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走上屋前的臺階時,她手里還抓著那團紅泥。她小心翼翼地避免走后門,因為嬤嬤眼尖,一定會看出她做了什么大不該的事。她不想看見嬤嬤或任何別的人,她覺得她再也沒有勇氣同別人見面或交談了。她沒有什么難為情、失望或痛苦的感覺,只覺得兩腿發軟,心里空虛到了極點。她用力捏緊那團泥土,捏得從拳頭縫里擠出泥來,同時她一次又一次像鸚鵡學舌似地說:"我還有這個呢。是的,我還有這個。"她已沒有什么別的東西了;除了這塊土地,除了這塊她剛才幾分鐘前還想將它像塊破手帕似的遺棄的土地,她什么也沒有了?,F在,這土地又顯得可愛起來,她暗暗詫異,不知是一股什么瘋勁兒支使她,竟會把這塊土地看得一錢不值了。要是艾希禮讓步,她這時肯定已經和他一起離開這里,義無反顧地丟下家庭和朋友,不過,即使在內心空虛時她也明白,要丟下這些可愛的紅色山岡和久經沖洗的溝渠,以及黑黝黝的枯瘦松林,那是多么令人揪心的事。她的心思一定會如饑似渴地回到它們身邊來,直到她臨終那一天為止。即使是艾希禮也難以填補她心中因塔拉被挖走而留下的空白。艾希禮是多么聰明又多么清楚地了解她呀!他只要把一團濕土塞到她手里,她頭腦馬上就清醒了。
她正在穿堂里準備關門,這時她聽到了馬蹄聲,便轉過身去看馬車道上的動靜。萬一在這個時候有客人來,那就討厭了。她得趕快回自己房里去推說頭疼。
但是馬車駛近時,她大為驚訝,便不再逃跑了。那是一輛新馬車,擦得錚亮,鞍轡也是新的,還鑲著許多閃光的銅片。這無疑是生客。凡是她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一個能買得起這樣顯赫而簇新的裝備。
她站在門道里看著。冷風吹動著她的衣裙,在她那雙濕腳周圍颼颼地刮著。這時馬車在屋前停下,喬納斯?威爾克森跳下車來。思嘉看見他們家這位監工居然坐上了這么漂亮的馬車,穿上了這么精致的大衣,不覺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威爾告訴過她,自從他在"自由人局"謀到新的差使以來,他顯得很闊綽,敲詐黑人或政府,或者沒收人們的棉花,硬說那是聯邦政府的。因此賺了許多錢,毫無疑問,這些錢決不是他在這樣的艱難歲月里能正當掙來的。
如今就是這個威爾克森,從那輛漂亮的馬車上下來,然后又攙扶一個穿著打扮與她身份相稱的婦人下了車。思嘉一眼便覺得那衣服顏色亮得刺眼,庸俗到了極點,不過她還是很有興趣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很久以來,對于時髦的衣著她甚至連看的機會也沒有了。嗯!今年不怎么興寬闊的裙箍了,她心里想,同時打量著那件紅色花紋的長衣。還有,合攏那個黑鵝絨寬外套后,你便知道當今的外套有多短了。多小巧的帽子!無邊帽準是過時了。因這頂帶檐帽戴在婦女頭頂上像個硬邦邦的大餅。帽帶不是像軟帽那樣系在下巴底下,而是系在背后那束高高的發卷下面,發鬈從帽子后邊往下垂著,使得思嘉不能不特別注意,但帽子無論在顏色或質地上都與這個女人的頭發不相配。
那女人下了馬車后,一雙眼睛立即朝房子望去。思嘉發現她撲滿了白粉的兔兒臉上有些似曾相識的東西。
"呀,原來是埃米?斯萊特里!"她嚷道,因為十分驚異,不覺提高了嗓門。
"是的,是我!"埃米說,含一絲傲慢的微笑揚起頭來,開始走上臺階。
埃米?斯萊特里!這個狡猾的蕩婦,愛倫給她的嬰兒施過洗禮,可她卻把傷寒癥傳染給愛倫,送了她的命。這個濃妝艷抹、粗俗而骯臟的白人渣滓,如今正昂首闊步、得意洋洋地走上塔拉的臺階,仿佛她就是這里的人了。思嘉想起愛倫來,感覺又突如起來地回到她那空虛的心田,一股暴怒像瘧疾似的震憾著她。
