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我們又和了,"媚蘭愉快地說,不過她又悄悄地補充說,"親愛的,我希望咱們還和過去一樣,互相看望。共和黨人和投靠北方的人哪一天來看你,你只要告訴我一聲,我待在家里就是了。""你來不來,對我來說,根本無所謂,"思嘉說著,戴上帽子,氣呼呼地回家去了。媚蘭臉上露出傷心的樣子,這使得思嘉覺得她那受到損害的虛榮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滿足。
首次宴會之后,一連幾個星期,思嘉感到要對大家的看法裝作根本無所謂的樣子是很困難的。除了媚蘭、皮蒂姑媽、亨利叔叔和艾希禮之外。老朋友既不來看她,也不邀請她去參加他們的小型聚會,這使她大惑不解,而且非常難過。難道她沒有盡量捐棄前嫌,并且向他們表示,雖然他們散布流言蜚語,進行惡意中傷,她對他們并無惡感嗎?他們應該清楚,她和他們一樣不喜歡布洛克州長,對他笑臉相迎,不過是權宜之計。這些糊涂蟲!要是人人都對共和黨人笑臉相迎,佐治亞州很快就可以擺脫她現在所處的這種困境。
她當時還沒有意識到,她和過去的生活、昔日的朋友之間的脆弱的聯系,已經一下子節斷了,永遠接不起來了。即使媚蘭出來運用她的影響,也無濟于事了。何況媚蘭又驚訝,又傷心,雖然忠貞不渝,也不想幫著恢復那種關系了。即使思嘉想再像以前那樣生活,和老朋友打交道,現在也已經不可能了。全城都對地板起了面孔,和花崗石一樣硬,人們把對布洛克政權的恨,也全落到了她的身上,這種恨里面沒有多少火氣,但是非常冷酷,難以消逝,思嘉已經把自己的命運和敵人拴在一起,無論她的出身和家庭背景如何,她現在都要算是變節分子、黑人的支持者、叛徒、共和黨人————還要算是一個投靠北方的人。
思嘉痛苦了一陣子之后,便收起了她那假裝無所謂的樣子,而露出了真面目。她這個人從來不會對人們的所做作的有過多的考慮,也不會因一件事做不成而期悶悶不樂。沒有多久,梅里韋瑟、埃爾辛、惠廷、邦內爾、米德和其他人家對她有什么看法,她就置之不顧了。至少還有媚蘭帶著艾希禮來看她,而艾希禮是了重要的一個人。亞特蘭大還有一些別的人是愿意來參加她的宴會的,這些人比那些思想保守的老家伙隨和得多。她什么時候想大宴賓客,就可以發出邀請,這些客人和那些反對她的思想僵化的老糊涂相比,心情愉快得多,衣服也漂亮得多。
這些人都是不久前才來到亞特蘭大的。她們有的最瑞德的朋友,有的在那些神秘的活動中和他有聯系。他向思嘉提到這些活動時就說:"做生意而已,我的寶貝。"客人之中有的是思嘉住在民族飯店時認識的一對一對夫妻,有的是布洛克州長任命的官員。
現在和思嘉交往的有各式各樣的人。蓋勒特夫婦曾在十幾個州里居住過,而且每次都是因為他們的勾當被發覺而倉促離開的。康寧頓夫婦在離這里很遠的某一個州里曾和又傷"自由人局"有聯系,從無知的黑人身上賺了很多錢,而他們是應當保護這些黑人的。迪爾夫婦曾把"硬紙板"鞋實給聯盟政府,戰爭的最后一年不得不到歐洲去躲了起來。亨登夫婦在許多城市的警察局里掛了號,但又常常在投標中獲勝,得以和州政府簽合同。卡拉漢夫婦是靠開賭場起家的。現在正利用州政府的錢修建并不存在的鐵路,來進行更大規模的賭博。弗萊厄蒂夫婦1861年以一分錢一磅買下的鹽,1863年漲到五角錢一磅,因而大發橫財。巴特夫婦戰爭期間曾在北方某大城市開過一家最大的妓院,現在也在北方冒險家的社交界進進出出。
