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說,我沒落人笑柄,很可能由于模仿我的人神氣活現,不屑做表面文章(如畫上形式的東西,愚鈍的人也看得出),而是只流露出對我全部精神的戲仿,讓我暗自沉思,獨自懊惱。我已經不止一次地說過,他總愛對我擺出一副保護人的可惡嘴臉,而且常常多管閑事,與我的一直相左。常常是不合人意地勸告我一番,不是公然建議,而是給個暗示,迂回包抄。我接受了他的“好意”,可心里卻很反感,隨著我一年一年地長大,反感也越來越強烈了。不過事隔多年,我還是對他說句公道話吧,我承認,我那冤家對頭年紀輕輕,看上去經驗不足,可我不記得他的建議有哪一次是錯的或者愚蠢的;我也承認,如果說他的聰明才智和世故人情不比我高明,但至少,他的道德感,卻遠勝于我;我還不妨承認,如果他意義深長的耳語里所包含的金玉良言,我不是常常棄置不顧,那么今天,我或許就是個比較善良、比較快樂的人,可當時,我卻對他的勸告恨之入骨、輕視至極。最終,他那令人討厭的監督,使我失去了耐心。他的自以為是真讓人受不了,我對他的憤恨變得一天比一天露骨。我說過了,在和他同學的頭幾年里,我對他的感情不難成熟為友誼;可學校生涯的最后幾個月,無疑地,他平日愛管我閑事的脾性減輕了幾分,盡管如此,我心中的恨意,反而增加了幾分。有一回,我想他是看出來了,從那以后他就躲避我,或者說假裝躲避我。如果我沒記錯,就是在那個時候,我跟他大地吵了一次。那一次他一反常態,他拋棄了警惕性,公開跟我叫板,敢做敢為。我發現,或者說我自以為發現,他的口音、神情、外表中不知蘊涵著什么,一開始讓我驚愕,繼而深感興趣。我的眼前居然依稀呈現出嬰兒時期的事——混亂的往事排山倒海地瘋狂涌來,那時,我還沒有記憶。我無法更好地描繪出這份壓迫我的感情。不如這么說吧,我好不容易才擺脫的一個心思是,我早就認識這個站在面前的人了,那是在很久遠的過去,久遠到沒有盡頭??蛇@個幻覺來得快,去得也快。我提到這一點,不過是想說明,就是在那一天,我跟那啊個同名同姓的人最后談了一次話。在那幢古舊的房屋及其不計其數的房間里,有幾個彼此連通的大房間,那是大多數學生的宿舍。當然,房屋里面也有不少小角落,小壁凹,其他零零碎碎的結構。一座大廈設計得這么笨拙,難免會有這樣的所在。不過是儲藏室一樣的小空間,只能容下一個人而已,可勃蘭斯比博士精打細算,竟把這樣的地方也布置成宿舍了。其中一間就住著威爾遜。大約在我第五年的學校生活快結束的時候,一天晚上,就在上文提到的那次吵架后不久,每個人都已酣然入夢,我從床上爬起來,手里提著燈,穿過一道狹窄的走道,悄悄溜到了冤家對頭的寢室。我早就想使出一個惡毒的花招,拿他尋尋開心,好讓他嘗嘗我的厲害,可一直沒有得逞?,F在,計劃就要付諸實施了,我一定要讓他感覺到,我對他的怨毒,早已是山高海深。到他的小屋門口了。我把燈留在外面,扣上罩子,躡手躡腳進了門。我朝前走了一步,傾聽著他安靜的呼吸。確信他真的睡著了,我折身出去,取了燈,再次走到他的床邊。床的四周密密實實地掛著帳子。要實施計劃了。我慢慢地把帳子掀開。當明亮的光線照在睡著的人身上時,我的眼睛也落在了他的臉上。一望之下,頓時渾身麻木,好似兜頭潑了盆冷水。我心口狂跳,膝蓋顫抖,無緣無故地,驚駭得受不了。我直喘大氣,我無聲地把燈又放低了些,低到要挨著他的臉。這就是——這就是威廉。威爾遜的面容么?我真切地看到,他就是這副模樣,可一想到他仿佛長得并不是這樣,我就止不住發瘧疾一樣顫抖起來。這副容貌怎會把我嚇得魂不附體呢?我凝視著他——我的腦子如同塞進一團亂麻,各種念頭魚貫而來。
