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有駛到那個小村鎮,我就沿著峽谷向右側拐去。我真的怕見人:我情愿孤零零。我拋開韁繩,把頭垂在胸前,任憑馬馱著我前行,就這樣走了好一陣,后來我才察覺來到了一個我根本不熟悉的地方;我掉轉馬頭往回奔,開始尋覓歸途;精疲力竭的我騎著筋疲力盡的馬,駛近基斯洛沃德斯克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
我那跟班告訴我說,維爾涅納來過一趟,隨即遞給我兩個便條:一個是維爾涅納寫的,另一個呢……原來是薇娜寫的。
我拆開第一個便條,它的內容如下:
“一切均盡可能妥當地料理了:尸體運回時已是面目全非,子彈已從胸口取出。大家全都確信他死于一個不幸的事故,只是衛戍司令官,此公想必知道你們倆之間的糾葛,聽說后便直搖頭,但什么也沒說。于您不利的證據是一件也沒有了,您盡可以安心睡覺……要是您尚且還能做到的話……再見……”
至于第二個便條,我可是好久都不敢將它拆開……她這會兒能給我寫些什么呢?……一份沉重的預感使我的心波激蕩起來。
瞧,這便是它,這封信,這封其中的每一個字都不可磨滅地銘刻在我的記憶里的書信:
“我這是在完全確信我們倆再也不會見面這一情形下,才給你寫信的。幾年前與你分手之際,當時我思慮的也是這一點;可是,老天爺卻隨心所欲,要再次考驗我;我沒有承受住這一次的考驗,我這顆柔弱的心又一回屈服于熟悉的呼聲……你不會因此而鄙視我,該是這樣的吧?這封信是一場訣別也是一份自白:我有義務把我這顆心自從愛上你以來所積郁的一切全盤地向你訴說。我并不會譴責你的——你對我的行徑無可指責,任何一個別的男人肯定也會那樣做的:你愛我,猶如愛自己的私有物,把我當作快樂、不安與憂傷的源泉——這些情感此起彼伏地交嬗著,沒有它們,生活就會變得無聊單調苦悶枯燥。我一開始就明白了這一層……但你這人并不幸運,我也犧牲了我自己,我一心指望有朝一日你會賞識我的犧牲,有朝一日你能理解我這份并不受制于任何條件的深摯的溫柔。從那時起,許許多多的時光都流逝過去了:我看透了你心靈深處的全部隱秘……這才確信,我那指望原來是一個空幻的希冀。那會兒,我真是痛不欲生!然而,我的愛與我的心已是根連著根地生長在一起:這愛暗淡下去了,但尚未熄滅。
“我們倆這就要天各一方了;然而,你盡可以相信,我任何時候也不會愛上別人:我這顆心已將其所有的珍寶,所有的淚水與所有的希冀,全部傾瀉在你的身上。一個愛過你的女人,是不可能不帶著幾分輕蔑而再去打量著其余的男人的,這并不是因為你這人比他們要好些,噢,不!但在你這人的天性中有著某種很特別的、你一人聽獨有的東西,某種挺高傲而又挺神秘的東西;在你這人的聲音中有著那種不可戰勝的威力,不論你說什么都是如此;再沒有誰有能力這樣始終不渝地追求著被人所愛;再沒有誰會讓其身上的惡總是這樣的具有魅力;再沒有誰的目光會給人允諾這么多的至上快樂;再沒有誰有能力像你這樣更好地利用自身的種種優勢,也再沒有誰可能會像你這樣成為如此道道地地的不幸者,因為再沒有誰如此努力去讓自己確信那對立的負面。
“現在我該向你解釋我匆促離去的原因;你會覺得這無關緊要,因為它涉及的只是我一人。
“今天早晨我丈夫走進我的房間里,就講起了你與格魯什尼茨基吵架的事。看來,我的臉色當時就變得很厲害,因為他直愣愣地盯著我的眼睛瞅了好半天;一想到你今天就要去決斗,而我就是引發這場決斗的原因,我幾乎都要昏倒了;我覺得,我這就要瘋了……可是現在,在我還能思索之際,我確信你一定會活下來的:不可能讓你撇下我而死去的,不可能的!我丈夫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踱步,徘徊了很久;我現在不清楚,他當時對我說了些什么,我現在也記不起來,我當時回答了什么……想必,我對他說了我愛你……我只記得,在我們談話快要結束的時候,他用一個可怕的詞眼侮辱了我,一扭身就走出去了。我聽見他吩咐備馬套車……你瞧,我坐在這窗口等你回來,已經有三個小時了……但是你一定還活著,你是不可能死去的!……馬車這就要備好了……別了,別了……我的人生之旅就要終結了,——但是,此生又還有什么欲求呢?……要是我能確信,你會永遠記住我,——且不說永遠愛我,——不,僅僅是永遠記住我,那也就心滿意足了……別了;有人走過來了……我得把這信藏起來……