現在和思嘉來往密切的就是這樣一些人,但是參加她的大型宴會的還有另外一些人,他們有一定的文化,有一定的修養,許多人有很好的家庭背景。除了冒險家先生們之外,有些資產的人也從北方來到亞特蘭大,因為他們看到在這重建與發展的時期,這里的生意是源源不斷的。北方有錢的人家把年輕的兒子送到南方,讓他們在新的地區進行開拓。北方的軍官退役之后就在他們浴血奮戰攻下的這座城市里定居了。起初,他們人生地不熟,很愿意應邀參加又闊又好客的巴特勒太太舉行的豪華宴會,但是不久他們就逐漸退出她的圈子。這些善良的人們只要與那些冒險家們和冒險家政權稍一接觸,就會像佐治亞州的本地人一樣憎惡他們。許多人加入了民主黨,比南方人還像南方人。
還有一些格格不入的人依然留在思嘉的圈子里,只是因為他們到哪里都不受歡迎。他們很愿意到老鄉團的安靜的客廳里去做客,可是老鄉團是不會請他們去。這些人里面有一些是北方來的女教師,她們到南方來,目的是教育黑人,教育投靠北方的南方人,這些南方人本來都是不錯的民主黨人,南方投降以后,成了共和黨人。
不現實的北方來的女教師,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很難說得清楚,這兩種人哪一種更為亞特蘭大的本地人所痛恨呢?
不過人們可能更加痛恨第二種人。至于北方來的女教師,人們說:"哦,北方佬喜歡黑人,你對他們能有什么指望呢?他們當然覺得黑人和他們都是一樣的。"但是對于為了個人利益而加入共和黨的佐治亞人來說,就沒有什么借口了。
"我們能挨餓。你們也應該能挨餓,"這就是老鄉團采取的態度。許多人過去在聯盟的隊伍里當過兵,知道家里缺衣少食的人多么害怕,因此以寬容的態度對待過去的戰友,如果他們是為了讓家人得以糊口而改變了自己的政治面目。老鄉團的女眷則不然,這些女人是社會首領的堅定不移后盾,在她們心目中,事業雖然失敗了,現在卻比鼎盛時期更強大,更親切。現在它成了崇拜的對象。和它有關的一切都成為神圣的了。比如為它而獻身的死者的墳墓,打仗的戰場,破碎的戰旗,交叉著掛在大廳里的戰刀,褪了色的前線來信。參加過戰斗的老戰士,等等。這些女人對先前的敵人決不幫助,不接待,不留宿,現在思嘉也被劃到敵人里邊去了。
在這個由形形色色的人出自政治形勢的需要而結合在一起的社會里,只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錢。他們之中,許多人在戰前從來沒有在手里一次拿過二十五塊錢,現在卻恣意花錢,其奢侈程度在亞特蘭大是前所未有的。
在政治上,共和黨人掌權,亞特蘭大進入一個浪費和講排場的時期,庸俗與罪惡被表面上的文雅微微地遮掩著。很富的人和很窮的人之間差距,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明顯。居高位者對不幸運的人毫不關心。黑人當然除外。他們的一切都一定是最好的:最好的學校,最好的住宅,最好的衣服,最好的娛樂,因為他們掌握著政權,每一張黑人選票都是起作用的。至于新近陷于貧困的亞特蘭大,他們可以挨餓,或者栽倒在大街上,剛剛富起來的共和黨人是完全無動于衷的。
在這庸俗的浪潮中,思嘉處于領先的地位,她剛結了婚,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有瑞德的錢做堅強的后盾。當時的情況是合乎她的口味的:人人都毫不掩飾地炫耀自己,婦女的衣著過于華麗,家里的陳設都過于講究,珠寶太多了,馬匹太多了,食品太多了,威士忌太多了。思嘉有時也靜下來想一想,她知道如果嚴格地用母親愛倫的標準來衡量,那么她新近結交的這些女人都不是正經人。但是自從很久以前,她在塔拉站在客廳里,決心做瑞德的情婦以來,已經屢次違反母親愛倫的上等人的標準,所以現在也就覺得良心上過不去了。
