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鋪外站了兩個人,”鐵匠艱澀但明智地繼續分析,“你們都知道,他們全是格林福德行為端正的生意人,我們在復蘇布道團的會議室坐了一整夜,我們迅速地拯救了靈魂,他們能證明從半夜前直到黎明都看到我。在格林福德有二十個人能證明那段時間我在那兒。如果我是一個異教徒,巡官先生,我將讓你走向身敗名裂的境地;但是,作為一個基督徒,我覺得有必要給你一個機會問問你愿意此刻,還是愿意在法庭上聽我的不在現場的證據。”
巡官第一次顯得有些困窘,他說:“當然我很高興能當著大伙兒的面,還你一個清白。”
鐵匠以同樣的輕松,大踏步地跨出院子,回到他來自格林福德的兩個朋友那兒,他們確實是現場幾乎每一個人的朋友。兩人都說了幾句話,沒有人想到不相信他們。當他們信誓旦旦地保證巴恩斯的清白時,就好像是在說大教堂就矗立在他們的上方一樣肯定。
又一陣沉默籠罩著這群人,這種沉默比任何話語都更奇怪,更令人難以忍受。感覺中仿佛有幾絲瘋狂,要拼命使交談進行下去。助理教士對主教神父說:
“你似乎對那把錘子很感興趣,布朗神父。”
“是的,”布朗神父說,“為什么用這樣小的鐵錘?”
醫生迅速地轉過身面向他。
“的確,太對了,”他叫道,“這兒附近放著十倍大的鐵錘,誰會用這樣小的鐵錘?”
然后他壓低聲音在助理教士耳邊說:“只有那些不能舉起大鐵錘的人。這不是兩性之間力量和勇氣的問題,這是肩膀的舉重力量的問題。一個勇敢的女人能毫無困難地用很輕的錘子殺人,但她卻不能用重錘殺死一只甲蟲。”
威爾弗雷德·博翁帶著一副被催眠的恐怖神情瞪著他,這時候,布朗神父微微將頭偏向一邊,興味盎然地凝神傾聽。醫生用更嘶啞的聲音強調說:
“為什么那些白癡總認為痛恨妻子情人的人一定是妻子的丈夫?十之八九最恨妻子情夫的人正是妻子本人。誰知道他帶給她多少侮辱和背叛—#8212;看那邊!”
他向長椅上的紅頭發女人作了一個短暫的手勢。她最終抬起了頭,精致的臉上淚跡已干,但是她目光炯炯地死盯著那具死尸,眼中有白癡般的神色。威爾弗雷德教士無力地揮揮手,似乎想要揮去探究的興趣,但布朗神父一邊拂去袖子上爐中飛出的灰塵,一邊漠不關心地說:
“你就同許多醫生一樣,”他說,“從精神科學看,你確實能找到聯想的依據。但從身體條件看,這完全是不可能的。我同意大人比原告更想殺死通奸者。我也同意她們總選擇小錘,而不是大錘。但困難在于身體條件不可能。沒有一個女人有這樣的天生神力將男人的頭蓋骨打碎打平,”停頓了一下,他沉思著補充道,“這些人都沒有完全掌握情況。這個人實際上戴著鐵盔,而那一擊將頭盔也像玻璃塊一樣給粉碎了。再看看那個女人,看看她的手臂。”
沉默再度降臨在他們周圍,后來醫生惱怒地說:“哦,我也許錯了,所有的理由都不成立。但我著重堅持的是:如果能用大鐵錘,只有白癡才會選用小鐵錘。”
聽到這些,威爾弗雷德把干凈的顫抖的雙手放在頭上,似乎想抓下他黃色的短發來,片刻之后他把手放下,叫道:“那正是我想說的,你已經說出來了。”
接著他平息著激動的情緒說:“你說的是‘只有白癡才會選用小錘子。’”
“是的,”醫生說,“接下來呢?”
“接下來,”助理教士說,“這,就是一個白癡干的。”其余人的眼睛都固定在他身上,他像害了熱病,用女人一般的語調煽動性地說。
“我是一個教士,”他聲音忽高忽低地叫著,“一個教士不應該使人流血。我—#8212;我的意思是我不會將任何人送上絞架。我感謝天主讓我現在清楚地看到了罪犯—#8212;因為他是一個不會被絞死的罪犯。”
“你不揭發他嗎?”