"滾下臺階,你這賤貨!"她大聲喝道。"從這里滾開!滾開!"埃米的顎骨頓時垂下來,她看看喬納斯,只見他正皺著眉頭往上走。他盡管很生氣,但仍竭力保持威嚴。
"不許你用這種態度對我妻子說話,"他說。
"妻子?"思嘉不禁輕蔑地笑起來,這大大刺傷了對方。
"你早該討她做老婆了。你害死我母親以后,是誰替你后來的孩子們施洗禮的?。?埃米"??!"了一聲便連忙轉身下臺階,但喬納斯一把拉住她的胳臂,不讓她向馬車那邊逃跑。
"我們是來拜訪的————友好的拜訪嘛,"他竭力嚷道,"想同老朋友談一樁小事情————""朋友?"思嘉的聲音厲害得像抽了一鞭子。"我們什么時候跟你們這樣下賤的人交過朋友?斯萊特里家當初靠我們的施舍過活。后來卻以害死我母親當作回報————而你————你————我爸因為你跟埃米養了私生子才把你開除了,這一點你很清楚。這是朋友嗎?趕快從這里滾開吧,免得我把本廷先生和威爾克斯先生叫來。"聽到這里,埃米便掙脫了丈夫的手向馬車逃去,拖著那雙帶有雪亮的紅鞋幫和紅流蘇的小靴爬上馬車。
這時喬納斯也跟思嘉一樣氣得渾身發抖,他那張松馳的胖臉漲得發紫,活像一只憤怒的土耳其火雞。
"你以為現在還是有權有勢?可是,我對你一清二楚。我知道你連雙鞋也沒有,打赤腳了。我知道你父親已經成了白癡————""從這里給我滾開!""哼,我看你這腔調也叫不了多久了。我知道,你已經完蛋了。你連稅金也付不起。我到這兒來是想買你的這個地方————給你出個公道的價錢。埃米巴望住在這里??涩F在,說實話,我連一分錢也不給你了!你們這些住慣了沼澤地、自以為了不起的愛爾蘭人,等你們因為交不起稅金被趕走的時候,便會明白現在在這里掌權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了。到了那個時候,我要買下這塊地方,通通買下來————連家具及所有的一切————那時我要住在這里。"原來,一心想要奪走塔拉的人就是喬納斯?威爾克森——喬納斯和埃米,他們用迂回的手法極力要搬進曾經使他們蒙受侮辱的住所,以達到報復的目的。思嘉的全部神經充滿了仇恨,就像那天她把槍筒對準那個長滿絡腮胡的北方佬面孔開火時似的。她恨不得此刻手里還握著那支槍呢。
"不等你們的腳邁進門檻,我就要把這所房子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拆掉,把它燒光,然后遍地撒上鹽。"她高聲喊道。
"我叫你滾出去!給我滾開!"
喬納斯惡狠狠地瞪著她。想繼續說下去,但隨即向馬車走去。他爬進馬車,坐在那個正在抽泣的新娘身邊,然后掉轉馬頭。他們走時,思嘉還真想啐他們一口。她真的啐了,她明知這是一種粗俗的孩子氣的舉動,但卻因此覺得心里舒暢多了。她巴不得他們還看得見這一舉動。
那些該死的黑人同情者竟敢跑到這里來當面奚落她的貧窮!那個卑鄙的家伙根本就不想給塔拉出什么價錢。他只不過以此為借口到思嘉面前炫耀自己和埃米罷了。那些厚顏無恥的提包黨人,渾身長滿虱子的窮白人,還吹牛要住到塔拉來呢。
可是,她突然害怕起來,這時怒氣全消了。該死的!他們想住到這里來呢!她竟毫無辦法能阻止他們購買塔拉,毫無辦法阻止他們扣押每一面鏡子,每一張桌子和床,扣押愛倫的桃花心木家具,以及每一件盡管已經被北方佬暴徒弄壞但對她卻仍然十分珍貴的東西。還有那些羅畢拉德家的銀器。我決不讓他們得逞,思嘉忿忿地想。不,即使我不得不把這地方燒毀!埃米?斯萊特里永遠也休想踏上任何一小塊母親曾經走動過的地方!
