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１２月里，難得有這么一天，太陽暖烘烘的，差不多和小陽春時節(jié)一樣，皮蒂姑媽院里的橡樹上仍然掛著干了的紅葉子，漸漸枯萎的小草還能看出一絲黃綠色，思嘉抱著孩子來到側(cè)面的回廓上，在一片有陽光照耀的地方坐在了搖椅子。她身裝一件嶄新的綠色薄長裙，裙上鑲著許多波浪式的黑色花邊，頭戴一頂新的網(wǎng)眼便帽。這都是皮蒂姑媽給她做的。這兩件東西都對她很合適，她也知道，因此心里十分高興，幾個月以來一直那么難看，現(xiàn)在又漂亮起來了，多開心呀！

　　她坐在搖椅上，一面搖著孩子，一面哼著小曲兒，忽然聽見后街上傳來馬蹄聲，她從過道上雜亂的枯藤縫里好奇地向外探望，只見瑞德?巴特勒正騎著馬朝她家走來。

　　他離開亞特蘭大有好幾個月了。他走的時候，杰拉爾德剛?cè)ナ溃瑦劾?洛雷納還差很長時間沒有出生。思嘉曾經(jīng)想念過他，但是此刻她真想找個什么法子躲開，不見他。實(shí)際上，她一看見他那黑臉膛，心里就因內(nèi)疚而感到慌亂。有人件事涉及艾希禮，一直使她心里不安，而她不愿意與瑞德討論這件事，但是她知道，不論她多么不想討論，瑞德是一定要討論的。

　　他在大門外停下來，翻身輕輕地下了馬，思嘉一邊緊張注視著他。一邊想，發(fā)現(xiàn)他很像韋德常常央求好讀給他聽的一本書里畫的插圖。

　　"他就缺少一副耳環(huán)和銜在嘴里的短刀了，"思嘉想。"唉，管他是不是海盜，只要我有辦法，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把我給殺了。"他順著小路走過來，思嘉跟他打個招呼，同時裝出一副最甜密的笑臉。她正好穿著一件新衣服，戴著一頂適合于她的帽子，顯得那么漂亮，真是幸運(yùn)啊！他迅速地打量了她一番，立刻思嘉知道，他也認(rèn)為她是很漂亮的。

　　"剛生的孩子！哎呀，思嘉，可真沒想到哇！"他一邊說，一邊笑了，同時彎腰掀開毯子，看了看愛拉?洛雷納難看的小臉。

　　"看你說的，"思嘉說著，臉都紅了。"瑞德，你好嗎？你走了很長時間了呢。""的確是這樣。思嘉，讓我抱抱孩子吧。唔，我懂得怎么抱孩子，我有許多奇怪的才干。他可真像弗蘭克，就是沒有胡子，不過到時候會長的。""還是別長的好。這是個女孩兒。""是個女孩兒？那就更好了，男孩子都討人嫌。你可別再生男孩兒了，思嘉。"思嘉本來想回敬他一句，說不管男孩兒女孩兒都不愿再生了，可是話到嘴邊，她又咽下去了。她笑了笑，在腦子里到處搜尋合適的話題，以拖延時間，暫時不討論她怕談的那個問題。

　　"這次出去，一切都好嗎，瑞德？你這次去了哪里？""唔，到了古巴————新奧爾良————還有一些別的地方。哎呀，思嘉。快把孩子接過去吧，她流哈喇子了，我又沒法掏手絹兒。我知道，她是好孩子，不過她把我的前襟弄濕了。"思嘉把孩子接過來，放在腿上，瑞德懶洋洋地坐在欄桿上，從一個銀盒子里取出一根雪茄。

　　"你老去新奧爾良去，"她說，她撅了撅嘴又接著說："你從來不肯告訴我去那兒干什么呢。""我這個人工作勤奮呢。思嘉，我大概是為了公事而去的吧。""你還工作勤奮！"她毫不客平地笑起來。"你一輩子就沒工作過。你太懶了。你就會資助北方來的冒險家，讓他們偷盜，好處和你對半分，然后你就賄賂北方的官員，讓你參加與他們的規(guī)劃，來掠奪我們這些納稅人。"他把頭往后一仰，大笑起來。