“就算我揭發他,他也不會上絞架,”威爾弗雷德回答道,臉上有一種快樂而奇特的狂野的笑容,今天早上我走進教堂時,發現一個瘋子正在禱告—#8212;可憐的喬,他一生都瘋瘋癲癲的,天主才知道他禱告了些什么;有了這件奇特的事,就不難相信他們的禱告是混亂的,很可能一個瘋子殺人前會進行禱告。當我最后看到喬時,他正和我哥哥呆在一塊兒,我哥哥正在戲弄他。”
“啊!”醫生嘆道,“這是最后的談話。但你怎樣解釋。”
威爾弗雷德教士幾乎因他窺見的事實而渾身發抖。“你沒發現,你沒發現,”他狂熱地嚷著,“這不是包含兩樁奇怪的事,兩個謎的答案的惟一推論嗎?小錘子和重重一擊之謎。鐵匠也許能有這樣猛烈的一擊,但他不會選這樣小的鐵錘;他的妻子可能選擇小鐵錘,但她沒力氣做這樣的猛烈一擊。但瘋子可以兩者兼顧。至于小錘子—#8212;哦,由于他瘋,他可能拾起任何東西。至于猛烈的一擊,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醫生,一陣突然發作的瘋狂可能有十個人那樣大的力量?”
醫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說:“天啊,我相信你找到答案了。”
布朗神父長時間死死地盯著說話者,就像要向人們證明,他瞪得像牛眼一樣大的灰色眼睛并不像他臉部其它部分一樣無足輕重。當四周靜下來時,他帶著明顯的敬意說道:“博翁先生,你所提出的推論是唯一在各方面都站得住腳的,而且本質上無懈可擊。因此我認為,根據我的確定無疑的知識來說,你應該被告知那不是正確的推論。”說完這幾句話,這位小個子男人走開去,又去盯著察看那把錘子。
“那家伙似乎知道的比他應該知道的多,”醫生怒沖沖地對威爾弗雷德說,“那些天主教神父非常狡詐。”
“不,不,”博翁帶著一種極端的疲憊說,“是瘋子干的,是瘋子干的。”
由兩個神職人員和醫生組成的圈子,本已脫離了由巡官和他逮捕的嫌疑犯組成的更具官方性質的人群。然而現在,由于他們的圈子已分散開來,他們就聽到了別人的聲音。當神父聽到鐵匠大聲地說什么時,他默默地抬起頭,隨即又低下頭去。
“我希望我已經說服了你,巡官先生。我是一個強壯的人,就如你所說,但我不能從格林福德把我的鐵錘砰地扔到這兒。我的錘子沒長翅膀,它不能越過籬笆和田野,飛行半公里。”
巡官和藹地笑了,他說:“不,我想你可以被排除在外,盡管這是我所看到的最奇怪的巧合。我只想求你盡力幫我們找到一個像你一樣又高又壯的人。天啊!僅僅是幫我們捉住他,你可能就很有用了!對于誰是兇手,我想你自己也沒有什么猜想吧?”
“我有一個猜想,”臉色蒼白的鐵匠說,“但兇手不是男人。”接著,他轉過去注視著長椅上的妻子,把巨大的手放在自己的肩頭上說,“也不是女人。”
“你說什么?”巡官開玩笑地問,“你不會認為是奶牛用錘子殺人吧,是嗎?”
“我認為沒有一個有血有肉的東西能使用那把鐵錘,”鐵匠強抑著嗓音說,“嚴格地說,我認為這個人是自己死的。”
威爾弗雷德突然朝前移動了一步,雙目炯炯地盯著他。
“你是想說,巴恩斯,”補鞋匠尖銳的聲音響起來,“鐵錘自己跳起來把人敲倒?”
