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德,我對你目前的處境感到十分擔心。難道你認為沒有什么獲釋的機會嗎?""我的箴言是'絕望也沒有用'。""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也許有',我的迷人的小傻瓜。"她揚起濃密的眼睫毛向他看了一眼,隨即又垂下來。
"啊,像你這么個聰明人是不會被他們絞死的!我相信你會想出個聰明的辦法來擊敗他們,獲得釋放的!等到那時候————""到那時怎么樣?"他親切地問,向她靠得更近些。
"那么,我————"她裝出一副害羞的神態,似乎說不下去了。她臉上的紅暈是不難做到的,因為她已經喘不過起來,心也似敲鼓般的怦怦直跳。"瑞德,我很抱歉,我對你————我那天晚上對你說的————你知道————在拉無雷迪。那時我————啊,我多么害怕和著急,而你又是那么————那么————"她眼睛朝下,看見他那只褐色的手把她的手腕抓得更緊了。"所以————那時我想我永遠永遠也不饒恕你!可是昨天皮蒂姑媽突然告訴我說,你————說他們可能會絞死你————這真把我嚇倒了,所以我————我——"她抬起頭來,用急切祈求的目光注視著他的眼睛,她的目光中還含著揪心的痛苦。"啊,瑞德,要是他們把你絞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受不了!你瞧,我————"這時,由于她再也經受不住他眼中那熾熱的光輝,她的眼瞼才又霎動著落下來。
再過一會我就要哭了,她懷著又驚愕又激動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暗自思忖。我能哭出來嗎?那會不會顯得更加自然些?
他急忙說:"哎喲,思嘉,你可不能有那種念頭————"說著便狠狠地將她的手捏了一把,她痛得仿佛骨頭都要碎了。
她閉緊雙眼,想擠出幾滴眼淚來,但又記得把臉微微仰起來好叫他便于親吻。此時,他的嘴唇眼看就要貼到她的嘴唇上來了,那兩片結實而執著的使她過后感到疲乏的嘴唇埃她如今還記憶猶新!可是他并沒吻她。失望之情在她心頭油然而生,于是她把眼睛微微睜開,偷偷覷了他一眼,他那黑茸茸的頭正向她的雙手湊過來。只見他拿起一只手,輕輕吻了一下,然后舉起另一只手,放到他的臉頰上貼了一會,她本來準備承受一番狂暴勁兒的,此刻這一溫柔親昵的舉動反而使她大吃一驚。她很想知道他臉上是什么樣的表情,可是因為他還低著頭,便沒法弄清楚了。
她趕忙垂下眼睛,免得他忽然抬起頭來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她明白地渾身洋溢的那股勝利之情必然明顯地表現在她的眼睛里。他馬上就要向她求婚了————或者至少會說他愛她。
然后。……正當她透過眼瞼注視他時,他把她的手翻過來,手心朝上,準備也要吻它,可是他突然緊張地吸了一口氣。她也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心,仿佛一年中真的第一次看見它似的,這時她嚇得渾峰都涼了。這是一個陌生人的手心,而決不是思嘉?奧哈拉那柔軟、白皙、帶有小渦的纖纖玉手。這只手由于勞動和日曬已變得粗糙發黑了,并且布滿了斑點,指甲已經損壞和變形,手心結了厚厚的繭子,拇指上的血泡還沒有完全好呢。上個月因濺上滾油而留下的那個發紅的傷疤是多么丑陋刺眼啊!她懷著恐怖的心情看著它,隨即不加思索地急忙握緊了手。
這時他們仍然沒有抬起頭來,她仍然看不見他的臉。他毫不容情地把她的拳頭掰開,凝神著它,接著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拿起來,把雙手合在一起,默默地捧著,俯視著。
"看著我,"他終于抬起頭來說,但聲音顯得十分冷峻。
"放下那副假裝正經的樣子吧。"
她極不情愿地看著他的眼睛,滿臉反抗和煩亂的神色。他的黑眉毛揚起來,雙目閃著奕奕的光輝。