他醒著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絕不是這個樣子。同名同姓!同樣的面容!同一天進學校!接著,他莫名其妙而又無比頑固地模仿我的步態、我的聲音、我的習慣、我的舉止!他一貫模仿我,難道這具有諷刺意味的模仿,真的使他變成我現在所看到的模樣?我被敬畏的感覺擊中了,周身戰栗,滅了燈,悄悄走出房間,馬上離開了古舊的學校,從此再沒有跨進去一步。我閑散在家,打發了幾個月。不覺間,已成了伊頓公學的一名學生。短短一段日子過去,有關勃蘭斯比那個學校的記憶淡了,至少,再想起的時候,心情上有了明顯的變化。真相——悲劇——煙消云散了?,F在,我有機會去質疑自己的理性了。不過,如果不是奇怪人們何以那么容易上當,暗笑自己何以秉承那么活靈活現的想象力,我很難會想到去質疑自己。在伊頓公學的生活也不會使這種懷疑有所減輕。一到那里,我馬上就不顧一切投身于荒唐的渦流之中,除了往昔泡沫般的瑣細事,一切都蕩滌一空,銘刻在心頭的重要印象,都給席卷走了,記憶中剩下的,惟有從前那十足的輕浮。不過,我可不準備在此描述我那可悲的放蕩生活——放蕩到躲開校方的注意,公然向法律挑釁。三年的時間白白耗費掉了,沒有任何得益,只是害得我沾染上根深蒂固的惡習。另外,就是身材長高了,高得都有點離譜了。過了一個星期放浪形駭的日子后,我把一小撥荒淫透頂的學生請到我的房間,偷偷舉辦了一個盛宴。我們于深夜時分碰頭,打算尋歡作樂混個通宵。我們狂飲無度,也并非沒有別的或許更危險的誘惑。我們的狂奢極欲達到了高潮,彼時東方已白。天亮了。我滿臉通紅,醉醺醺地玩著紙牌,一邊還極其無恥地嚷著再干一杯。突然看到房門一下子給推得半開,一個仆人急火火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他說,有人想要我到門廳談話,看樣子很急切。我酒勁十足,聽到有人找,飛彈不吃驚,反而挺高興。我馬上踉踉蹌蹌出發了。只走幾步路就到了宿舍樓的門廳。又矮又小的門廳里沒有燈。那么晚了,根本不許開燈,惟有幾線微弱的曙光,從半圓形的窗戶照進來。我剛一腳踏上門檻,就看到了一個年輕人。他和我身材相仿,穿著件雪白的開司米晨衣,式樣裁剪得很新潮,與我當時穿的那件一個樣。我是借著朦朧的亮光,看到這些的,但他的容貌卻看不清。我一進門,他就趕緊一個箭步來到我跟前,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一看就知道很焦急。他在我耳邊低聲吐出幾個字:“威廉。威爾遜!”酒意頓消。我完全清醒了??催@陌生人的樣子,看到亮光中他舉起手指豎在我眼前,顫抖不止,我不由感到萬分驚訝,但并沒受到太大的觸動。那古怪低沉的嘶嘶聲里,總是流溢出嚴肅的警告意味,尤其是,一聽他耳語般吐出那幾個簡單而熟悉的字眼時,那音質、語調、特征,如同強電流一樣震攝心魂。