“真是這樣的嗎,你并不愛梅麗?你不會與她結婚吧?聽我一言,你真該為我作出這一份犧牲呢!我可是為你而失去了這人世間的一切喲……”
我像一個瘋子似的跳出房門,沖向臺階,縱身躍上我那匹綽號叫“切爾克斯”而此刻正在院子里遛著的坐騎,我一夾腿,一揚鞭,這馬就奔上了大道,向皮亞季戈爾斯克風馳電掣般地駛去。我無情地鞭策著已經疲憊的馬,這馬不住地喘氣,渾身直冒汗沫,還一往無前地馱著我在那石子路上飛馳。
太陽已經躲到黑沉沉的烏云后面,那烏云正在西邊的山脊上憩息;峽谷里變得陰森森而又潮呼呼的。波德庫莫克河在巖石間穿流著,發出低沉而單調的吼聲。我縱馬飛馳,急得直喘氣。在皮亞季戈爾斯克也已經是見不著她了——這念頭像錘子似的敲擊著我的心!——只要一分鐘,只要再能見她一分鐘,與她道別,握握她的手……我祈禱著,詛咒著,痛哭著,狂笑著……不,什么也不能表達我的這種焦慮,這份絕望!……在可能永遠失去她這一情形中,薇娜便在我心目中成為這人世間最可貴者——比生命比名譽比幸福都要寶貴的!天知道,這時候,索繞在我頭腦中的那些念頭有多么奇怪,那些想法又有多么瘋狂啊……這其間,我一直無情地鞭策著馬,一個勁兒地奔馳。突然,我開始發現我的馬呼吸越來越沉重了,在平坦的地方它也顛頤了兩三回……距葉森圖克尚有五俄里呀——那是哥薩克的一個鎮子,到了那兒我才能換馬。
要是我這馬還能再跑十分鐘,一切就會都有救了!可是,就在穿越一個不大的山谷雨就要走出山地之際,就在一個急轉彎的時候,這馬忽然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我趕緊跳下馬,想把它扶起來,又緊勒韁繩——全是徒勞;隱約可聞的呻吟聲從它那緊緊地咬合著的牙關里竄了出來;幾分鐘之后它就斷氣了;我喪失了最后一線希望,孤零零一人滯留在荒原上。我試著徒步前行,——我的兩條腿直發軟;飽經這白天的騷擾與夜間的失眠苦苦折騰的我,此時已是疲憊不堪,一失足就跌倒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像一個嬰孩那樣哭了起來。
好久好久,我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兒,悲傷地哭泣著,并不想強忍住淚水與號啕;我認為,我的胸膛就要撕裂開來;我素有的那份堅毅,我素有的那份冷靜——都像煙一樣蕩然消散了。心靈疲軟下來,理智緘默下去,要是這會兒有誰看見我,他肯定會鄙夷不屑地扭頭而去的。
當夜露和山風沐浴著我滾燙的腦袋而使之清醒過來時,當思緒按照正常的秩序一個接一個地重新涌現時,我就明白了,去追求那已然幻滅了的幸福是無益之舉、不明智之舉。我還需要什么呢?——要見她一面?——何必呢?我同她之間不是什么都結束了嗎?一個痛苦的訣別之吻并不能豐富我日后的回憶,卻只會使我們倆更加難舍難分。
然而,我還能痛哭一場,這倒使我感到幾分快慰!雖然,誘發這場痛哭的原因也許是失去平衡而紊亂起來的神經,是通宵達旦的失眠,是直面槍口的那兩分鐘所承受的刺激,還有餓得饑腸轆轆的胃的反應。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一新鮮的磨難,用一句軍事術語來說,反倒在我身上產生了那種十分難得的“聲東擊西”的效果。大哭一場有益于健康。再說,我若不是又騎馬奔馳了一陣,若不是在歸途中又被迫步行了十五俄里的路程,那一夜我恐怕是又不能闔眼的。
我在清晨五點鐘終于折回基斯洛沃得斯克,一頭扎到床上,立即死死地睡了一覺,就像拿破侖在滑鐵盧戰役結束之后那樣。
當我醒來時,外面已是一片暮色。我坐到打開的窗子旁邊,敞開了短上衣,——山風便吹拂著我的胸口,給我這在疲乏的沉睡之后還沒有安寧下去的心胸灌注一股清新的空氣。在河對岸的遠方,透過那把河給遮蔽住了的濃密的菩提樹的樹冠,閃爍著要塞與村鎮人家的點點燈火。我們的院子里一片寂靜,公爵夫人的寓所里也是漆黑漆黑的。
醫生走了進來;他的額頭緊皺著;他一反常態,并沒有向我伸過手來。
“您這是從哪兒來呀,醫生?”