她關起門來,將背靠在門上,但仍然感到非常害怕,甚至比謝爾曼的軍隊住進這所房子里的那天還怕得厲害得多。
那天她最感到害怕的是塔拉可能會不由她分說硬被燒掉??蛇@次更糟————這些卑劣的家伙將住在這所房子里向他們的狐朋狗黨大肆吹噓他們如何把驕傲的奧哈拉家趕出去了。說不定他們還會把黑人帶到這里吃飯睡覺。威爾告訴過她,喬納斯曾煞有介事地讓黑人與他平起平坐,同他們一起吃喝,到他們家去拜訪,讓他們坐他的馬車同他一起兜風,還一路抱著他們的肩膀親熱呢。
她一想到塔拉有可能遭到這樣最后一次侮辱,心怦怦亂跳得幾乎要透不過起來了。她竭力鎮靜下來考慮眼前的問題,設想一條出路,但她每次集中思考時,總有一股新的憤怒與恐懼的激情震撼她。出路一定會有的,有錢人總是有的。一定會有人能借錢給她。不可能恰好這時候錢都用光了,或者吹走了。于是艾希禮開玩笑的話又回到她的耳邊:"只有一個人,瑞德?巴特勒……他有錢。"瑞德?巴特勒。她匆忙走進客廳,隨手把門關上。從百葉窗透進來的幽暗的微光和冬天的暮色把她緊緊地包圍著。
誰也不會想起要到這里打擾她,而她正需要時間來安靜地想一想。剛才腦子里閃出的那個念頭原來這樣簡單,她不明白以前為什么她竟沒有想到過。
"我要從巴特勒那里弄到錢。我要把鉆石耳環賣給他,要不就向他借錢,用耳環作抵押,將來有了錢再還給他。"這時候,她覺得大大放松了,結果反而顯得虛弱起來。她將交納稅金,并在喬納斯?威爾克森面前放聲大笑。可是緊跟著這個愉快的念頭,出現了嚴酷的事實。
"我不光是今年要交納稅金,還有明年和我今后一生中的每一年呢。要是我這次交了,他們下次定會將稅額提得更高,直到把我趕走為止。如果我的棉田得一次豐收,他們就抽它的稅,到頭來叫我一無所得,或者干脆將棉花沒收,說它是聯邦政府的。北方佬和那幫追隨他們的惡棍已經把我帶到他們所需要的地步了。只要我還活著,便一輩子都得擔心他們會把我抓祝我得一輩子擔驚受嚇,拼命掙錢,直到累死為止,眼看著自己的勞動一無所獲,棉花被人家搶走了事……就說借三百美元來交稅款,這也只能救當務之急。我所需要的是永遠脫出這個圈套,好讓我每晚安心睡覺,用不著為明天、下個月、乃至明年將要發生的事情操心。"她繼續這樣思索著。有個念頭冷靜而自然地在她的腦子里形成了。她想起瑞德,想起他那在黝黑皮膚襯托下閃光的雪白牙齒,以及那雙一直在撫慰她的黑眼睛。她記起亞特蘭大被圍困的最后階段那個十分炎熱的夜晚,那時他坐在皮蒂姑媽的一半為夏天的朦朧月色所掩蔽的走廊上,她感覺到他那只炙熱的手又握住了她的胳膊,他一面說:"我想要你超過以前想過以前想要的任何一個女人————我對你比對任何一個女人都等待得更久了。""我要跟他結婚,"她冷靜地想道。"到那時,我就再也用不著為錢操心了。"多么美好的念頭啊,比登天的希望還可愛呢,永遠也不必再為錢操心,相信塔拉永遠平安無事,而且全家不愁吃穿,她自己也無需再在石壁上碰得鼻青臉腫了!
