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氏隆曰:“王元美謂‘少陵集中,不啻有數摩詰’。此語誤也。少陵沈雄博大,多所包括,而獨少摩詰之沖然幽適,冷然獨往,此少陵生平所短也。少陵慷慨深沈,不除煩熱;摩詰參禪悟佛,心地清涼,胸次原自不同。”按少陵詩如“陰壑生虛籟,月林散清影”,“燈影照無睡,心清聞妙香”,“天寒鳥已歸,月出山更靜”,“林疏黃葉墮,野靜白鷗來”,“荻岸如秋水,松門似畫圖”,“谷鳥鳴還過,林花落又開”,“蟬聲集古寺,鳥影度寒塘”,“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漁人網集澄潭下,估客船隨返照來”,“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楚江巫峽半云雨,清簟疏簾看弈棋”,如此之類,不堪枚舉,置之右丞集中,當亦高境。屠氏偏執之論,其不知詩猶可恕也。至謂少陵“不除煩熱”,彼將以感時憤俗,迸淚驚心,為禪悟所不屑乎?不知倫紀纏綿,人生大節,一概掃除,置身何等?摩詰“凝碧池頭”一作,將亦謂煩熱未除耶?耽禪味而忘詩教,此《三百篇》之罪人矣。且少陵詩集大成,何獨缺摩詰一體之有!元美語自不誤,無可攻也。
李氏東陽曰:“古律詩各有音節,然皆限于字數,求之不難。惟樂府長短句初無定數,最難調疊,然亦有自然之聲。故隨其長短,皆可以播之律呂。而其太長太短之無節者,則不可以為樂。如太白《遠別離》,子美《桃竹杖》,皆極其操縱,曷嘗按古人聲調,而和順委曲乃如此。固初學所未到,然學而未至於是,亦未可與言詩也。”按西涯此則論樂府,頗得懸解,不似于鱗等摹襲為古,割裂為奇。然論杜則獨以《桃竹杖》引為極則何也?太白《遠別離》一作,惚變化,實造絕之構;若《桃竹杖引》,特一時興到語耳,非其至也。必求其至,《兵車行》為杜集樂府首篇,其長短音節,拍拍入神,在《桃竹杖引》之上。西涯殆舍熟就新,遂不自知其偏耳。
蔡氏絳曰:“齊、梁以來文士,喜為樂府辭,往往失其命題本意。《烏生八九子》但詠烏,《雉朝飛》但詠雉,甚有并其題而失之者,如《相府蓮》訛為《想夫憐》,《楊婆兒》訛為《楊叛兒》之類。惟老杜《兵車行》、《悲青坂》、《無家別》等篇,皆因時事,自出己意立題,略不更蹈前人陳跡,真豪杰也。”按蔡氏此論,最得樂府真處。詩為樂心,本以言志,若樂府必作古人題目,摹古人聲調,是詩莫古於樂府,亦莫卑於樂府矣。王氏嗣謂“杜公《曲江三章》學《三百》,《七歌》學《離騷》,《新安吏》諸作學古樂府,俱自開堂奧,不肯優孟衣冠”。張氏纟延謂“李、杜二公齊名,李集中多古樂府之作,而杜公絕無樂府,惟《前》、《後出塞》諸首耳。然又別出一格,用古體寫今事,大家機軸,不主故常”。胡氏應麟謂“少陵不效四言,不仿《離騷》,不用樂府舊題,是此老胸中壁立處”。黃氏生謂“六朝好擬古,往往無其事而假設其詞。杜詩詞不虛發,必因事而設,此即修詞立誠之旨”。王氏士禛謂“《新婚》、《無家》諸別,《石壕》、《新安》諸吏,《哀江頭》、《兵車行》諸篇,皆樂府之變也。滄溟詩名冠代,只以樂府摹擬割裂,遂生後人詆毀,則樂府寧為其變,不可以字句比擬也明矣”。諸說皆可與蔡氏之論相證合。總之,杜有樂府而無樂府,無樂府之樂府,乃樂府真處,而非後世所可及也。又沈氏德潛曰:“唐人達樂者已少,其樂府題,不過借古人體制,寫自己胸臆耳,未必盡可被之管弦也。”據此則後世詩人本宜自創一題,詠歌時事,沿襲舊題,情理未篤。故余竊謂杜之樂府,非變也,真也;今之好沿樂府題者,非古也,似也。若于鱗之比擬字句,更不足笑矣。