過往的記憶不期而至。沒等我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他已經走了。雖然這事在我混亂的腦海里留下了鮮明的印象,但它也漸漸消散了。說實話,開頭一連幾個星期,我始終在認真地探問,或者說陷入了病態的猜測。我不能假裝自己不認識那個怪人,正是這個人,總是不屈不撓地干預我的私事,不厭其煩地暗示我一些忠言。但這個威爾遜到底是誰?他是干什么的?他從哪里來?他究竟想怎樣?這些我統統解答不了。關于這個人,我只知道,他家突遭變故,所以,在我從蘭斯比出逃的那個下午,他只好也離開了那里??蓻]過多久,我便不再思慮這些,只想著動身去牛津大學的日子了。不久我就到了那里。我父母虛榮得緊,給我準備的用具很排場,一年的花銷也很充足。我可以盡情地過奢華日子了——這樣的生活真是可親可愛啊。這樣,我也就能與大不列顛那幫傲慢的豪門子弟一比肆意揮霍的能耐了。我興致盎然,因為我有了墮落的本錢。我的天性噴涌,且變本加厲。我拼命尋歡作樂,毫無節制,一點顏面都不顧及。如果在此細述一遍我的孟浪,那可真荒唐。我單提一筆就夠了。在揮霍方面,比起希律王,我甚至猶有過之而不及。若是將那么多新奇的勾當一并列出,那么,在這所歐洲最荒淫的大學那串長長的罪行錄上,我所干的壞事就有不短的一串。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我恰恰是在這所大學,我徹底從紳士階層墮落為下流賭棍,我千方百計熟悉職業賭棍那套卑劣的騙術,精通之后,常常在低能同學那里大顯身手,屢次給自己本來很豐厚的錢財添磚加瓦。這就是確鑿的事實。無疑,我一次又一次犯下如此大錯,是因為違背良心,喪失德行,如果說這不是惟一的原因,那也是主要的原因。我那幫自甘墮落的同伙,誰不愿意替我辯護?他們誰也不會說我的思想有問題;在他們眼里,快樂、率直、慷慨的威廉。威爾遜,牛津大學最高貴、最磊落的自費生,他的荒唐不過是年輕人的荒唐,是突發奇想的荒唐——他的錯誤只因突發奇想,他的無知的惡性,不過無意中的浮華的孟浪。迄今為止,我在賭場上成功地耍了兩年花招,知道大學里來了個暴發戶,一個叫葛蘭丁寧的貴族。據說,他跟希律士·阿蒂克一樣富有,財富也照樣來得很容易。很快我就發現,他智商不高。我自然把他當作是大展絕技的好對象。我經常慫恿他玩牌,還故意使出賭徒的慣用伎倆,讓他贏走數目相當可觀的一筆錢,以便更行之有效地讓他掉進我的陷阱。
我的計劃終于成熟了。我在同樣是自費生的普雷斯頓的宿舍,跟他見了面。我滿心眼里轉著一個念頭,這次會面是最后一次,也是決定性的一次。普雷斯頓先生和我們倆的關系都不錯,不過,公平地講,他絲毫沒懷疑我是懷揣巨大陰謀的人。為了讓這次交手更有聲色,我假惺惺地特意召集一班人馬,大概八九個的樣子,小心翼翼裝成是順便提及玩牌這事,和我預期的一樣,那個傻瓜立刻上鉤了。要想簡略地說一說那件缺德事,卑劣的手段絕對不可遺漏。在賭博中,人們常常耍手段,奇怪的是,怎么還有人稀里糊涂就中了招。夜很深了,我們還沒散場。最后,我的陰謀終于得逞了,葛蘭丁寧成了我惟一的對手。我們玩的是我最喜歡的??ㄌ兀∑渌藢ξ覀円粩S千金的氣勢大感興趣,都扔掉自己手里的牌,站在我們旁邊當了看客。這暴發戶上半夜在我的誘騙下,喝了很多酒。眼下,他洗牌、發牌、打牌都緊張得要死,我想,他確實喝多了,不過也不是絕對如此。