“從公爵夫人里戈甫斯卡婭那兒來;她女兒病了——神經衰弱……紙漏倒不在這兒。而在于:當局就要猜破事情的真相啦,盡管還沒有什么可靠的證據予以證實,不過我建議您還得謹慎一些。公爵夫人今天對我說,她知道你們這是為她的女兒而決斗的。那個小老頭——他叫什么名字來著?——把一切都給她道說了……他是您與格魯什尼茨基在餐館里發生口角時的見證人。我這是來給您提個醒。別了,也許,我們倆再也見不著面了,他們會把您放逐到什么地方去的喲。”
他在門檻上停了下來:他倒是很想跟我握握手……這時,只要我向他略微顯示一下也有這份愿望,那么,他就會撲過來摟住我的脖子的;可我卻依舊像塊石頭一樣冷冰冰的,——于是,他就那樣走出去了。
瞧,就有這樣的一些人!這類人一個個全都是這個德性:他們事先就清楚一個行為的種種惡劣的負面,但在看出不可能有另外的途徑時就來幫忙,來規勸,甚至來對這個行為加以贊許,——而過后卻只顧自己去洗干凈雙手,帶著一腔憤慨,從那個有勇氣去承擔全部責任之重荷的行動者身邊拂袖而去。這類人一個個全都是這個德性,甚至那些最善良最聰明的也概莫能外!
次日早晨,接到上級遣派我去N要塞的命令,我就上公爵夫人那兒去辭行。
她問我,有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事情要對她講?——我呢,卻以祝愿她幸福之類的客套話來回答她。這使她大為驚訝。
“而我得與您開誠布公地談一談羅。”
我默默地坐下。
顯然,她不清楚從何談起;她的臉漲得殷紅殷紅的,她那豐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擊著;后來,她終于以斷斷續續的腔調這樣開口了:
“請您聽著,畢巧林先生!我想您是一位品性高尚的人。”
我鞠了一躬,以示謝意。
“我甚至對這一點深信不疑,”——她繼續說,——“盡管您的操行還真有點讓人疑惑;可是您那樣想必也是事出有因的,只是那些緣由我還不清楚,您現在可應當讓我知道這些緣由了。您護衛了我的女兒不讓她蒙受誹謗,您為她而與人決斗,——因而,冒了生命的危險……您不用聲辯,我清楚,您是不會承認這件事的,因為那個格魯什尼茨基已被槍殺(她畫了個十字)。上帝會寬恕他的——我希望,上帝也會寬恕您的!……這并不關我的事,我也不敢責備您.因為我的女兒固然無辜,但她卻是這事的起因。她把這事的原委全都對我說了……我想,該全都說出來了:您向她表白了愛情……她向您坦露了她的心(說到這兒,公爵夫人深沉地嘆息了一聲)。但是,她現在病了,我確信這不是普通的病!內心深處的悲傷正在折磨她喲;她并沒有坦白,可我確信,您是她這場病的起因……請聽著,您也許認為我這人在尋覓官爵,尋求巨富,——請您打消這個想法吧!我一心所想的只是讓我女兒幸福。您目前的地位并不令人羨慕,但它是可以改善的:您有家產;我女兒愛您,她受過這樣良好的教育。足以營造丈夫的幸福,——我是很有錢的,她是我的獨生女……請您說說,是什么在阻攔著您呢?……您瞧,我本不該對您說出這番話的,但我信賴您的心,您的人格;請您留心,我可是只有這一個女兒……這一個獨生女……”
她哭了起來。
“公爵夫人!”——我說,——“我實在無法回答您;請允許我與您女兒單獨談一談……”
“這可不行!”——她十分激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很有情緒地嚷起來。
“那就隨您的便吧,”——我一邊準備離去,一邊回敬了一句。
她思忖了片刻,給我打了個手勢叫我等一下,自己就走出去了。
五分鐘過去了;我的心臟劇烈地搏擊著,可我的思緒是鎮靜的,頭腦是冷靜的;不論我怎樣在我的心田里搜索哪怕是對這位可愛的梅麗的一星點兒愛情,我的努力俱是以徒勞一場而終結。
瞧,門開了,她走進來了。天哪!我沒見到她的這些日子里,她的模樣變得多厲害啊,而這才只有多久呀?