沈氏德潛曰:“蘇李、《十九首》以後,五言所貴,優柔善入,婉而多風。少陵才力標舉,篇幅恢張,縱橫揮霍,詩品又一變矣。其為國愛君,感時傷亂,憂黎元,希稷、Ι,生平抱負無不流露於楮墨中,詩之變,情之正也。新寧高氏列為大家,具有特識。”按李于鱗謂“唐無五言古詩,而有其古詩”。蓋言唐人之五古,與漢、魏、六朝別也。王元美遂謂“杜長篇曼衍拖沓,於《選》體殊不類”。又謂“五言《選》體,太白以氣為主,子美以意為主。太白多露語率語,子美多稚語累語,置之陶、謝間,便覺不倫,乃欲使之奪曹氏父子耶?”王貽上亦以于鱗、元美為定論,而謂“五言古詩,杜甫沈郁,多出變調”。愚皆以為不然。李之《古風六十首》,直追正始以前,其才力更在射洪、曲江而上,昔人既以復古許之,不待言矣。杜之短篇,有建安氣骨者,昔人屢言之,今亦不縷述。即以杜之長篇論,《北征》一作,謂與《風》、《雅》相表里可也,況漢以下乎?《奉先詠懷》一作,非即蔡文姬《悲憤》之規模,而又超出其上者乎?且《焦仲卿詩》、《贈白馬王彪》詩,或千馀字,或四五百字,皆非寥寥短章,故胡氏應麟謂“杜之長篇敘事,有漢人遺意”。乃于鱗、元美、貽上等,第以《選》體之清婉簡凈者號為古詩,而忘漢、魏詩之犖犖大者,遂覺杜公之恢閎崛聿,創此變調耳。確士亦不敢定為漢、魏以來之正體,而特尊之曰“詩之變,情之正”,此與高廷禮不敢目為“正宗”,而別以“大家”尊之,同一遷就調停之見,而不自知其眼光纖仄也。且天下文章有非“正宗”而足為“大家”者耶?名目瑣碎,而無理解,徒成笑柄耳,確士以為特識何哉?至統李、杜之全集以觀,露語率語,稚語累語,誠間有之。然徑謂其五古病率坐此,不足以爭衡陶、謝,更不敢望曹氏門庭,立論之果敢而無忌,莫此為甚矣。況杜之似《選》體者正復不少,概謂變調,杜亦不受也。夫于鱗、元美、貽上、確士,皆詩家之錚錚者,而議論之沿訛習謬乃如此,此無他,徒就成見以立言,而蔽於所不見也。是故特識未易自許,亦未易推人也。
胡氏應麟曰:“七言古,初唐以才藻勝,盛唐以風神勝,李、杜以氣概勝,而才藻風神稱之,加以變化靈異,遂成大家。”又曰:“李、杜歌行,雖宕逸沈郁不同,然皆才大氣雄,非子建、淵明判不相入者比。”又曰:“李、杜之才,不盡於古詩,而盡於歌行”。又曰:“李、杜歌行,廓漢、魏而大之而古質不及。”按胡氏論七言古,以李、杜并稱大家,頗有見地,不似漁洋論七言古詩,獨推老杜橫絕古今,同時大匠,無能抗行,而以太白與嘉州并稱也。然李、杜分別處,言之尚不詳覈。予考州云:“李、杜歌行之妙,冠於盛唐,詠之使人飄揚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欷欲絕者,子美也。”確士云:“七言古詩,李供奉鞭撻海岳,驅走風霆,非人力可及,為一體。杜工部沈雄激壯,奔放險幻,如萬寶雜陳,千軍競逐,天地渾奧之氣,至此盡泄,為一體。”分論兩家,各肖其妙,較胡氏為勝。雖胡氏亦嘗分別李、杜之歌行,曰:“闔辟縱橫,變幻超忽,歌也;位置森嚴,筋脈聯絡,行也。太白多近歌,少陵多近行。”此又不免強別歌行以狀李、杜耳。且胡氏謂“李、杜才不盡於古詩,而盡於歌行”,尤不然。詩各有體,體各有才,才各宜盡,謂“李、杜之才不盡於古詩”,將子建、淵明歌行絕少,其才猶有未盡者耶?無怪乎謂子建、淵明與李、杜為判不相入也,無怪乎謂李、杜七古廓大於漢、魏,而古質不及也。蓋胡氏以貌論詩,不如古詩歌行,貌分而才一,故亦不知豐約文質,貌異而神融,殆所謂皮相之士也耶?至張氏篤慶,又謂“初唐七古,轉韻流麗,動合風雅,為正體;工部一氣奔放,宏肆絕塵,為變體”。此又揚何信陽、李滄溟之馀波,予已辨于《李詩說》中,不更贅矣。
