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一路摸索著走過去,感覺墻上有很多拐角,于是我就斷定,地牢的形狀是不規(guī)則的。可見,對一個剛從昏迷或睡眠中醒來的人來說,絕對的黑暗有著多么大的影響!所謂拐角,不過是墻上那些間隔不等的凹陷所致。地牢大致是正方形。墻也不是我想像中的石墻,看起來像是用巨大的鐵板或另一種金屬焊就,接縫處,恰好形成凹陷。金屬牢籠的表面上,到處都粗暴地涂抹上可怕而可憎的圖案,盡是些源于宗教迷信的陰森圖景。猙獰的魔鬼骷髏鬼影森森,與其他令人恐懼的圖像聯(lián)合起來,鋪展地山山海海,把墻壁搞得丑陋不堪。我看到,那些鬼怪圖輪廓倒還明晰,只是似乎因為空氣潮濕的緣故,顏色好像褪了,顯得模糊不清。我也注意到了地板,是石頭鋪的。地面中央是開裂的,一個圓形陷坑赫然在目——就是先前我僥幸逃脫的那個。不過,地牢里也就那么一個陷坑。這一切,我看得不甚清楚,而且還很費勁,因為在昏睡之時,我的身體狀況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我現(xiàn)在是仰面朝天,直挺挺得躺在一個低矮的木架子上,身上牢牢地捆著教服腰帶一樣的皮繩子。皮繩繞著我的四肢和身體纏了一圈又一圈,只有頭部可以自由活動,左手勉強伸出夠到吃的。食物就在附近地板上的陶制盤子里。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水罐子不見了。我說驚恐,是因為我快渴死了。很明顯,這種焦渴是迫害我的人有意為之,因為盤子里的食物是肉,散發(fā)出刺鼻的味道。我審視著地牢的天花板。它距我大概三四十英尺,構造與四壁很是相仿。其中一塊嵌板上的一個奇異人影,深深吸引了我。那是一幅彩色的時間老人的畫像。它與一般畫法并無二致。只不過,他手里握的不是一把鐮刀。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后,我還以為,那是一個我們在老式鐘上見過的巨大鐘擺。但這個鐘擺外形上的奇特處,促使我多看了它幾眼。當我直勾勾地仰望著它時(它的位置恰在我正上方),我覺得我看到它動了。片刻間,這個感覺就被證實了。它的擺動幅度不大,當然也很慢。我盯著它看了會兒,有幾分害怕,更多的則是驚奇。直到看厭了它單調的擺動,我的眼睛才轉向天花板上的其他東西。一陣輕微的響動吸引了我。我朝地上一看,幾只碩大的老鼠正橫穿過地板。它們是從我右邊視線內的陷阱里鉆出的。即便在我盯著看的時候,它們照樣匆匆忙忙魚貫而至,眼睛中流露出貪婪之色——是肉香的誘惑。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嚇退它們。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或者是一個小時——我的時間感已有些混亂,我的目光又轉向上方。
一看之下,我不由大驚失色,困惑難安。鐘擺的擺幅已經近乎一碼。它是擺動速度當然也隨之加快了。最使我驚慌失措的是,我顯然意識到了鐘擺在下降。我如今看到——我有多恐懼已不言自明——鐘擺的下端居然是彎月形的鋼刀,它閃閃發(fā)光,長約一英尺。兩角朝上翹起,下邊的刀刃分明像剃刀一樣鋒利。鐘擺的樣子也像剃刀,看來又大又重,從下往上漸漸變細,儼然一個堅實的寬邊錐形物,上端懸在沉實的銅棒上,碩大的鐘擺左右擺動時,在空氣中劃出嘶嘶的聲響。我再也不必懷疑了。這正是那些酷愛折磨人的僧侶為我安排的死法。真可謂獨具匠心啊。宗教法庭的那伙人已得知我發(fā)現(xiàn)了陷坑。恐怖的陷坑,正是為我這樣膽敢與國教唱反調的人而設的。它是地獄的象征,是傳聞中宗教法庭登峰造極的一種懲罰。偶然間摔的那一跤,使我躲過了葬身陷坑那一劫。可我明白,乘人不備設計襲擊,使用酷刑折磨,是地牢里的主要殺人手段,無論哪一種,都堪稱稀奇古怪。