂,也覺得難為情,一個男人喜歡自己的孩子,本是無可非議的,但是她覺得瑞德表露出這么多的感情,很缺乏男子漢的氣概。他應該像別的男人那樣,隨便一點,自然一點。"你在當眾出丑啊,"她表示不滿地說,"我不明白這是什么道理。""不明白?哦,你是不會明白的。這道理就在于:她是第一個完全屬于我的人。""她也是屬于我的呀!""不,你有另外兩個孩子。她是屬于我的。""好家伙!"思嘉說。"這孩子是我生的,不是嗎?這還不說,親愛的,我也是屬于你的呀!"瑞德從孩子那黑黑的頭發上面看了她一眼,不自然地笑了。
"是嗎,親愛的?"
這些日子來,他們兩人之間似乎很容易發生爭吵,說吵就吵,眼下是因為媚蘭已走進來,才避免一場爭吵。思嘉強忍著怒火,看著媚蘭從瑞德手上把孩子接過去,原來為孩子商定的名字是尤金妮亞?維多利亞,可是那天下午媚蘭無意中給了一個名字,后來就用這個名字了,正如"皮蒂"這個名字用開以后,誰也不記得原名薩拉?簡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媚蘭接過孩子之后,瑞德彎腰看著孩子說:"她的眼睛一定是豆綠色的。""才不是呢,"媚蘭生氣地說,她忘了思嘉的眼睛差不多也是這個顏色的。"一定是藍色的,和奧哈拉先生的眼睛一樣,就像————就像美麗的藍旗那么藍。""就叫邦妮?布盧?巴特勒,"瑞德笑著說。他又把孩子從媚蘭手里接過來。更加仔細地看著那雙小眼睛。從此孩子就叫邦妮,后來連她的父母也不記得以前還為她借用過一位皇后和女王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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