一會兒工夫,他就輸給了我一大筆錢。我沉著到等著,果不其然,他灌了一大口葡萄酒后,提出將賭注再加一倍,其實原先的賭注已是個很大的數字了!我裝出很勉強的樣子假意推脫。我再三拒絕,把他惹惱了,對我破口大罵起來。如此,我才假裝是出于慪氣答應的他。當然,結果不過證明,這個獵物完全落進了我的圈套中。不到一個鐘頭,他的債就翻了四倍。一段時間里,他那原本喝得通紅的臉上,一絲紅潤都不見了。讓我驚訝的是,他居然面如死灰,可怕極了。我說過了,我很驚訝。我仔細調查過了,據說葛蘭丁寧富得流油,他輸的這筆錢在別人眼里固然不小,可是我想也不至于苦惱成這樣啊,更不該反應這么激烈。一個念頭閃現了:酒剛一落肚,他就醉了。我正要堅決主要不賭了——這倒不說出于無私的動機,而是為了在同伙面前保持自己的人格——忽然注意到周圍人的表情,聽到了葛蘭丁寧萬分絕望的嘆息。我明白了,我已害他傾家蕩產。這般境況下,大伙都同情起他來,即便是惡魔,也不會忍心對他下手。我當時成了怎么一副模樣?可真是不好說。受我愚弄的人的可憐情形,使所有的人都面帶愁容,窘迫不安。一時間,周遭寂然無聲。這伙人里面,那些不那么浪蕩的,向我投來輕蔑、責備的目光,燒得我的臉火辣辣的。我甚至愿意承認,有一瞬間,我焦慮得快撐不住了。不過,隨之而起的意外事件,倒使我心里暫時松了口氣。又寬又重的折門咣地一聲大開了,沖力又猛又急,房間里的燭火猶如受到巫術操縱,全都熄滅了。將熄未熄時的一線亮光,剛好讓我們看到進來了一個陌生人。那人身高與我不相上下,身上緊緊裹著件披風。房間里一片漆黑。
我們感覺得到,他就站在我們中間。他這么粗蠻地闖進來,我們不由大驚失色,還沒恢復鎮靜,就聽得這入侵者說話了?!案魑?,”他說,嘶嘶的聲音低沉、清晰,那讓人畢生難忘,嚇得我連骨頭縫里都滲入了涼意,“各位,我不想為自己的行為道歉,我這么做,是為了盡我的責任。今晚這個人玩紙牌贏了葛蘭丁寧爵爺一大筆錢,不用說,對他的本性,你們并不了解。所以,我給大家提一個迅捷有效的辦法,以便認清真相。你們要是有空,請檢查一下他左袖口的襯里,那件繡花晨衣的大口袋里,或許就藏著幾小包東西?!彼f話的時候,四下里靜得出奇,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說完,他馬上離開了。來無影去無蹤。我的心情,可以描述么?要描述么?難道得說我被這該死的家伙嚇壞了?確信無疑的是,我已經沒時間思量了。大伙七手八腳把我當場揪住。燭火霎時間又亮了。搜身開始了。玩??ㄌ貢r必不可少的花牌從我袖口的襯里中翻出來了。在晨衣的口袋里,也翻出了幾副紙牌,跟我們在牌局上用的一模一樣,只是,這幾副都是術語叫做“鼓肚子”的那種,大牌的上下兩邊微微凸起,小牌的左右兩邊微微凸起。如此部署,當受騙者按照慣例豎里砌牌,必然發現,自己發給對手一張大牌;賭棍則是橫里砌牌,當然不會發給對手一張計分的大牌。發現真相后,不管大伙多么義憤填膺,對我都一點影響也沒有;沉默不語或者冷冷的譏諷,反而會刺傷我?!巴栠d先生,”房主普雷斯頓開口了,同時彎下腰,從腳下取出一件毛皮稀有的豪華披風,“威爾遜先生,這是你的東西。”(天冷,離開自己的房間時,我在晨衣外披了件披風,到了牌場才脫下)“我看,還得搜一搜這件披風,(他臉上掛著抹冷笑看著披風的褶皺)再給你那套把戲找出些證據。