嚴格說來,這些新朋友也許不能算是先生和女士,但是他們和瑞德在新奧爾良交的朋友一樣,都是很有意思的人。這些人比她以前在亞特蘭大認識的性情壓抑、喜歡讀莎士比亞,常去教堂的那些朋友,有趣得多了。除了度蜜月時那段短暫的時間外,她很久沒有感到樂趣了。也很長時間沒有安全感了。現在生活安定了,她想跳舞,她想玩,她想放蕩,她想大吃大喝,她想穿綢緞,她想睡在柔軟的羽毛床上,或坐在舒適的沙發上,這一切她都做到了。瑞德全讓她由著性子干,并且覺得很有趣,她現在也擺脫了幼年時代的束縛,甚至擺脫了受窮的顧慮,于是她就要實現她過去常常抱有的一種奢望了,這奢望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誰不贊成,就叫他見鬼去。
思嘉完全陶醉了,她的心情與賭徒、騙子、彬彬有禮的女冒險家、一切靠耍心眼兒制勝的人一樣,這種人活在世上,對于有組織的社會來說,簡直是一種恥辱。思嘉真是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那種傲慢的態度已經快膨脹得無邊無際了。
思嘉對待新結識的共和黨人和投靠北方的人也是蠻橫無禮的,但是她對北方駐軍的軍官及其家屬比對任何其他人都更為粗暴,更為傲慢。流入亞特蘭大的,有各式各樣的人,唯有軍人,她是既不接待,也不歡迎的。她甚至故意顯得對他們不禮貌。藍軍裝意味著什么,不光是媚蘭一個人不會忘記。
對思嘉來說,那軍裝和那金黃色的鈕扣永遠意味著圍城的恐怖氣氛,逃難的可怕經歷,意味著掠奪,焚燒,意味著極度窮困的生活和在塔拉的艱苦勞動。現在她有錢了。而且結交了州長和許多顯要的共和黨人,社會地位穩固了,就有資本對每一個穿藍軍裝的人無禮了,她的確對他們無禮了。
瑞德一有次漫不經心的對她說,在他們家聚會的男客中,大部分人不久在前還穿著藍軍裝。思嘉卻反駁說,北方佬只要不穿軍裝,就不像是北方佬了。瑞德答道:"你真固執得可愛,"聳了聳肩膀,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思嘉因為討厭駐軍穿的筆挺的淡藍軍裝,就特別喜歡怠慢他們,因為她這種態度實在使他們和駐軍的家屬都要感到驚愕的,因為她們大都是文質彬彬有教養的人,她們在這懷有敵意的異鄉感到很孤獨,盼著回到北方去,而且為不得不維護那個無賴的統治而感到有些慚愧。這些人肯定比和思嘉來往的那些人強。駐軍軍官的太太們看著活躍的巴特勒太太竟然把紅頭發的丑陋的布里奇特?弗萊厄蒂一類的女人當做摯友,而故意怠慢她們,自然是感到迷惑不解的。
然而就連思嘉視為摯友的女人也不得不忍氣吞聲,不過她們是心甘情愿的。對她們來說,思嘉即象征著財富與風度,體現著舊的制度,包括舊的人物,舊的家庭,舊的傳統,等等,而她們正殷切地希望和這些舊的事物結合在一起。她們所向往的那些舊家庭恨不得把思嘉趕出去,但是新興的達官貴人的太太們對于這一點,是全然不知的。她們只知道思嘉的父親當年是個大奴隸主,她的母親來身薩凡納的羅拉畢德家族,她的丈夫是查爾斯頓的瑞德?巴特勒。對她們來說,這已經足夠了。舊的社會集團鄙視她們,對她們不回訪,在教堂里只對她們冷淡地點著致意,她們一心想打入這樣的一個舊的社會集團,就用得著她這塊敲門磚。事實上,思嘉還不光是她們進入社會的的一塊敲門磚。她本來并不引人注目,只是剛剛發跡。對她們來說,她就是社會的體現。她們本人也不是真正的上流社會的女士,因此她們看不清楚思嘉這一套虛假的外表,思嘉自己也看不清楚。她們是按照思嘉對自己的看法來看待的,因此,在她面前忍氣吞聲。她擺架子,她施恩惠,她發脾氣、她耍態度,她當面對人粗暴無禮,她毫不客平地指責人家的缺點,這一切,她們都忍受了。