"你就這樣在塔拉一直過得很好,是嗎?種棉花賺了那么多錢,能夠出外旅行來了。你用自己的雙手在干什么————耕地?"她企圖把手掙脫出來,可是他拉住不放,一面用拇指撫摩著那些繭子。
"這哪是一位太太的手呀!"他說罷就把她的雙手放到她的膝上。
"啊,住嘴!"她大聲喊道,頓時覺得得到了解脫,可以發泄自己的情感了。"我用自己的雙手在干什么,誰管得著!""瞧我多么傻呀,"她懊惱地想。"我應該把皮蒂姑媽的手套借來或者偷到的手呀!可是我沒發現自己的手那么難看。當然,他是會注意的,此刻我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看來一切都完了。啊,怎么恰好在他馬上就要表白的時刻突然發生這種事呀!""你的手我當然管不著,"瑞德冷冷地說,一面將身子挪回來,懶懶地靠到椅背上,他的臉上似乎毫無表情。
看來他要變得難以對付了。那么,如果還想從這一挫折中奪回來勝利,即使她很不樂意,也得乖乖地忍受。也許,只要她甜言蜜語地說說他————"我看你也太粗魯了,把我這雙手肆意說成那樣。只不過上星期我沒戴手套騎馬,把手弄——""騎馬,見鬼去吧!"他用平靜的語調說。"你明明是用這雙手在勞動,像個黑鬼一樣在勞動,難道不是這樣嗎?為什么要騙我說在塔拉一切都好呢?""現在,瑞德————""我看還是說實話吧。你這次來到底要干什么?我差點被你虛情假意的媚態迷住了,還以為你真的關心我,替我著急呢。""啊,我就是為你著急呀!真的!""不,你不會。哪怕他們把我吊得比海曼還高,你也不會在乎的。這明明寫在你的臉上,就像艱苦的勞動寫在你手上一樣。你是對我有所求,而且這需求非常急迫,才不得不裝出這副樣子。你干嗎不開門見山把你的要求告訴我呢?那樣你會有更多的機會得到滿足,因為,如果說女人有什么品性讓我贊賞的話,那就是坦率了。可你不是那樣,你到這里來,像個妓女似地晃蕩著叮叮響的耳墜子,撅著嘴,媚笑著討好一位嫖客似的。"他講最后幾句話時并沒有提高嗓門或用別的方式加重他的語氣。但這些話對于思嘉仍然像鞭子一樣噼啪作響,這使失望地看到她引誘他向她求婚的愿望破滅了。要是他大發AEparAE?,傷害她的虛榮心,或者斥責她,像別的男人那樣,她還能夠應付。然而他可怕的平靜聲調把她嚇懵了,使她根本無從考慮下下步該怎么辦,盡管他是個罪犯,北方佬就在隔壁,可她突然發現巴特勒是個危險人物,誰也休想去沖撞他。
"我看我的記憶力出問題了。我本來應當記得你這個人跟我一樣,做任何事情都不會沒有一個隱秘的動機。現在讓我猜猜,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漢密爾頓太太?你不會糊涂到認為我會向你求婚吧?"她頓時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我想你不該忘記我經常講的那句話,就是說,我是不會結婚的。"她仍然一言不發。這時他忽然粗暴地問:"你沒有忘記吧?回答我。""沒忘,"她無可奈何地答道。
"思嘉,你可真是個賭徒!"他嘲諷地說。"你想碰碰運氣,以為我蹲在監獄里,不能同女人親近了,便會像鱒魚咬餌似的把你一手抓過來啦。""可你正是這樣做的呀,"思嘉忿忿地想道,"要不是因為我的這兩只手————""好,現在我們已經基本談清楚了,除了你的理由以外一切都明白了。現在看你敢不敢老實對我說究竟為什么要引誘我結婚。"他轉成用一種溫和的、甚至是挑逗人的語調,這使她又有了勇氣。也許還沒有全完蛋呢?當然,她已經把結婚的希望給毀了,不過,即使在絕望中她也不無高興之處。這個木然不動的男人身上有些叫她恐懼的地方,因此她現在覺得那種同他做夫妻的念頭是可怕的。是是,如果她能聰明些利用他的同情心和記憶,她也許還能得到一筆借款。于是她裝出一副稚氣的想要和解的樣子來。
"唔,瑞德,你能給我很大的幫助————只是你為人溫和一點就好了。""為人溫和————這是我最樂意不過的了。""瑞德,講點老交情,我要你幫個忙。""看來這位磨硬了手心的太太終于在談談自己的使命了。我擔心你扮演的真正角色并不是'探監'。你究竟要什么呢,錢嗎?"他問得這么直截了當,把她原先設想用委婉動情的迂回手法來誘導的計劃一筆勾銷了。