說真的,證據已經夠了。希望你明白,你必須離開牛津大學——無論如何,必須馬上離開我的宿舍。”當時,我雖然很卑微、很卑微,都低到塵埃中了,可要不是思緒被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攫住了,聽到這番難堪的話,我肯定馬上大動肝火。我穿的披風是用稀有的皮子縫的,稀有到無從描述,具體值多少錢,我也不敢說。它的式樣也是我本人別出心裁的發明。我酷愛打扮,虛浮輕狂,在衣飾上挑剔到可笑的田地。所以,當普雷斯頓先生從折門附近的地板上拾起一件披風,交到我手上時,我吃驚到近乎恐懼了,我發現自己的披風已經搭在了手臂上。我自然是無意間搭上的。遞給我的那件,與我手臂上的這件完全相仿,連最細微的地方,都如出一轍。我記得,那無情地揭露我的怪人身上,是裹了件披風的。而我們這伙人中,除了我誰都沒穿披風。
我沒露聲色,取了普雷斯頓給我的那件披風,悄悄放在自己的那一件上面,怒容滿面,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里。次日,天還沒亮,我就離開了牛津,匆匆踏上奔赴歐洲大陸的旅途。心里又是恐懼,又是羞恥,苦惱得難以言喻。逃也是瞎逃。厄命仿佛一直得意洋洋得追隨著我,真的,這證明了,厄運如此神秘得擺弄我,只不過是個開頭。我還沒在巴黎站住腳,就看出了新的跡象,這個威爾遜又管起我的閑事了。真是可惡。年復一年,我心里的弦一直繃著。壞蛋!——在羅馬,他對我的雄心橫加干涉,閑事管得多么不合時宜、鬼鬼祟祟!在維也納也是,在柏林,在莫斯科,都是如此!說實話,我在哪里不對他怨聲載道,不在心里咒他不休?他匪夷所思的苛刻管束,總是讓我最后倉皇出逃,像是逃避瘟疫??煽v然是逃到天涯海角,終歸也是瞎逃一場。我一次又一次地暗自尋思,沖著自己這么發問:“他是誰?——他來自何方?——他到底想干什么?”可就是想不出答案。接著,我萬分仔細地觀察起無故監督我的形式、方法、主要特征來,但從這里也看不出個究竟來。確實,他最近常常跟我作對,每一次,都想著要阻礙我的計劃、擾亂我的行動。如果我的計劃得以實施,結果難免造成的痛苦的災禍——對于神氣活現的大亨來說,這個理由真的很蒼白;對于獨斷專行的天性來說,就算碰到無禮而執拗的橫加干涉,這理由也保障不了什么。我不由看到,那長久折磨我的人,一直有個怪念頭,就是小心謹慎、靈敏機巧地穿著和我一樣的衣服,每當想干涉我的意愿,總是竭力不讓我看到他的臉。不管他是不是威爾遜,這樣做都氏族做作,十足愚蠢。在伊頓公學忠告我的,在牛津大學毀我名譽的,在羅馬不讓我如愿,在巴黎妨礙我復仇,在那不樂斯阻撓我熱戀,在埃及不讓我滿足欲望——他誣稱之為貪婪,難道一時之間,他以為我認不出這個心腹大患、邪惡的天才就是我小學時代的同學威廉。威爾遜?難道我認不出他就是那個與我同名同姓的人,我的伙伴、冤家多頭——那個勃蘭斯比博士的學校里可恨又可怕的冤家對頭?不可能!讓我趕緊把這出戲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場唱完吧。至今我還被威爾遜控制在掌心中。我一貫認為他人格高貴,智慧不凡,這讓我深深敬畏,他無處不在、無所不能是本事,讓我深深敬畏;他的某些天生和假裝的特性,又讓我害怕。由此可知,我是多么軟弱,多么無助;我也由此明白了,盡管不想痛苦地勉強屈服于他的專斷意志,但還是盲從為好。