她覺得自己很老了。下午的幾件事已耗盡了她的全部感情,最初是那個關于稅金的驚人消息,然后是艾希禮,最后是她對喬納斯?威爾克森的一場暴怒?,F在,她已沒有什么感情了。如果說她的感覺能力還沒有完全枯竭,那么她身上一定會有某種力量起來反對她頭腦中正在形成的那個計劃,因為這世界上沒有第二個像瑞德那樣叫她憎恨了。但是她已經沒有感情作用。她只能思考,而她的思想是非常實際的。
"那天晚上當他在路上把我們甩掉的時候,我對他說過些可怕的話,不過我可以讓他忘掉,"她這樣毫不在意地想著,顯然相信自己依舊是迷人的。"只要我在他身旁,巴特勒還是不好輕易消受的。我要叫他感到我曾經一直愛他,而且那天晚上不過是心煩意亂又十分害怕而已。唔,男人總是自命不凡的,只要你恭維他,說什么他也相信……我決不能讓巴特勒意識到我們當前處于怎樣的困境,要先征服他再說。嗯,決不能讓他知道!即使他懷疑我們已經窮了,他也得知道我所需要的是錢而不是他這個人。反正他無法知道,因為連皮蒂姑媽也不了解真實情況呢。而等到我同他結婚以后,他便不得不幫助我們了。他總不能讓自己妻子家的人餓肚子呀。"他的妻子。瑞德?巴特勒夫人。在她的靜靜思考之下潛藏著的某種帶著反感的意識隱約動了動,但很快就平靜了。她想起她同查爾斯度過的那個矩暫密月中的令人厭惡的情景,他那摸索的雙手,他那笨拙勁兒,他那不可思議的激情————以及韋德?漢普頓。
"現在不去想它。等同他結了婚再去動這個腦筋吧……"等到同他結了婚以后,記憶搖動了警鈴。一股冷冰冰的感覺從她的脊椎直往下流。她再一次記起在皮蒂姑媽家的走廊上那個夜晚,記起她怎樣詢問他是否在向她求婚,記起他又是怎樣惡狠狠地笑起來,并且說:"親愛的,我是不打算結婚的呀!"也許他是不打算結婚。也許,盡管她那樣迷人和狡黠,他還是拒絕娶她。也許————啊,多可怕的想法!————也許他完全把她忘了,并且正在追逐別的女人。
"我想要你超過以前我想要的任何一個女人……"思嘉緊緊地握著拳頭,幾乎把指甲插到手心肉里去了。
"如果他把我忘掉了,我也要叫他記起來。我要叫他再一次想要我。"而且,如果他不想娶她而只是仍然想要她,那也有辦法拿到錢的。畢竟,他曾經有一次要求她當他的情婦嘛。
她在客廳暗淡的光線中竭力要同那三條最能束縛她靈魂的繩子進行一次迅速的決戰————那就是對愛倫的思念、她的宗教信條,以及對艾希禮的愛,她知道自己心中的主意對于她那位即使遠在溫暖天國(她一定在那里)的母親來說也必然是丑惡的。她知道私通是一種莫大的犯罪。她也知道,像她現在這樣愛著艾希禮,她的計策更是雙重的賣淫。
但所有這些在她心里頭無情的冷酷和絕望的驅策面前都讓步了。愛倫已經死了,而死亡或許會賦予人們理解一切的能力。宗教用地獄之火來脅迫,禁止私通,可是只要教會想想她是在不遺余力挽救塔拉,使它安然無恙,同時挽救她一家免于饑餓————那么,如果教會還要懊惱就讓它懊惱去吧。她自己才不懊惱呢。至少現在還不。而且艾希禮————艾希禮并不要她呀。是的,他是要她的。她每回想起他吻她的嘴唇時那種溫馨的感覺,便相信這一點。但是他永遠了不會把她帶走。真奇,怎么想跟艾希禮逃走就好像不是犯罪似的,而一跟瑞德————在這個冬天傍晚的蒼蒼暮色中,她來到了從亞特蘭大淪陷之夜開端的那條漫漫長路的盡頭。當初踏上這條路時,她還是個嬌慣了的、自私自利而不諳世故的少女,渾身的青春活力,滿懷熱忱,很容易為生活所迷惑。如今,走到了這條長路的盡頭,那個少女在她身上已經無影無蹤了。饑餓和勞累,恐懼和緊張,戰爭和恐怖,早已帶走了她的全部溫暖、青春和柔情。在她生命的內核周圍已經形成一層硬殼,而且,隨著無盡的歲月,這支硬殼已經一點一點、一層一層地變得很厚了。
然而,直到今天為止,還兩個希望在支撐著她。她一直希望戰爭結束后生活會逐漸恢復它的本來面目。她一直希望艾希禮的歸來會給生活帶回某種意義。如今這兩個希望都已成了泡影。而喬納斯?威爾克森在塔拉前面走道上的出現更使她明白了,原來對于她,對于整個南方來說,戰爭是永遠不會結束的。最激烈的戰斗,最殘酷的報復,還剛剛開始呢。
而且艾希禮已經被自己的話永遠禁錮起來,這是比牢房還要堅固的呀。
和平令她失望了,艾希禮令她失望了,兩者都在同一天發生,這仿佛那層硬殼上的最后一絲縫隙已被堵上。最后一層皮已經硬化了。她已經成為方丹老太太曾勸她不要做的那種人,即成為一個飽經艱險因而敢做敢為的婦女。無論是生活或者母親,或者愛情的喪失,或者社會輿論,一概不在乎了。只有饑餓和饑餓的夢魘才是她覺得可怕。
她一經橫下心來反對那些將她捆縛在舊時代和舊的思嘉的一切,這時她便感到渾身輕松自在了。她已經作出決定,并且托上帝的福一點也不害怕了。她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喪失的了,她的決心已經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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