"大方一點吧,瑞德。"她嬌聲嬌氣說,"我的確需要一筆錢。我要你借給我三百美元。""到底說真話了,談的是愛情,要的是金錢,多么地地道道的女性呀!這錢要得很急嗎?""唔,是————嗯,也不那么急,不過我要用。""三百美元。這是一大筆錢呢。你用它干什么?""交塔拉的稅金。""你原來是要借錢。好吧,既然你跟我講生意經。我也就跟你講生意經了。你給我什么作抵押呢?""什么————什么?""抵押。作為我的投資擔保。我當然不能把這筆錢白白丟掉。"他的口氣很圓滑,甚至有討好的意思,可是她不在意。
也許到頭來一切都滿不錯呢。
"拿我的耳環。"
"我可不喜歡耳環。"
"我愿意用塔拉作抵押。"
"這時候我要個農場有什么用?"
"喏,你可以————你可以————那是個上好的種植園呢。你決不會吃虧的。我一定用明年的棉花來償還你。""我倒覺得不怎么可靠,"他往椅背上一靠,把兩只手插進衣袋里。"棉花價格正在一天天下跌呢。時世那么艱難,錢又那么緊。""啊,瑞德,你這不是逗我玩嗎!你明明有幾百萬的家當嘛。"他瞧著她,眼里流露出一絲溫暖而捉摸不定的惡意。
"看來一切都滿順利,你并不十分需要那筆錢嘍。那好,我知道了心里也挺高興。我總是盼望老朋友們萬事如意。""啊,瑞德,看在上帝的面上。……"她開始著急起來,勇氣和自制都消失了。
"請你把聲音放小些。我想你不至于要讓北方佬聽到你的話吧,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像只貓————黑暗中的貓————,眼睛尖得很呢!""瑞德,別這么說!我情愿把一切都告訴你。這筆錢我的確要得很急。我————我說一切順利,那是在撒謊。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了。我爸已經————已經————精神恍惚了。從我媽死后,他就變得古怪起來,對我沒有任何幫助。他完全像個孩子了。而且我們沒有一個會干田間活的人去種棉花,可需要養活的人卻很多,一共十三個,而且稅金————高得很呢。瑞德,我把一切都告訴你。過去一年多,我們差點兒餓死呢。啊,你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呀!我們一直吃不飽,白天黑夜的挨餓,那滋味真可怕啊!而且我們沒有什么御寒的衣裳,孩子們經常挨凍,生病,還有————""那你這身漂亮又是從哪里弄到的?""這是母親的窗簾改做的,"她答道,由于心里著急,編不出謊話來掩蓋這樁有失體面的事了。"挨餓受凍我能忍受得住,可如今————如今那些提包黨人把我們的稅金提高了,而且必須馬上交錢,但是除了一個五美元的金幣,我什么錢也沒有。我非得有錢來交那些稅款不行了。難道你還不明白?要是我交不出,我就會————我們就會失掉塔拉,而我們是無論如何不能失掉它的!我決不放走它!""你為什么不一開始就告訴我這些情況,卻來折磨我這顆敏感的心————常常一碰到美麗女人就要變軟的心呢?不,思嘉,不要哭。你除了這一著外什么手段都采用過了。可這一著我恐怕是經受不住的。當我發現原來你所需要的是我的錢而不是我這個有魅力的人時,失望和痛苦便把我的感情撕碎了。"她想起,每當他嘲諷別人時,總是說一些有關自己的大實話,于是她急忙反過頭來看著他。難道他的感情真正被傷害了?他真的有意于她嗎?當他看她的手時,他是預備求婚了嗎?或者他那時僅僅準備像以前兩次一樣提出那種可惡的要求來呢?要是他真正有意于她,或許她還能使他溫馴下來,可是他的黑眼睛緊盯她時不是用一種憐愛神態,而是在輕輕地嘻笑呢。
"我不希罕你的抵押品。我不是什么種植園主。你還有什么別的東西拿得出來嗎?"好,他終于談到正題上來了。該攤牌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勇敢地迎著他的目光,她既然敢于沖出去抓那件她最害怕的東西。一切的風情媚態便都不復存在了。
"我————我還有我自己。"
"是嗎?"
