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太陽從一片剛剛長出嫩葉的樹林中斜照過來,暫時織成一個令人頭暈目眩的金黃碧綠的漩渦。當這陣頭暈作嘔過去之后,她便雙手捂住臉,不勝羞愧地哭起來。她不但在一個男人面前嘔吐————這件事本身令人十分尷尬,足以把一個女人嚇壞了————而且這樣一,她懷孕這一丟臉的事也就昭然若揭了。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勇氣面對他了。這件事袋子偏偏發生在他面前,在這個從來不尊重婦女的瑞德面前呀!她一邊哭,一邊準備聽他說出一些叫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粗魯打趣的話來。
"別傻了,"他心平氣和地說。"你要是感到難為情而哭,那才傻呢。來吧,思嘉,別耍小孩脾氣了。你早就該知道,我又不是瞎子,早就看出你懷孕了。"她以十分驚恐的語氣"啊"了一聲,然后用兩手緊緊捂住緋紅的面孔。"懷孕"這個字本身就把她嚇壞了。弗蘭克每次提到她懷孕時總是不好意思地用"你那狀況"來表示。她父親杰拉爾德在不得不提起這類事情時也往往微妙地用"坐房"這樣的字眼,而女人們則體面地把懷孕說成"在困境中"。
"你要是以為我不知道,你可真是個小孩子了,盡管你總用膝毯把自己捂得嚴嚴的。當然我早知道了。要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老是————"他突然打住不說了,于是兩個都沉默起來。他提起韁繩,朝馬吆喝了一聲,然后繼續和地說下去。隨著他那慢條斯理的聲調溫和地在她耳邊回響,她面孔上的紅暈也逐漸消退了。
"我沒想到你還這樣容易激動,思嘉。我還以為你是個有理智的人,可現在失望了。難道你心中還有羞怯之感?我恐怕自己向你提起這件事情就不能算是上等人了。其實,我也知道我不是上等人,就憑我在孕婦面前竟不覺得發窘這一點來看,也可以說明我認為可以把她們當做正常人看待————為什么能看天看地或看任何別的地方,就不能看她們的腰圍,然后卻偷偷向那里瞧一兩眼————我以為這才是最不無禮的呢!
我干嗎要來這一套呀?這完全是正常的情況嘛。歐洲人就比我們明智多了。他們是要給那些快要做母親的人道喜的。盡管我不想主張我們也要像他們那樣做,不過那確實比我們這種設法回避的態度畢竟要明智些。這是一種正常情況,女人應該為此感到自豪,而不需要躲在閨房里好像犯了罪似的。""自豪!"思嘉壓低嗓門喊道。"自豪————呸!""難道你不覺得有個孩子值得自豪嗎?""啊,天哪,決不!————我恨孩子!""你指————恨弗蘭克的孩子?""不————不管誰的孩子都恨。"霎時間她對自己的再次漏嘴感到喪氣,但他還是輕松地繼續談著,好像壓根兒沒有注意到似的。
"那么我們就不一樣了,我喜歡孩子。"
"你喜歡?"她抬起頭來喊道,對他的話感到非常吃驚,竟忘了自己的窘境。"你多會撒謊呀!""我喜歡小毛頭,也喜歡小孩子,要等到他們開始長大,養成大人的思維習慣和大人撒謊仆人的本領并變得下流之后,才不喜歡了。這對你也不應該是什么新聞,因為你知道我非常喜歡韋德,盡管他還不是個很理想的孩子。"思嘉想這倒也是真的,并突然感到驚異起來。他的確好像非常愿意跟韋德玩兒,并且經常給他送禮物呢。