李氏夢陽曰:“疊景者意必二,闊大者半必細,此最律詩三昧。如‘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魯殿馀’,前景寓目,後景感懷也。如‘詔從三殿去,碑到百蠻開。野館濃花發,春帆細雨來’,前半闊大,後半工細也。唐法律甚嚴惟杜,變化莫測亦惟杜。”按崆峒學杜,摹擬有痕,刻劃過甚,誠開剽竊之風,若此論五律一則,則方圓之規矩也。胡氏應麟亦謂“老杜五律,雖中聯言景不少,大率以情間之。故習杜者,句語或有枯燥之嫌,而體裁絕無靡冗之病。此初學入門第一義,不可不知”。此與崆峒皆為閱歷之言。今人自以為情景交融,而不知夙非老手,何可揮霍任意哉?然周氏弼必謂“前聯情而虛,後聯景而實,輕前重後,酌量乃均。若前聯景而實。後聯情而虛,前重後輕,多流于弱”。又未免拘執過甚,視律詩如印板矣。
胡氏應麟曰:“五言律體,工部氣象巍峨,規模宏遠,錯綜幻化,不可端倪。宏大則‘昔聞洞庭水’,富麗則‘花隱掖垣暮’,感慨則‘東郡趨庭日’,幽野則‘風林纖月落’,餞送則‘冠冕通南極’,投贈則‘斧鉞下青冥’,追憶則‘洞房環冷’,吊哭則‘他鄉復行役’等,皆神化所至,不似從人間來者。”按胡氏鋪敘杜公五律勝場,美矣大矣。然盧氏世氵曰:“五言律至盛唐諸家,而聲音之道極矣。然未有富如子美者,既富矣,又有用也。感天地,動鬼神,︳謨定命,遠猶辰告,蒿目時艱,勤恤民隱,主文而譎諫,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所謂有用之文章也。”如盧氏所論,乃洞澈杜公五律勝場處,胡氏猶論其粗焉者耳。學者於胡氏之說,求杜律之大,於盧氏之說,求杜律之精,不患不得門而入矣。
高氏棅曰:“七言律詩,盛唐作者不多,而聲調最遠,品格最高。崔顥、賈至、王維、岑參各極其妙,李頎、高適當與并驅。少陵七言律法,獨異諸家,篇什亦盛,如《秋興》諸作,前輩謂其渾雄富麗,小家不可仿佛,信然。”按杜之七律較勝諸家處,不在渾雄富麗也。高、岑何嘗不渾雄,王、李何嘗不富麗哉?且《秋興八首》,興象聲色,誠為名構,然持較《九日藍田崔氏莊》、《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登高》、《登樓》、《諸將》、《詠懷古跡》等詩,則《秋興》猶非杜公七律之止境也。胡氏應麟曰:“近體莫難於七言律。高、岑明凈整齊,所乏遠韻;王、李精華秀朗,時覺小疵。學者步高、岑之格調,合以王、李之風神,加以杜陵之雄深變幻,七律能事畢矣。”又曰:“七言近體,盛唐至矣,充實輝光,種種備美,所少者曰大曰化耳,故能事必老杜而後極。”二段於杜律勝諸家處,獨得其微,過高氏遠矣。然胡氏以“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等句,為字中化境,強為分晰,殊屬多事。蓋既曰化境,則從心所欲,神動天隨,何篇章字句之能辨哉?王元美曰:“七律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非老杜不能。”此與胡氏同一膠而不化之見,不可以論變化無方、境與天會之杜詩也。
周氏敬曰:“少陵七言律,如八音并奏,清濁高下,種種具陳,真有唐獨步也。然其間半入大歷後格調,實開中晚濫觴之端。”按中晚七律能手,如劉賓客、柳柳州、白樂天、王仲初、許丁卯、杜紫薇、溫八叉、羅昭諫之流,皆絕不學杜,非杜詩開之也。略能學杜而涉其藩籬者,惟一李義山,遂為晚唐七律之冠。杜之七律,何誤於人?周氏不加詳考,徑立議論,妄矣!張氏遠曰:“杜詩七言律,往往入《竹枝》、樂府,如《十二月一日三首》之類,俱有厚力深思,淺學不能及,亦不可學。”觀此則杜律有不可學者,或坐古質太過耳,烏得謂濫觴中晚乎?中晚流易纖,惟不學杜故至此,今轉以為杜罪,豈不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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