“哦,你們這些紳士可能會面面相覷而暗自竊笑。”巴恩斯叫道,“正是你們這些教士,在星期天告訴我們天主在怎樣的寂靜中襲擊了西拿基立。我相信天主在無形中隱隱地游蕩在每一間屋里,保衛我的名譽,讓褻讀神靈者死在它的門前。我相信這一擊的力量正是天庭震動的力量,絕不亞于任何地震。”
威爾弗雷德用苦澀得難以形容的聲音說:“我自己也提醒過諾曼當心雷電。”
“那么罪犯就超出了我的管轄范圍。”巡官臉上帶著一絲微笑說。
“但你自己沒有超出‘他’的管轄范圍,”鐵匠回答道,“你得當心。”然后,他轉過寬闊的后背,走進房內。
渾身發顫的威爾弗雷德被布朗神父領走了,布朗神父對他很隨便,也很友好。“讓我們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博翁先生,”他說,“我能參觀你教堂的內部結構嗎?我聽說這是英國最古老的教堂之一。我有興趣,你知道,”他扮了一個滑稽的鬼臉,“對英國教堂。”
威爾弗雷德·博翁并沒有笑,幽默不是他的優點。因為對那些比長老會教徒鐵匠和無神論者補鞋匠更有共鳴的人,他有足夠的準備去向他們講述哥德式建筑的輝煌。
“當然,”他說,“讓我們從這邊進去。”他指著樓梯頂端高高的側門。布朗神父跟著他登上第一級階梯時,突然感到肩上有一只手,他轉過身,看到原來是醫生,只見他的面孔顯得更加黝黑,更加疑慮重重。
“先生,”醫生急躁地說,“你似乎知道這樁罪惡的秘密,我可以問問,你會把它們視為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啊,醫生,”布朗神父愉快地笑道,“從事我這個職業的人,當他對秘密不能確定時,那就是保守秘密的最好理由了,而當他確定了某個秘密時,不間斷的職業道德又會反過來使他保守秘密。如果你認為我對你或其他人有所保留,我會在最大限度內不破壞我的習慣,我可以給你看兩條線索。”
“哦,先生?”醫生沮喪地說。
“第一,”布朗神父緩緩地說,“這件事完全在你的知識范圍內,它與身體狀況有關。鐵匠錯了,但并不是錯在他說那一擊有可能來自天主,而是錯在他肯定地說那一擊是奇跡。醫生,要說作為兇手的人竟擁有古怪的、不道德而半英雄的心腸,那真算得是個奇跡了,除此之外,那一擊也并不是什么奇跡,粉碎頭蓋骨的力量乃是科學家心目中威勢赫赫的力量,那種力量是最有爭議的自然法則。”
醫生皺了皺眉,專注地看著他,只說:“那另一條線索呢?”
“另一條線索是這樣的,”神父說,“你還記得鐵匠嗎?盡管他說過他相信奇跡,但您還記得嗎,他卻說到他的錘子要飛越半英里的鄉村是不可能的,是神話,他的口氣中還帶著十分的輕蔑?”
“是的,”醫生答道,“我記得。”
“哦,”布朗神父哈哈大笑,接著補充道:“但那個神話是今天所聽說的最接近于事實真相的神話。”說完,他轉身邁著沉重的步伐,跟著助理教士登上了臺階。
威爾弗雷德教士臉色發白,不耐煩地等著,仿佛短短的耽擱都將超過他的神經的最后忍耐極限。他立即便將神父帶到他最喜歡的游廊的一個角落,那地方最靠近雕花天花板,光線能透過帶角的奇特窗戶照射進來。小個子的天主教神父毫不疲倦地觀察著,贊揚著每一樣事物,一直興奮但低聲地說著話。他發現了邊門和盤旋而下的樓梯,威爾弗雷德就是在這兒沖出門去看到了哥哥的死亡現場。布朗神父沒有向下走,而是像猴子一樣靈巧地爬上去,然后他的清晰的聲音從頂上的露天平臺上傳了過來。
“到這兒來,博翁先生,”他大叫,“這兒的空氣對你有好處。”
博翁跟著他,來到教堂外的石頭游廊或者說陽臺上,在這兒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平原,平原上小山矗立,樹林一直延伸到紫色的地平線,中間點綴深村莊和農場,在談們腳下,清清楚楚、方方正正的小院子正是鐵匠的院子,巡官仍站在那兒做記錄;實際仍像粉碎的蒼蠅一樣躺著。
“那像是世界地圖,不是嗎?”布朗神父說。
“是的,”博翁非常嚴肅地點了點頭,說道。
恰好在他們下面和周圍,哥特式建筑的輪廓仿佛自殺那樣令人厭惡地一下子墜入空虛。在中世紀的建筑中,本質上有一種巨人泰坦般的力量,無論從哪以方面觀察,它總像一匹發瘋的列么脫韁而出。這座教堂曾經由古代沉寂的石頭開鑿而成,一些蘑菇像胡子一樣嵌在石頭上,一些鳥窩也點綴著教堂,然而當他們從下面仰望時,它像一條河一樣傾瀉下來。當他們像現在一樣從上面俯瞰時,它就像飛瀉直下的瀑布一樣流入大海。因為塔樓上的兩個人正和哥特式建筑最可怕的一面呆在一起:恐怖的透視和不成比例的畫面,令人頭暈的遠景,大的變小、小的變大的一瞥,半空中混亂的石頭,石頭的每一部分都近乎于巨大了,但在與田野和農場的典型對照下,它們就顯得遙遠而渺小了。角落理雕刻的飛禽走獸看起來有點像行走和飛翔的龍,蹂躪著下面的牧場和農莊,整個氛圍是令人膽顫而危險的,仿佛人躲的體形巨大的妖怪回旋的翅膀中,舉到半空中;整個古老的教堂和大教堂一樣高大、富有,它像一場暴雨突降在陽光明媚的鄉村。