我沒跌入陷坑,把我扔進去也不在毒計的計劃范圍內,但我又必死無疑,別無選擇,于是,另一種比較溫和的死法等著我了。比較溫和!想到自己居然用了這么個字眼,不由苦笑起來。我一下一下地數著鋼刀急速擺動的次數,在漫長的時間里,經受著比死還可怕的恐懼。說這個又有何益!鐘擺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地下降,每隔一會兒,才能感到它確實是在下墜。片刻長于百年。鐘擺在下降,下降。幾天過去了——也許好多好多天都過去了,鐘擺在我的頭頂上晃蕩了,它擺來擺去,扇出絲絲惡毒的小風,鋒利刀刃的味道直沖鼻孔。我祈禱著,祈求上蒼讓它降得快一些。我變得極為瘋狂,拼命掙扎著往那擺來擺去的可怕刀鋒上湊。后來我突然平靜了。我平躺在那里,沖著那寒光閃閃的殺人器物笑了,如同孩子對著罕見的玩具發(fā)笑。我再次完全不省人事,只是時間很短,因為等我恢復知覺后,絲毫沒覺得鐘擺有所下降。不過,也許時間很長,因為我曉得,見我昏迷過去,那些惡魔是可以隨意止住鐘擺的。這次醒來,我感到說不出的難受和虛弱,似乎好久沒吃東西一樣。即便當時有著滔天的痛苦,對食物的需要依然是人的天性。
我苦苦掙扎著伸出左手,皮繩容許我伸出多遠就伸出多遠。我拿到了那塊老鼠吃剩的一丁點肉。正當我揪下一點往嘴里塞時,腦子里閃過了一個念頭,那念頭尚未成形,但它含著喜悅,帶給人希望。可希望到底與我何干?如我所說,那個念頭尚未成形。人們有許多這樣的念頭,而且最終也不會成形。我覺得那個念頭含著喜悅,帶給人希望,但我同時也感覺到,那個念頭還沒成形就消失了。我竭力想抓住它,使它完好地呈現(xiàn)出來,可一切都是徒然。長期以來受盡苦楚,正常的思維能力幾乎消耗凈盡。我成了一個蠢蛋,一個白癡。鐘擺的擺動方向剛好跟我平躺的身體成直角。看得出,那彎月樣的刀鋒設計好了要劃過心臟,它將磨破我的袍子,一遍又一遍,磨過來磨過去。盡管鐘擺的幅度大得驚人——大約在三十英尺甚至更多,盡管鐘擺下降時發(fā)出的嘶嘶聲力道很猛,這陣勢足以把鐵墻給劈開,但它要磨穿我的袍子,還是要花上幾分鐘的。我打住了,沒敢接著再想下去。思緒頑固地定格在這個念頭上。似乎抓住這個念頭停滯不前,就能阻止鋼刀的降落。我迫使自己去想像刀刃劃過袍子的聲音,想像那樣的摩擦聲對神經造成的驚悚效果。我琢磨著這些無聊的細節(jié),直至唇冷齒寒。下降——鐘擺緩慢平穩(wěn)地下降著。我比較著它的擺動速度和下降速度,心中有種瘋狂的快感升起。向右——向左——擺幅真大——伴著墜入地獄的靈魂的尖叫——像一只悄然潛行的老虎,慢慢接近我的心臟。不同的念頭輪番占上風,我時而大笑,時而嚎叫。下降——鐘擺斷然而殘酷地繼續(xù)下降!它就在離我的胸口不足三英寸的地方擺動。我劇烈地掙扎著,想掙脫左臂。但只有肘部以下部位可以活動,我可以把左手伸向旁邊的盤子里,再伸進嘴巴,不過很費勁,夠不到更遠的地方。如果我可以掙斷捆在肘部以上的皮繩子,我會抓住鐘擺,死命阻止它的擺動。沒準我還能阻止一場雪崩!下降——鐘擺的下降依然繼續(xù)——不可避免的下降!鐘擺每擺動一次,我都會喘息一聲,掙扎一下,都會痙攣性地收縮一陣。在毫無意義的絕望中,我又滿懷希望,我的目光追隨著鐘擺,無論它是向外還是向上擺;但當它向下擺過來時,卻又嚇得眼皮顫抖,趕緊閉上眼睛了事。盡管死亡是一種解脫,哦,這種解脫又是何其難以形容!鐘擺再下降一點點,那鋒利閃光的刀刃就會陡然切入我的胸膛,一想到這個,我的每一根神經都止不住地顫抖。正是因為有了希望,才會每一根神經都瑟瑟發(fā)抖,每一寸身體都收縮。