可最近,我徹底徹底沉湎于酒鄉,酒精使人發瘋,它刺激了我祖傳的脾性,害得我越來越焦躁,難以控制。我開始低聲抱怨——躊躇——反抗。促使我相信自己一天比一天堅定,折磨我的人一天比一天疏離的,難道只是純粹的想象?即便如此,我也漸漸開始感覺到熾熱的希望汩汩噴涌,最后,那不顧一切的決定終于孕育而成。我不愿再受別人的奴役。羅馬。18XX年。狂歡節。我去參加那不勒斯公爵德。布羅利奧府的化裝舞會。我比平日里還要縱飲無度。房間里人潮滾滾,空氣窒息,這讓我惱火得不行。我我穿過鬧哄哄的人群,費勁極了,我的火氣一點都沒退,因為我在尋找年老昏聵的德。布羅利奧那青春、放蕩、美麗的妻子。別讓我說出自己那卑鄙的動機吧。她先前就恬不知恥地私下里跟我說過,她會化裝什么樣子?,F在,我看到她了。我馬上急匆匆地朝她走去。這當口,我感到一只手輕輕搭上肩頭,那難忘的、該死的低語在耳邊響起。我怒不可遏。一個急轉身,狠狠揪住與我作梗的人的領子。果然不出所料,他打扮得跟我一模一樣:西班牙式藍天鵝絨披風,猩紅的腰帶,腰帶上掛一把長劍,臉上蒙著黑色的絲綢面具。“惡棍!”我叫道,憤怒得聲音都啞了。每吐出一個字,怒火都要旺盛幾分,“惡棍!騙子!可惡的大壞蛋!你不該——你不該這樣把我纏個死!跟我來,不然我一劍刺穿你!”我拽著他就走,我們穿過人群,離開舞場,來到隔壁的小會客廳。一進屋,我就猛地把他搡了出去。他跌跌撞撞退到墻邊。我罵了一句,關上了門。我讓他拔出劍來。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后,幽幽地嘆息一聲,默默拔出劍,拉開了防御的架勢。決斗的時間實際上很短。我受了各種刺激,狂怒不已,只覺自己的一條胳膊力大無窮。幾秒鐘之內,我使出全部力氣,把他逼到墻壁跟前。他陷入了可憐的境地。我殘忍地一劍刺中他的胸口,一劍,又一劍,捅了很多下。那會子,有人想把插銷弄開。我慌忙堵在門上,不讓任何人闖進來。然后馬上回身走向對手。他快死了??煽吹匠尸F在眼前的景象,心中的驚訝,恐懼,人類的哪種語言能夠貼切地描繪出來?我的視線不過轉移了短短的一瞬,就在那一瞬,房間上首或者說遠處的布景就起了明顯的變化:房間里居然立了面大鏡子,原先可沒有。開始我還以為是看花眼了。我恐懼極了,一步一步朝鏡子走去,自己的影像迎面走來,面色蒼白,血跡斑斑,步態凌亂,虛弱地搖晃著。那是我的影像,我剛才說,其實不是。那是我的對手——是威爾遜!他奄奄一息,痛苦地站在我面前。面具和披風扔在地上,如今還在地上攤著。他衣服上的每一個針腳都像我的——他臉部觸目而奇特的面部特征,哪一點都像我的,甚至與我絕對相同!那是威爾遜,但他不再用耳語般的聲音說話,他開口了,我還真以為是自己在說:“你贏了,我敗了。不過,從今以后,你也死了——對人間、對天堂、對希望來說,都死掉了。我活著,你才存在;我死了,看看這影像,這正是你自己,看你把自己謀殺得多徹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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