她走到房間當中時,身子搖晃了一下;我趕緊從椅子上跳起來,把手伸給她,把她領到扶手椅那兒。
我面對著她佇立著;我們倆沉默了好久;她那雙大眼睛噙滿著難以言喻的幽怨,看上去像是在我的眼睛里尋覓某種類似于希冀的神情;她那兩片已失去血色的嘴唇,竭力欲微笑但又笑不出來;她那雙嬌柔的小手交疊在膝蓋上,顯得那樣瘦弱纖細而又玲瓏透明,這一下子就使我心中泛起一股對她的憐憫之情。
“公爵小姐,”——我說,——“您知道我拿您取笑了嗎?……您應當鄙視我才是。”
她的臉頰上泛起了一片病懨懨的紅暈。
我繼續說;
“因而,您是不可能愛我的……”
她轉過臉去,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一只手捂住了雙眼,我仿佛看見她那雙眼睛里閃現出淚花。
“我的天哪!”——她幾乎含糊不清地說道。
這情境一下子就變得叫人受不了:再持續一分鐘,我就會伏拜在她的腳下。
“這一來,您自己也看出來了,”——我盡最大可能采用堅毅的口吻,帶著勉強的嘲笑而說道,——“您自己也看出來了,我是不能同您結婚的;即使您現在愿意與我結婚,那么,不久您也會后悔的。我與您媽媽的談話,迫使我這樣直率這樣粗魯地向您解釋清楚;我希望她那是陷于迷惑與誤解之中:您是很容易讓她打消這一想法的。您看出來了,我這人在您心目中扮演的是一個最可憐而又最可惡的角色,我甚至對這一點供認不諱;而這一些也就是我能為您效勞的。不論您對我這人的看法有多么糟糕,我都情愿承受……您看出來沒有,我在您面前是卑劣的。即便您曾經愛過我,那么從這一刻起您也會鄙視我了,不是這樣的嗎?……”
她向我轉過身來,整個人兒蒼白得就像一座大理石,只有她那雙眼睛還在奇妙地熠熠發光。
“我恨您……”——她說道。
我表示了謝意,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就走了出來。
一小時之后,一輛由三匹馬拉著的信使專用的特快驛車,載著我飛快地離開了基斯洛沃得斯克、在那個距葉森圖克只有幾俄里的地方,我認出了躺在大路旁的我那匹烈馬的尸體;馬鞍被取下了,——想必是過路的哥薩克給拿走了,——在馬背上原來放馬鞍的地方現在棲落著兩只烏鴉。我嘆息廠一聲,就扭頭而去……
現在,在這里,在這令人寂寞的要塞里,每當我在腦海里回溯往事之際,我就時常質問自己;為什么我不愿踏上命運為我開拓的那條道路呢,在那條道上期待著我的是靜謐的快樂,是心靈的安寧?……不,我這人是不可能茍安于這份命運的!我這人,就像那在雙桅橫帆的海盜船上出生并也在那兒成長的水手;他的心靈已經習慣于風暴,習慣于搏斗,而一旦他被拋到岸上,那么,不論綠蔭匝匝的樹林怎樣引誘他,不論和煦溫存的陽光怎樣沐浴他,他都會覺得寂寞,感到苦悶。他會整天沿著岸邊的沙灘徘徊著,去諦聽那拍擊著海岸的滾滾波濤的單調的怨訴,去眺望那煙霧迷茫的遠方:在那把碧藍的大海與銀灰的云彩切分開來的蒼白的地平線上,有沒有閃現出那讓人翹首期盼的帆影,它起初就像是海鷗的翅膀,可是,漸漸地它便從漂浮的泡沫中分離,將其自身凸現出來,而以那穩健的奔馳從從容容地駛近這荒涼的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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