　　"你是多么想賺夠了錢去賄賂官員們，你也好那么干呀！""你這種想法————"思嘉開始有些惱怒。

　　"也許有朝一日你賺足了錢以后，就大規(guī)模行賄。說不定你靠那些雇來的犯人能發(fā)大財(cái)呢。""啊！"思嘉說。她有些心煩意亂了。"你怎么這么快就知道我雇用犯人了？""我昨天晚上就到這里，在時代少女酒館過的夜，那里消息滿天飛，是個閑言碎語大匯合的地方，比婦女縫紉會可強(qiáng)多了。大家都說你雇用了一伙犯人，讓那個小惡棍加勒格爾管著他們，要把他們累死。""這不是真的。"她忿怒地說。"他不會把他們累死的。我可以保證。""你能保證嗎？""我當(dāng)然能保證，你怎么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唔，請?jiān)彛夏岬咸∥抑滥愕膭訖C(jī)一向是無可非議的。然而約翰尼?加勒格爾是個冷酷的小無賴。我沒見過第二個人像他那樣的人。最好盯著他點(diǎn)，要不檢查員一來，你就麻煩了。""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dú)木橋，"思嘉生氣地說。

　　"犯人的事，我不想多說了。人們都說不贊成，可雇用犯人是我自己的事————你還沒告訴我你在新奧爾良干什么呢？你老往那里跑，大家都說————"說到這里，她住了口，她本來不想提這件事。

　　"大家都說什么？"

　　"說————說你在那里有個情人。說你要結(jié)婚了。是嗎，瑞德？"她很久以來就想知道到底有沒有這回事，所以現(xiàn)在她按捺不住，就坦率地提出了這個問題，她一想到瑞德要結(jié)婚，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妒忌心理使她感到隱隱痛苦。至于為什么這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平靜的眼神頓時機(jī)警起來，他迎著思嘉的視線，盯著她看，看得她兩頰泛起了紅暈。

　　"這對你有很大關(guān)系嗎？"

　　"怎么說呢，我不想失去你的友情啊，"思嘉一本正經(jīng)地說。為了顯得對這件事并不十分在意，她還低下頭拉了拉毯子，把孩子的頭圍了圍。

　　他突然大笑一聲，接著說。"思嘉你看著我。"她勉強(qiáng)抬起頭來，臉更紅了。

　　"你那些朋友要是問起來，你就說要是我結(jié)婚，那是因?yàn)槲覜]有別的辦法把那個女人弄到手。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我非要娶她不可呢。"這樣一來，她倒真的弄不明白了，而且感到難堪。因?yàn)樗肫饑瞧陂g，有一天晚上，也是在這個回廊上，他說：我這個男人是不打算結(jié)婚的，而且流露出要她做情婦的意思。她還想起那天到監(jiān)獄去看他的可怕情景，想到這里她又感到一陣羞愧。瑞德注視著她的眼神，臉上漸漸露出了一副譏笑。

　　"不過你既然坦率問我，我還是滿足你這無聊的好奇心吧。我到新奧爾良去，不是為了什么情人，而是為一個孩子，一個小男孩兒。""一個小男孩兒！"這突如起來的消息使她十分驚訝，她倒明白了。

　　"是的，我是他的監(jiān)護(hù)人，要對他負(fù)責(zé)。他在新奧爾良上學(xué)。我常常那里去，主是去看他的。""給他帶禮物嗎？"她問。這時她明白了為什么他總知道韋德喜歡什么禮物。

　　"是的，"他有些不耐煩，簡短回答說。

　　"我可從來不給，他長得好看嗎？"

　　"太好看了，不過這對他并沒有好處。""他乖嗎？""不乖，可調(diào)皮了，我真希望從來就沒這么個孩子，男孩子都討人賺。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他突然臉色不快，象生氣似的似乎后悔不該提起這件事。

　　"你要是不想說，我當(dāng)然就不問了，"她傲慢地說，其實(shí)她是很想再了解一些情況的。"不過我實(shí)在看不出你可以當(dāng)監(jiān)護(hù)人。"說完了，大笑起來，想借此來刺他一下。