希望——那戰(zhàn)勝苦痛的希望啊,即便在宗教法庭的地牢里,它也會對死刑犯悄聲耳語。看得出,鐘擺只消再擺動十一二次就能觸到我的袍子了。看到這一后果時,我絕望的神志驀地變得敏銳而鎮(zhèn)定。多少小時以來——或許是多少天以來——我第一次開始思考了。我突然想到,捆綁我的皮繩子,或者說馬肚帶,是完整的一根。身上并沒有別的繩索。剃刀般鋒利的彎刀在繩子上一劃,不管劃在哪里都會將它割斷。這樣,我就可以用左手把繩子從身上解開了。但那樣干太可怕了,刀刃都挨著身子了,稍一掙扎都會送命。再說了,那些折磨人的狗奴才能想不到我會這么干?他們能不嚴加防范?!而且,鐘擺是否能恰好劃過我胸部的皮繩?我惟恐這微弱的并且似乎也是最后的希望破滅,我盡量抬起頭,細細察看繩子繞過胸部的樣子,四肢和軀干橫七豎八纏滿了——惟獨該死的彎刀將劃過的地方沒纏上。腦袋還沒在原來的位置擺正,就有一個想法電光石火般閃過心頭。我只能說,這正是先前提到的那尚未成形的脫身念頭的另一半。先前,當我把食物送到焦渴的唇邊時,只有一半想法在腦海中飄飄忽忽地漾起。現(xiàn)在,整個想法都出來了,雖然微弱、隱約、模糊,但卻完整。想到能絕處逢生,我馬上滿懷激情地著手干起來,都有點神經質了。幾個小時以來,我躺的那個矮木架旁邊,大批老鼠蜂擁而至,它們瘋狂、猖獗而貪婪,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我,似乎在專門等到我一動不動時撲上來吞吃我。”它們在陷坑里慣于吃什么?“我暗自思忖道。盡管我拼命驅逐,它們到底還是把盤子里的肉吃得僅省一點碎屑。我的手一直習慣性地揮舞著,想看住盤子里的食物,可是到后來,這種無意識的揮動再也不起任何作用了。可惡的群鼠在貪婪至極,尖利的牙齒常常咬著我的手指。肉真的所剩不多了。我把那點油乎乎香噴噴的碎末全都抹到皮繩上,凡是左手能觸及的地方,我都涂上了。然后,我把手縮回來,屏住呼吸躺著,一動也不動。看到這一變化——看到我一動不動了,那些貪婪的老鼠起初是又驚又怕,紛紛惶恐地后退,不少老鼠都逃回陷坑去了。但這樣的現(xiàn)象只持續(xù)了一會兒。我沒有白白估計錯它們的貪婪。看我照樣一動不動,一二只最大膽的跳上了木架,在繩索上嗅來嗅去。這像是個總攻的信號。成群結隊的老鼠,急急忙忙、冒冒失失地涌出陷坑,粘在木架上,跳上我的身體,簡直是泛濫成災。鐘擺”喀嚓喀嚓“的擺動絲毫沒造成干擾,它們一邊躲閃著不讓鐘擺撞上,一邊忙著啃噬涂滿肉末的皮繩子。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壓在我身上,在我脖子上扭來扭去,冰冷在嘴巴嗅著我的嘴唇。我差點被它們壓得窒息而死。一種無法言喻的厭惡升騰而起,黏乎乎的,使我的心底生出蕭瑟寒意。不過片刻之后,我就感到,戰(zhàn)斗即將終結。我明顯察覺到了皮繩的松動。我知道,老鼠咬斷的地方,不止一處。我以超人的意志繼續(xù)一動不動地躺著。我沒估算錯——因為我沒白白受苦。我終于有了自由的感覺。
皮繩斷了,就那么一截一截地披掛在我身上;但是鐘擺的利刃也壓向了胸膛。它劃破了長袍的斜紋嗶嘰布,劃破了里面的亞麻布衣衫。它又擺動兩個來回。尖銳的疼痛傳遍了每一根神經。不過,脫身的時刻也到來了。隨著我大手一揮,一陣騷亂,釋放我的大群老鼠匆匆逃離。我穩(wěn)穩(wěn)地行動了——小心而緩慢地往邊上一縮,我滑脫了皮繩子的束縛,避開了彎刀的利刃。至少在這一刻,我是自由了。自由!可我仍在宗教法庭的掌控之中!我剛從恐怖的木床上滑到石頭地板上,那地獄般的玩意兒就停止了擺動。我看到某種無形的力量在把它往上拖,拖過天花板不見了。這個教訓,我已銘刻在心。無疑,我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了監(jiān)視。自由!我只不過是逃脫了一種痛苦的死法,隨后到來的,將是比死還難受的別一種折磨。想到這里,我神經質地轉動眼珠,打量起囚禁我的幾面鐵壁。有不同尋常的變化發(fā)生——起初我沒有清楚地注意到它——這變化很明顯了,它已經在這間地牢里發(fā)生了!有好一陣子,我恍若置身夢中,顫抖不止,魂靈也脫殼而去。我亂七八糟地猜想著,卻皆是枉然。