她的下顎緊得成了方形,她的眼睛變成翡翠的顏色。
"你還記得圍城期間在皮蒂姑媽家走廊上的那個夜晚,你說過————那時你說過你是要我的。"
他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向后一靠,瞧著她那緊張的臉,同時他自己的棕色臉寵上顯出一種莫測高深的表情。似乎有什么在他眼睛后面親爍,可是他一聲不吭。
"你說過————你說你從來沒有像現在想要我這樣想要過任何一個女人。如果你還想要我,你就能得到我了。瑞德,怎樣我都愿意,你說好了。不過看在上帝面上,你得給我開張支票!我說話算數,我發誓決不食言。如果你同意,我可以立個字據。"他表情古怪,令人難以捉摸,因此當她迫不及待地接著說下去時也搞不清他究竟是高興還是在無可奈何地聽著。她希望他能說點什么,無論說什么都好啊!她覺得自己臉上發燒了。
"我得立即要這筆錢呢,瑞德。他們會把我們趕出家門,然后我爸的那個天殺的監工就會來占領,并且————""別著急嘛。你怎么會以為我還要你呢?你怎么會以為你值三百美元呢?大部分女人都不會要價那么高呀。"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心里感到莫大的侮辱。
"你為什么要這樣干?這什么不放棄那個農場,住到皮蒂帕特小姐家去呢?那幢房子你有一半嘛。""天哪!"她大聲叫道。"難道你是傻瓜?我不能放棄塔拉,它是我們的家嘛。我決不放棄。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決不!""愛爾蘭人真是最不好對付的民族,"他邊說,邊向后靠在椅子上躺起,把兩只手從衣袋里抽出來。"他們對許多沒意義的東西,比如,土地,看得那么重。其實這塊地和那塊地完全一樣嘛。現在,思嘉,讓我把這件事說個明白吧。你是到這里來做交易的了。我給你三百美元,你呢,就做我的情婦。""對。"這個討厭的字眼一經說出,她便頓覺輕松多了,同時希望也在她心中重新升起。他說了"我給你"呢。那時他眼里閃耀著一絲殘忍的光輝,仿佛有什么叫他大為高興似的。
"不過,我記得以前厚著臉皮向你提出樣一個要求時,你卻把我拒之于門外。而且還用許多非常惡毒的話罵我,并捎帶聲明你不愿意養'一窩小崽子'。不,親愛的,我不是在揭瘡疤。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古怪心理。你不愿意為自己享樂做這種事,但為了不失掉塔拉卻愿意做了。這就證明了我的觀點,即一切所謂的品德都只不過是個代價問題罷了。""唔,瑞德,瞧你說的!要是你想侮辱我,你就繼續說下去吧,不過得把錢給我。"現在她平靜了一些。出于本性,瑞德自然要盡可能折磨她,侮辱她,對她以往的蔑視和最近蓄意耍的手腕進行報復。
好吧,她需要忍受,什么都能忍受。為了塔拉,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有一陣兒,她想像著在仲夏天氣,午后的天空藍湛湛的,她昏昏欲睡地躺在塔拉草地上濃密的苜蓿里,仰望飄浮的朵朵白云,吸著白色花叢中的縷縷清香,靜聽著蜜蜂愉快而忙碌地在耳旁嗡嗡不已。午后的寂靜和遠處那些從紅土地里歸來的大車的聲音,更使人悠然神往。這一切完全值得付出代價,還不止值得呢!