她們因沒有根基,對自己也沒有信心,因此特別希望顯得文雅,不敢發火,也不敢頂嘴,生怕人家說沒有女士的風度。不管付出什么代價,她們也要像個女士的樣子。她們裝出一副非常嬌嫩謙恭與天真的模樣。只要聽聽她們說的話,你會覺得她他與罪惡的下層社會既無聯系,也不了解。紅頭發的布里奇特?弗菜厄蒂皮膚白皙,嬌嫩怕曬,操著柔和的愛爾蘭口音,誰也想不到她竟會盜走父親暗中收藏的財物,來到美國,在紐約一家飯店里做女招待。看一看西爾維亞(原叫薩迪?貝爾)?康寧頓和瑪米?媚特那多愁善感的樣子,誰也不會想到前者是在父親在鮑厄里開的酒店樓上長大的,忙時還要幫著照看酒吧,誰也不會想到后者據說本是她丈夫開的妓院里的一個姑娘。現在她們都成了嬌滴滴的寶貝了。
男人們雖然會賺錢,卻不善于學習新的生活方式,或者說他們可能對新紳士們向他們提出的要求還不夠耐心。他們在思嘉的宴會上喝酒喝得實在太兇了,宴會之后往往有一位或幾位客人臨走時留下來過夜。他們喝酒,和思嘉小時候那些人喝酒的樣子可大不相同。他們滿臉發脹,反應遲鈍,丑態畢露,臟話連篇。此外,無論思嘉在顯眼的地方擺上多少只痰盂,第二早上還是可以在地毯上看到嘴里流出的煙汁的痕跡。
思嘉根本就看不起這些人,可是她又喜歡和他們在一起。
就因為她喜歡和他們在一起,她家里就總老有許多這樣的人。
因為地看不起他們,他們一旦把她惹煩了,她就叫他們去見鬼。不過他們倒也能忍受。
瑞德的話,他們也能忍受,這就更不容易了,因為他們是知道瑞德把他們看透了,他甚至就在自己家里,也揭他們的短,而且總是弄得他們無話可說,關于自己如何賺錢,他認為是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因此他就假裝認為別人發跡,也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于是他幾乎一有機會就要說,而大家一致認為,為了照顧面子,還是不說為好。
說不定什么時候瑞德就會舉著一杯香甜飲料和藹地說:"拉爾夫,我要是不糊涂,就該像你那樣,把金礦股票賣給寡婦和孤兒,而不應該去跑封鎖線。你那個辦法保險得多。"或者說:"哎呀,比爾,我看到了,你又買了兩匹新馬呀!是不是又賣了幾千塊錢的并不存在的鐵路工程的債券?干得不錯呀,伙計!"或者說:"祝賀你,阿莫斯,祝賀你和州政府簽了合同。真糟糕,你不得不賄賂這么多人,才把合同拿到手。"總而言之,太太們覺得瑞德庸俗得讓人無法忍受,先生們則在他背后管他叫豬玀,雜種。過去亞特蘭大不喜歡他,他沒有想辦法討好他們。他自行其事,感到自得其樂,看不起別人,對周圍的人提出的看法置之不理,客氣得使人覺得他這種客其實際上是一種進攻。對思嘉來說,他依然是個謎,不過她已不再為這個謎而傷腦筋了。她確信,他對什么都不滿意,將來也不會滿意;他或者是急需什么東西,而恰恰沒有這件東西,或者是從來就不需要什么東西,因此對任何東西都覺得無所謂。他譏笑她做的每一件事,他鼓勵她待人傲慢,任意揮霍,他諷刺她虛裝門面,華而不實,————他為她支付所有的高額帳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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