"既然我們已經把這個可怕的話題談開了,而且你承認不久的將來你就要有個孩子,那么我現在就把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想跟你說的話說出來吧。有兩件事情。第一,你獨自趕車是很危險的。你明白這一點,而且大家也跟你說夠了。哪怕你個人并不在乎你是否會被人強奸,你也得考慮考慮后果呀。因為你的固執,你可能給自己惹出事來,那時本城一些正義的男人便不得不去吊死幾個黑人替你報仇。這就會招致北方佬對他們進行懲罰,有些人也許會被絞死。你有沒有想到過,那些上等女人之所以不喜歡你,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怕你的行為會給她們的兒子丈夫惹出大禍來?再說,要是三K黨人把黑人處理得多了,北方佬便會對亞特蘭大采取更為嚴厲的措施,結果讓人們覺得連謝爾曼也好像是天使了。我這樣說是有依據的,因為我一直跟北方佬關系很好。說起來也難為情,他們待我就像自己人一樣,所以我聽見他們公開這樣說過。他們要徹底消滅三K黨,為此不惜再次燒毀整個這座城市,并且把十歲以上的男人全都絞死。這全傷害到你的,思嘉。你的錢恐怕也保不住了。誰也說不準一旦大火燒起來會燒到哪里為止。沒收財產,提高稅金,對可疑的女人課以罰款————這些辦法我都聽他們提出過。三K黨人————""你認識三K黨人嗎?像托米?韋爾伯恩,休,或者————"瑞德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膀。
"我怎么會知道呢?我是個叛徒,變節者,流氓。難道我會知道嗎?不過我確實知道那些被北方佬懷疑過的人以及他們發動的一次冒失行動,那些人幾乎都被絞死了。雖然我知道你對鄰居們上絞架不會感到悲痛,但我相信你肯定會因為失去你的木廠而傷心的。我從你臉上的固執勁兒看到,你肯定不相信我,因此我的話也就等于白說了。所以我唯一能說的是請你經常把那支手槍帶在身邊————而且,只要我在城里,我會盡量出來替你趕車的。""瑞德,你真的————難道你真的是為了保護我,你才————""是的,寶貝兒,是我那大肆宣揚的騎士精神在促使我保護你。"他那雙黑眼睛里的譏諷神色開始閃爍,臉上那副一本正經的表情無影無蹤了。"還為什么呢?還因為我深深地愛著你;肯尼迪太太。是的,我一直在默默地如饑似渴地想占有你,站得遠遠地崇拜你;不過我很艾希禮先生一樣,也是個高尚的人,我把這一切向你隱瞞了下來。因為,唉,你是弗蘭克的AE?子,為了名譽,我不能把這些告訴你。但是,就連威爾克斯先生那樣講究名譽的人,有時也免不了要露餡兒,所以現在我也在露餡,把自己的秘密情感向你透露,還有我那————""啊,看在上帝面上,請你閉嘴吧!"思嘉打斷他的訴說,因為生當他把她弄得像個自高自大的傻瓜時,她總是十分氣惱,而且也不愿意把艾希禮和他的名譽作為他們的話題繼續談下去了。于是她說:"你要告訴我的另一件事又是什么呀?""怎么,當我正在最露一顆熱愛著、但卻被撕碎了心時,你卻想改變話題了?好吧,另一件事是這樣的。"他眼里的嘲諷神氣又消失了,臉變得陰郁而平靜。
"我希望你對這匹馬想點辦法。這匹馬的脾氣太倔,它的嘴像鐵一樣硬了,你趕起它來一定很累吧,對嗎?嗨,要是它想脫韁逃跑,你根本無法制止它。而且如果你被翻到陰溝里,那可能使你和孩子都活不成了。你應該給它戴上一副最重的馬嚼子,要不然就讓我牽去給你換一匹?口頭比較嫩、比較馴服的馬來。"她抬起頭來看了看他那張目無表情但溫和的面孔,突然她的火AE?煙消云散了,正如他就她的懷孕作了那番談話之后她的羞怯反而消失了一樣。剛才,當她還巴不得自己死了的時候,他卻那樣神奇地讓她平靜下來,心安理得了。現在他變得更加好心,連對她的馬都想得非常周到,這不免引起她一陣感激之情,心想為什么他要是始終都這樣多好呢?