她抬起頭來。
"你能把錢給我了嗎?"
他那模樣仿佛正自得其樂似的,但他說起話來語氣中卻帶著殘忍的意味。
"不,我不準備給。"
這句話出人意外,一時間她的心緒又被攪亂了。
"我不能把錢給你,即使我想給也不行。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在亞特蘭大一個美元也沒有。是的,我有些錢,但不在這里。我也不打算告訴你錢有多少,在什么地方。可是如果我想開張支票,北方佬就會盯住我,像只鴨子盯住一只無花果蟲那樣,那時我們誰也休想拿到它了。你明白嗎?"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都發青了,那些斑點突然在她的鼻子兩邊顯露出來,而那張扭歪的嘴和杰拉爾德激怒得要殺人時一模一樣。她猛地站起來,怪叫了一聲,這使得隔壁房間里的嗡嗡聲都突然停止了。瑞德也迅猛像像頭豹子,一下跳到她身邊,用一只手狠狠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抱緊住她的腰。她拼命掙扎著反抗他,想咬他的手,踢他的腳,尖叫著借以發泄她的憤怒,絕望和那被傷害了的自尊心。她弓著身子左右前后地扭動,想掙脫他那只鐵一般的胳臂,她的心就要爆炸了,她那緊箍著的胸衣勒得她快要斷氣了。他那么緊,那么粗暴地將她抱住,使她痛苦不已,而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已殘忍地卡進了她的兩顎之間。這時他那棕黑的臉已緊張得發白了,他的眼光嚴峻而炙熱,他把她完全舉了起來,將她高高地緊壓在他的胸脯上,抱著她在椅子上坐下,任憑她繼續掙扎。
"乖乖,看在上帝面上,別再叫喚,別嚷嚷了!再嚷,他們馬上就會進來。快靜一靜。難道你要北方佬看見你這副模樣嗎?"她已顧不得誰看見她怎樣了,什么都不顧了,只是怒火萬丈,一心要殺死他,不過這時她渾身感到一陣暈眩。他把她的嘴捂住,她都不能呼吸了;她的胸衣像一根迅速縮緊的鐵帶;兩只緊抱著她的胳臂使懷著無可奈何的仇恨和憤怒的她在渾身顫抖。隨后他的聲音漸漸減弱了,模糊了,他那張俯視著她的臉在一片令人作嘔的迷霧中旋轉起來,這迷霧愈來愈濃,直到她再也看不見他————也看不見任何別的東西了。
當她慢慢扭動身子,漸漸恢復知覺時,她覺得渾身徹骨地疲倦、虛弱和困惑不解。如今她是躺在椅子上,帽子脫了,瑞德正在拍打她的手腕,一雙黑亮的眼睛急切地察看著她的臉色。那個好心的年輕隊長正動手將一杯白蘭地灌進她嘴里,可是酒灑出來,流到脖子上去了。其他軍官不知所措地在旁邊走來走去,晃著手悄悄地議論。
"我想————我準是暈過去了,"她說完覺得自己的聲音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起來的,便不由得害怕了。
"把這杯酒喝下去吧,"瑞德說,端過酒杯送到她嘴邊。這時她記起來了,但只能無力地瞪視著他,因為她已疲倦得連發火的力氣也沒有了。
"請看在我的面上,喝吧。"
她喝了一口便嗆得咳嗽起來,可是瑞德又把杯子送到她嘴邊。這樣她便又喝了一大口,那烈性液體立即從喉管里火辣辣地流下去了。
"我看她已經好些了,先生們,我十分感謝你們,"瑞德說。"她一明白我將要被處決,就受不了啦。"穿藍制服的軍官們在地下擦著腳,顯得很困惑。他們干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便出去了。只有那個年輕隊長還呆在門口。
"還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嗎?"