　　"你自然看不出，你的視野是很有限的嘛。"他沒有說下去，抽著煙沉默了一會兒，思嘉很想找一句無禮的話來回敬他，可是怎么也想不出來。

　　"這件事你要是不跟別人說，我就非常感激你了，"他最后說，"不過我知道要求一個女人保守秘密是不可能的。""我是能保守秘密的，"她說，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你能嗎？了解到朋友的真實(shí)情況當(dāng)然是很好的。思嘉，別撅著嘴了。很抱歉，我剛才失禮了，不過你非要盤根問底，也只好怪你自己了。對我笑一笑，我們愉快地待一會兒吧，下面我就要提出一個令人不快的話題了。""哎呀！"她心想，"現(xiàn)在他肯定要談艾希禮的木材廠的事了。"于是她很快裝出一副笑臉，露出酒窩，想借以討他的歡心，"瑞德，你還去過什么地方？總不至于一直待在新奧爾良吧，對不對？""對，最近這一個月，我在查爾斯頓，我父親去世了。""唔，真遺憾。""不必感到遺憾，對于他的死，我敢說，他不遺憾，我也不遺憾。""瑞德，你怎么這樣說話，太可怕啦！""我是明明不遺憾，卻硬作裝遺憾的樣子，豈不更可怕嗎？我們兩個人之間一直沒有好感，我想不起老頭子在我哪件事情上持過贊成的態(tài)度，我太像我爺爺了。而他對我爺爺也總是說不贊成就不贊成。我長大以后，他從不贊成漸漸變成了不折的不扣的厭惡，我承認(rèn)，我也沒有想辦法改變他對我的這種態(tài)度。父親要求我做什么事，做什么人，都是非常無聊的。最后他把我趕出家門，我身無分文，也沒受過什么教育，只能當(dāng)一個查爾斯頓男子漢、神槍手和撲克高手。我沒有餓死，而是充分發(fā)揮了打撲克的本事，靠賭博，日子過得很不錯。而我父親覺得這是對他的莫大侮辱，巴特勒家出了賭徒，他受不了，所以我第一次回家，他就不容許我母親見我。戰(zhàn)爭期間，我要查爾頓外面跑封鎖線的時候，母親撒了個謊，才溜出來看了看我，這自然不會增加我對他的好感。""唔，這些情況原來我一點(diǎn)不知道。""我父親，人們說他是一位正派的老先生，是屬于老派的，也就是說，他既無知，又頑固，而且容不得人，和老派的先生們想法一模一樣，沒有自己的想法，他拋棄我，說我死了，大家都很佩服他。""'你假如你的右眼使你犯罪，把它挖出來，'我就是他的右眼，他的長子，他為了報復(fù)，就把我挖掉了。"說到這里，他面露微笑，由于回憶這段有趣的往事，他兩眼一動不動。

　　"唉，這一切我都可以原諒，但是一想到戰(zhàn)后他是怎樣對待我母親和我妹妹的，我就不能寬恕他。她們生活沒有來源。農(nóng)場的房子燒掉了，稻田又變成了沼澤地。因?yàn)榧{不起稅，鎮(zhèn)上的房子也完了。她們住著連黑人都不住的兩間房子。我給母親寄錢去，可父親又把錢退回來————這錢不干凈啊，你明白嗎？————好幾次我回到查爾斯頓，偷偷把錢塞給我妹妹。可是父親總能發(fā)現(xiàn)，對她大發(fā)脾氣，鬧得她活不下去，真可憐啊！錢還是退回來了，我不知道她們是怎么。……我也不是不知道。我弟弟盡力幫助，但又沒有多少錢來，他也是不肯接受我的幫助————用投機(jī)商的錢會倒梅，你明白嗎？另外就是靠朋友接濟(jì)。你姨媽尤拉莉一直對她們很好。你知道，她是和我母親最要好。她送給她們衣服，還有————我的天啊！我母親到了靠人濟(jì)的地步！"思嘉很少見他這樣摘去面具，他臉上露出了對父親的痛恨，和對母親的憐恤。

　　"尤拉莉姨嗎？真是天知道，瑞德，除了我給她的錢以外，她還有什么呢？""噢，原來她的錢是從你這里來的！你可真沒教養(yǎng)了。我的寶貝兒，居然當(dāng)著我的面吹噓這件事來寒磣我。我非把錢還給你不可！""那太好了，"思嘉說。她突然一咧嘴笑了，瑞德也朝她咧嘴笑了。