"這騎馬確實很難趕,"她溫柔地表示同意說。"因為不斷地使勁拉它,我的胳臂整夜痛得不行。你說怎樣對付它最好,就照你的辦吧,瑞德。"他的兩眼惡作劇地閃爍著。
"這話聽起來倒滿甜,很有點女性味道呢,肯尼迪太太。
這可不像你那種專橫的空調呢。看來,只要對付得當,是可以將你變成一個乖乖地依靠男人的婦女的。"她的臉一沉,又發起脾氣來了。
"這次你非給我滾下車不可,要不我就用馬鞭抽你了。我真不明白為什么我就能容忍你————為什么總盡量對你那么好。你一點禮貌也沒有。一點道德不講,簡直就是個————算了,你滾吧。我就是這個意思。"他爬下車來,從車背后解開他那騎馬,然后站在黃昏的馬路上向她挑逗地咧嘴一笑,這時思嘉也不由得朝他咧咧嘴,才趕著馬了。
是的,他很粗魯,又很狡猾,他不是一個你能放心跟他打交道的人。你永遠也說不準你放在他手里的那把鈍刀子,什么時候稍不防備就會變成最鋒利的武器。但是,盡管這樣,他畢竟很有刺激性,就像————是的,就像偷偷他喝上一杯白蘭地!
這幾個月以來,思嘉已經知道了白蘭地的用處。每天傍晚回家,被雨水淋得濕透了,而且由于長時間在車上顛簸,渾身覺得酸痛,這時她除了想起背著嬤嬤那雙賊亮的眼睛藏在衣櫥頂層抽屜里的那瓶酒之外,便沒有任何東西能支撐得住了。米德大夫沒有想到要警告她,女人在懷孕期間不該喝酒,因為他從未想到一個正派女人也會喝比葡萄酒更烈性的酒呢。當然,在婚禮上喝杯香檳,或者感冒很厲害時上床睡覺前喝杯熱棕櫚酒,也還是可以的。雖然,也有些不幸的女人喝酒,因而使全家的人一輩子丟臉的,正像有些發瘋或離了婚的女人,或者像蘇珊、安東妮小姐那樣相信婦女應該有選舉權的女人,也常常喝酒。但是,盡管米德大夫對思嘉有許多地方看不順眼,可他還從沒懷疑她居然會喝酒呢。
思嘉發現晚餐之前喝一杯純白蘭地大有好處,只要事后嚼點咖啡,或者用香水漱漱口,是不會讓人聞出酒味的。為什么人們竟那樣可笑,不準婦女喝酒,而男人卻可以隨心所欲地喝得酩酊大醉呢?有時弗蘭克躺在她身邊直打呼嚕,她又睡不著覺,當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為擔心受窮、害怕北方佬、懷念塔拉和惦記艾希禮而受盡折磨時,要不是那個白蘭地酒AE?,她早就發瘋了,只要那股愉快而熟悉的暖流悄悄流過她的血管,她的種種苦惱便消失殆荊三杯酒落肚之后,她便會自言自語地說:"這些事情等我明天更能承受得住以后再去想吧。"但是有幾個夜晚,甚至連白蘭地也無法鎮住她的心頭的痛苦,這種痛苦甚至比害怕失去木廠還強烈,那是因渴望見到塔拉而引起的。亞特蘭大的嘈雜,它的新建筑物,那一張張陌生的面孔,那擠滿了騾馬、貨車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的狹窄的街道,有時幾乎使她感到窒息,受不了了。她是愛亞特蘭大的,但是————啊,它又怎么比得上塔拉那種親切的安寧和田園幽靜,那些紅土地,以及它周圍那片蒼蒼的松林啊!哦,回到塔拉去,哪怕生活再艱難些!去按近艾希禮,只要看得見他,聽得到他說話,知道他還愛自己,這就足夠了。媚蘭每次來信都說他們很好,威爾寄來的每一封短箋都匯報棉花的種植和生長情況,這使她的思鄉之情愈加深切了。
我六月份回家去。六月以后我在這里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我可以回家舒舒服服住上兩個月。她想著想著情緒便好起來了。果然,她六月回到家里,但不是如她所盼望的那樣,而是六月初威爾來信說她父親杰拉爾德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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