“我想即使是禱告,站在這樣的地方也非常危險,”布朗神父說,形成一定高度是為了讓人仰視,而不是在高處俯瞰。”
“你的意思是人可能會摔下去嗎?”威爾弗雷德問。
“我的意思是就酸人的身體不摔下去,他的靈魂也可能墮落。”神父說。
“我幾乎不懂你的意思。”博翁含混地說。
“看看鐵匠,譬如說,”布朗神父冷靜地繼續說道,“一個好人但不是一個基督徒—#8212;強硬、暴躁、決不寬恕,他信奉的蘇格蘭宗教由一些子山上或高高的峭壁上祈禱的人組成,他們學著蔑視整個世界而不是尊重天堂,謙恭才是天才之母。人們在山中看到了巨大的事物,而在山上只看到小物體。”
“但他—#8212;他并沒有殺人”博翁小聲地說。
“是的,”布朗神父用奇怪的聲音說道,“我們都知道他沒有殺人。”
過了一會,他平靜地將灰色的眼睛投向外面的平原,繼續說往下說。“我知道有一個人”,他說,“他開始也想像其他人一樣在祭壇前禱告,但他越來越喜歡在又高又孤獨的地方禱告,在種或塔樓的角落、壁龕前禱告,而一旦到了這令人暈眩的地方,整個世界都幾乎像輪子一樣在他腳下飛轉,他的大腦也開始飄飄然了,他以為他就是天主,因此盡管他是個好人,他還是犯下了滔天大罪。”
威爾弗雷德扭開臉,但當他緊緊地抓住石護欄時,骨骼突出的手青筋直冒,變得一陣青一陣白。
“他認為天主賦予他權利審判世界,擊倒罪人,要是他和其他人一樣跪在地上禱告的話,他絕不會有這樣的想法,但他看到所有的人都像昆蟲一樣爬來爬去,他尤其看到下面有一只昆蟲走得如此趾高氣揚,如此傲慢無禮,還很扎眼地戴著一頂綠帽子—#8212;一只毒蟲子。”
白嘴鴉哇哇地盤旋在鐘樓的角落。沒有其他的動靜,布朗神父繼續往下講。
“還有一樣東西誘惑著他,那就是他手里擁有的自然界最可怕的動力;我是說重力,物體一旦放松就會朝地球中心方向飛去,從而形成一種瘋狂快速的沖擊力。看,巡官正在我們下面的鐵匠鋪里踏步,如果我從這個護欄向他拋去一塊鵝卵石,它就會像子彈一樣擊向他。如果我扔下一把鐵錘—#8212;甚至是一把很小的鐵錘—#8212;”
威爾弗雷德·博翁朝護欄外跨出一條腿,布朗神父立即揪住他的衣服。
“不要走這扇門,”他溫柔地說,“這扇門通向地獄。”
博翁踉踉蹌蹌地走回墻邊,滿眼驚恐地望著他。
“你怎么知道這些的?”他大叫,“你是魔鬼嗎?”
“我是一個人,”布朗神父嚴肅地說,“因此我心中有所有的邪惡,聽我說,”他頓了一下,又說,“我知道你干了什么—#8212;至少我能猜出大部分,你離開你哥哥時,被一種并非不正義的狂怒折磨著,你被折磨得甚至抓起了一把小錘,想因他滿口污言穢語而殺死他,然而你退縮了,把小錘藏入你的上衣里,沖進了教堂,你狂熱地在許多地方禱告,在角窗下,在上邊的平臺上。正是在那高一點的平臺上,你看到上校東方風格的帽子像綠甲殼蟲一樣四處亂爬,然后什么東西擺住了你的靈魂,你拋下了天主的雷電。”
威爾弗雷德把軟綿綿的手放在頭上,低聲問:“你怎么知道他的帽子看起來像綠甲殼蟲?”
“哦,那個,”布朗神父臉上掠過一絲笑意說,“那是常識,但聽我說下去。我說我知道了一切,但沒有其他人知道,另一步就看你的了;我不再有所行動,我將為你保密,就像對懺悔保密一樣。如果你問我為什么,那有許多原因,但只有一點與你有關。我替你保守秘密是因為你并沒有像暗殺者一樣錯得太離譜。當很容易地可將罪名推給鐵匠時,你沒有;能輕易地推給他妻子時,你也沒有;你只是將罪行推給白癡,因為你知道他不會因此而受罰。那是我調查暗殺者過程中的一抹微光。現在下去,回村里去,像風一樣隨意地做你想做的事,因為我已說了我最后的話。”
在一陣苦澀的沉寂中,他們走下盤旋的樓梯,重新走入鐵匠鋪里那陽光燦爛、眾所矚目的地方。威爾弗雷德·博翁,小心翼翼地打開院子木門的門閂,走到巡官面前說:“我自首,是我殺了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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