　　"唔，思嘉，怎么一提到錢，你就眉開眼笑？你能肯定除了愛爾蘭血統(tǒng)以外，你身上沒有一點(diǎn)蘇格蘭血統(tǒng)嗎？說不定還有猶太血統(tǒng)呢！""真討厭！我剛才并不是有意說起尤拉莉姨媽，讓你感到難為情。但是說實(shí)話，她認(rèn)為我渾身是錢，所以總寫信來要錢。天曉得，就算不接濟(jì)查爾斯頓那邊，我的開銷也已經(jīng)夠多了，你父親是怎么死的？""慢慢餓死的，我想是這樣————我也希望是這樣，他罪有應(yīng)得。他是想讓母親和羅斯瑪麗和他一起餓死的。現(xiàn)在他死了，我就可以幫助她們了。我在炮臺山給她們買了一棟房子，還有傭人伺候她們，當(dāng)然她們不愿說錢是我給的。""那是為什么？""親愛的，你還不了解查爾頓嗎？你到那里去過，我家雖然窮，也得維持它的社會地位，要是讓人家知道這是用了賭徒的錢，投機(jī)商的錢，北方來的冒險家的錢，這地位就無法維持了，她們對外是這么說的：父親留下了一大筆人壽保險金————他生前為了按期付款，節(jié)衣縮食以至于餓死，就是為了他死后他們生活有保證，這樣一來，他這個老派先生的名聲可就更大了。……實(shí)際上，他成了為家殉難的人。他要是在九泉之下知道母親和羅斯瑪瓦都過上了好日子，他的勁兒都白費(fèi)了，因而不能瞑目，那就好了。……他是想死的————是很愿意去死的，所以我對他的死，可以說不感到遺憾。""為什么？""唔，事實(shí)上他是李將軍投降的時候就死了。你知道他那種人。永遠(yuǎn)也不可能適應(yīng)新的時代，沒完沒了地嘮叨過去的好日子。""瑞德，老年人都是這樣嗎？"她想到父親杰拉爾德以及威爾說的關(guān)于他的情況。

　　"天啊，不是的。你就看享利叔叔和那老貓梅里韋瑟先生，就以他們二人為例吧。他們隨鄉(xiāng)團(tuán)出征的時候，就開始了一種新生活。依我看，從那以后他們顯得更年輕了，更有活力了。我今天早上還遇到梅里韋瑟老人，他趕著雷內(nèi)的餡餅車，和軍隊(duì)里趕車的一樣，一邊走，一邊罵牲口。他對我說，自從他走出家門，避開媳婦的照顧，開始趕車以來，他感到年輕了十歲。還有你那享利叔叔，他在法庭內(nèi)外和北方佬斗，保護(hù)寡婦和孤兒，對付北方來的冒險家，干得可起勁了————我估計(jì)他是不要錢的。要不是爆發(fā)了戰(zhàn)爭，他早就退休，去治他的關(guān)節(jié)炎去了，他們又年輕了，這是因?yàn)樗麄冇钟杏昧耍野l(fā)現(xiàn)人們需要他們，新的時代給老年人提供了機(jī)會，他們是喜歡這個新時代的。但是許多人，包括許多年輕人與我父親和你父親一樣，他們既不能適應(yīng)，也不想適應(yīng)。既然說到這里，我就要和你討論一個不愉快的問題了，思嘉。"瑞德突然改變了話題，使得思嘉一陣慌亂，所以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什么————什么————"而在內(nèi)心里痛苦地說："老天爺，問題來了。不知能不能把他壓祝""我了解你的為人，所以不指望你說實(shí)話，顧面子，公平交易。但是我當(dāng)時信任你，真是太傻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想你明白的，無論如何，你看上去是心虛的。我剛才來的時候，路過艾維街，有人在籬笆后面跟我打招呼，不是別人，正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太太，我當(dāng)然停下來，和她聊了一會兒。""真的嗎？""真的。我們談得非常愉快。她說她一直想告訴我，她認(rèn)為我在最后時刻還能為了聯(lián)盟而出擊，這是多么勇敢的行為埃""一派胡言！媚蘭是個糊涂蟲，由于你的英雄行為，那天晚上她差一點(diǎn)死了。""如果死了，我想她會認(rèn)為自己是為了高尚的事業(yè)而犧牲的。我問她在亞特蘭大干什么，她對我這樣不了解情況感到驚訝，她說他們現(xiàn)在搬到這里來住了，還說你待他們很好，讓威爾克斯先生與你合伙經(jīng)營木材廠了。""那有什么關(guān)系？"思嘉簡捷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