這期間,我第一次意識到了照亮地牢的昏黃光線來自何方。它是從一道縫隙射出的。那縫隙寬約半英寸,沿著地牢的墻角延伸一周。如此看來,墻壁與地面是徹底分離的。事實正是這樣。我拼命從那道縫隙向外看,當然這么做不過是徒勞而已。我剛放棄這一企圖,立刻發(fā)現(xiàn)牢房起了不可思議的神秘變化。我先前已觀察過,墻上的那些鬼怪圖輪廓雖然相當清晰,但色彩似乎模糊了。可眼下,色彩即刻間卻呈現(xiàn)出驚人的變化,而且越來越光輝奪目。這使得那些妖魔鬼怪的畫圖更其可怕,就算神經沒我脆弱的人,也會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先前從沒看到過那些鬼怪有眼睛,可現(xiàn)在,一雙雙魔眼從四面八方瞪著我,目光中還流溢出瘋狂而可怕的歡快,閃出火焰般可怕的光芒,我無法迫使自己相信那火是虛幻的。虛幻!——在呼吸之間,已有鐵板燒熱的氣息撲進鼻孔!牢房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味道!那些盯著我受煎熬的魔眼一閃一閃的,也越來越亮了!深紅的顏色越來越濃烈,在那些血淋淋的恐怖畫圖上漫射。
我氣喘吁吁!我難以呼吸!毫無疑問,這是那幫折磨我的家伙設好的陰謀。哦,冷酷的惡魔!為躲開熾熱的鐵壁,我只得朝地牢中央退縮。想到即將被活活烤死,陷坑的涼爽倒成了精神撫慰劑。我迫不及待地沖到那致命的坑邊,瞪圓了雙眼往下看。燃燒的屋頂發(fā)出的亮光,照徹了坑內的角角落落。我有一刻是癲狂的。我的心靈拒絕領悟眼見的事實。但最后,它還是硬闖進了我的內心——在我發(fā)抖的理智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記。哦,不可言傳!哦,恐怖!哦,登峰造極的恐怖!我尖叫著逃離坑沿,悲痛地掩面而泣。溫度在急劇升高。我再次抬頭張望,渾身好似發(fā)瘧疾一樣打顫。地牢里第二次起了變化——這一次顯然是形狀上的變化。和以前一樣,我一開始也是怎么都沒弄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不過這一次我很快就吃準了原因——由于我連續(xù)兩次脫險,宗教法庭在加快進行報復。這次再難與死神周旋了。地牢是正方形。可現(xiàn)在我看到,鐵壁的其中兩個角已經變成了銳角,另外兩個則成了鈍角。伴隨著低沉的轟隆聲,駭人的變化飛速加劇。瞬息之間,地牢就變成了菱形。但變形還在繼續(xù)——我一點都不希望他停止。我可以把火紅的墻壁擁進胸膛,作為我永恒的裹尸布,就此獲得安寧。”死亡,“我說,”除了死于陷坑,我接受任何死亡!“白癡!我難道不知道,火燒鐵壁就是為了把我逼入陷坑?難道我抗得住鐵壁的熾熱?難道我經得起它的壓力?此時,菱形變得更扁了,速度之快,根本容不得我有片刻的思考余地。菱形的中心,當然,也就是它最寬的地方,已橫在了張著血盆大口的深淵上。我退縮著——但絲絲逼近的鐵壁,不可抗拒地推著我前進。最后,我的身體烤焦了,它扭動著,翻騰著,可地牢堅實的地板上,已無我的立錐之地。我不再掙扎。我最后響亮、悠長、絕望地尖叫了一聲,為痛苦的靈魂尋到了發(fā)泄的出口。我感覺到自己在陷坑邊緣搖搖欲墜——我移開了目光——忽然,我聽到了一陣嘈雜的人聲,聽到了一陣嘹亮的聲音,像是無數號角的奏鳴。我還聽到了似乎是雷霆萬鈞的刺耳的聲音!熾熱的墻壁”刷“地一下恢復了原狀。正當我暈乎乎地快要跌入深淵之際,一只手臂伸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那是拉薩爾將軍的手.法國軍隊已開進托萊多城。宗教法庭淪陷敵手。(184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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