"沒有了,謝謝你。"
他走出去,隨手把門關上。
"再喝一點,"瑞德說。
"不喝了。"
"喝了吧。"
她又喝了一大口,熱流開始向全身灌注,力氣也緩緩地回到兩只顫抖的大腿上,她推開酒杯,想站起來,可是他又把她按了回去。
"放開我吧,我要走了。"
"現在還不行。再等一會兒。你還會暈倒的。""我寧愿暈倒在路上也不愿跟你呆在這里。""反正都一樣,我總不能讓你暈倒在路上呀。""讓我走。我恨你。"聽她這么一說,他臉上又露出一絲笑意。
"這話才像你說的。你一定感覺好些了。"她靜靜地躺了一會,想借怒氣來支撐自己,同時汲取一點力量。可是她太疲倦了,她已經疲倦得不想去恨誰,以致對一切都不怎么在乎了。失敗像鉛塊一般沉重地壓著她。她孤注一擲,結果輸了個精光!連自尊心也沒有了。這是她最后一線希望的破滅。這是塔拉的下場,是他們全體的下常她仰靠在椅背上休息了好一會,閉著眼睛,凝聽著身邊瑞德沉重的呼吸,這時白蘭地的熱勁已逐漸滲透全身,帶給她以溫暖和一種虛假的力量。末了,她睜開眼睛,注視著他的面孔,怒氣又油然而生。當她那雙高挑的眉毛向下一落,顯出一副蹙額不悅的神氣時,瑞德原先那種身笑又得新出現了。
"現在你好多了。從你這眉頭一皺的神態就看得出來。""當然,我完全好了。瑞德?巴特勒,你這人真可恨,如果說我見過流氓的話,你就是個流氓,我一開口你就明明知道我要說什么,同時也早就決定不給我那筆錢,可是你還讓我一直說下去。你本來可以不要我說了————""不要你說,白白放棄機會不聽你說的整個故事嗎?不太可惜了。我在這里太缺少可供消遣的玩意了。我還真的從沒聽過這么令人滿意的故事呢!"他忽然又像以往那樣嘲諷地大笑起來。她一聽這笑聲便跳起來,抓起她的帽子。
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
"現在還不行。你感到完全好了可以談正經話了嗎?""讓我走!""我看你是完全好了。那么,請你告訴我,我是你火中唯一的一塊鐵嗎?"他的眼光犀利而機警,審視著她臉上的每一絲變化。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是不是你要玩弄這把戲的唯一對象?""這跟你有什么關系呢?""比你所意識到的關系要大得多。你的釣絲上還有沒有別的男人?告訴我!""沒有。""這不可信。我不能想像你就沒有五六個后備對象保留在那里。一定有人會站出來接受你這個有趣的提議。我對這一點很有把握,因此要給你一個小小的忠告。""我不需要你的忠告。""可我還是要給你。目前我能給你的大概也只有忠告了。聽著,因為這是個好的忠告。當你想從一個男人身上得到什么的時候,可萬萬不要像對我這樣直統統地說出來。要裝得巧妙一些,要帶誘惑性一些,那會產生更好的效果。你自己是懂得這一著的,并且很精通,但就在剛才,當你把你的————你借錢的————抵————押————品提供給我時,你卻顯得像鐵釘一樣生硬。我曾經在距我二十步遠的決斗手槍上方看見過像你這樣的眼睛,那可不是令人舒服的景象。它激不起男人胸中的熱情。這玩意不能用來控制男人,親愛的。看來你快要把早年受的訓練忘得一干二凈了。""我的行為不用你來教訓。"她說,一面疲憊地戴上帽子。
她不明白他怎能在自己脖子上套著絞索和面對她的可憐處境時還這么開心地說笑。她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兩手捏著拳頭插在衣袋里,似乎對自己的無能為力的竭力掙扎。
"振作起來吧,"他說,一面看著她把帽帶系好。"你可以來觀看我的絞刑,這會使人舒坦多了。那樣一來,我們之間的舊帳————包括這一次在內,就一筆勾銷了。我還準備在遺囑里提到你呢。""謝謝你,不過他們也許遲遲不給你行刑,到時候再交納稅金就晚了,"她說著突然出一聲與他針鋒相對的獰笑,她的話的確也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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