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日
她們終于來了。我聽見了她們馬車的轆轆聲,那會兒我正坐在窗口;我的心不禁突突地顫栗了一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難道我真的已經(jīng)愛上了她啦?……我這人生性粗率,真也可能滑入這地步的。
我在她們那兒用了午餐。公爵夫人非常溫存地瞅著我,從女兒身邊一步也不走開……真糟糕!可是,薇娜卻為了我而正在吃公爵小姐的醋呢:我總算獲得了這種妙不可言的福氣!為了讓情敵傷心,一個女人還有什么事兒干不出來呢?我現(xiàn)在還記得,有一個女人那時愛上了我,就因為我當(dāng)時正在愛另一個女人。再沒有什么能比女人的頭腦還要更為不可思議的了:說服女人去相信什么,那可是一件艱難的事,應(yīng)當(dāng)設(shè)法促成她們自個兒去說服自個兒;她們用來破除自己偏見的那套論證程序,也是獨出心裁的;要想學(xué)會她們的辯證法,就應(yīng)當(dāng)去推翻那植根于自己頭腦中的、在學(xué)校的課堂上所學(xué)來的種種邏輯法則。譬如,平常通用的思維方式是:
這個人愛我;可是我已經(jīng)嫁人;因而,我就不應(yīng)當(dāng)去愛他。
而女人的思維方式則是:
我不應(yīng)當(dāng)去愛他,因為我已經(jīng)嫁人;可是他愛我,——因而……
接下來只有幾個虛點,因為理性在這兒已經(jīng)是什么話也說不上了,在這種情形下還能說上話的多半是:舌頭,眼睛,緊隨其后而動作起來的心,如果還有這種東西的話。
要是這些札記有朝一日落入女人的視線之中,那會怎么樣呢?“誹謗!”——她肯定會憤怒地叫嚷起來。
自從有詩人寫詩而有女人閱讀這些詩句起(為此應(yīng)向她們致以最深切的謝意),她們不知有多少次被稱為天使,結(jié)果,她們由于心靈的單純就當(dāng)真相信了這一奉承,而忘記就是那些詩人為了金錢也會把尼祿王捧為半個上帝……
真讓我?guī)е@份刻薄去談?wù)撆耍瑢嵲谑遣缓线m的,——我這人除了愛女人,就不再愛這世上任何其他的什么了,我這人總是時刻準備為她們而犧牲安寧、功名、生命……可是,要知道,我還并不是在氣頭上,并不是在那受辱的自尊心發(fā)作時,而竭力去撕下她們臉上那神魔般的面紗,只有那老練的眼睛才能穿透這種面紗。不,關(guān)于她們的脾性,我在這里發(fā)表的種種議論,僅僅是由于:
冷冰冰地觀察著的頭腦
悲戚戚地感受著的心靈
女人們想必渴望讓所有的男人都像我這樣清楚地了解她們,因為自從我不再懼怕她們之日起,自從我看透了她們那些各式各樣的小毛病之日起,我就更加百倍地愛她們了。
順便說一句:維爾涅勒前兩天曾把女人比作那易于讓人受惑著魔的迷魂林,對此,塔索在其《被解放了的耶路撒冷》中曾作過描寫。“只要你一接近,——他說,——這樣一些令上帝也避之不及的恐懼就會從四面八方向你襲來:義務(wù)啦,自豪啦,體面啦,輿論啦,嘲弄啦,輕蔑啦……該做的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要去理它們,而徑直往前走,——漸漸地,這些怪物就會消失,而在你面前展現(xiàn)開來的則是一片幽靜而明朗的林中空地,在那空地上正盛開著碧綠的香桃木花呢。要是你一開頭就心涼膽戰(zhàn),轉(zhuǎn)身往回走,那可就完了。”
今天晚上可是出了好幾件事。距基斯洛沃德斯克三俄里,在波德庫莫克河從中流過的峽谷里,有一個被人們稱為“戒指”的山崖;這是一道天然的大門;這門聳立在一座高岡上,夕陽總是透過這大門,而向世界拋灑出它那最后一抹血紅似火的霞光。人數(shù)很多的一伙男女,組成一支騎馬出游的隊伍,開到這“戒指”山崖,通過這扇石窟來觀賞落日的景象。說實話,我們當(dāng)中并沒有一個人思念太陽。我與公爵小姐并排策馬而行;歸途中必須從波德庫莫克河上涉水而過。山中的小溪,哪怕是最小最小的山澗,也有危險,尤其是因為這些澗底——簡直就像那萬花筒一樣變幻莫測:由于波浪的沖擊,澗底可是一天一個樣兒;昨天還有石頭的地方,今天就已經(jīng)變成一個窟窿了。我抓住公爵小姐的馬籠頭,把她的馬牽到河水中,這河水還并不太深,尚未沒住膝蓋;我們就緩緩地趟著河水,逆著水流而斜切過去。誰都清楚,騎在馬上從急湍湍的河水中跋涉而過時,切切不得沖著河水望去,否則你的頭立刻會暈轉(zhuǎn)起來。我忘了事先向公爵小姐梅麗交待這一點。
我們倆已經(jīng)跋涉到這山澗當(dāng)中,到達河水流得最為湍急的地方,這時她突然在馬鞍上搖晃了一下。“我覺得直惡心!”——她聲音微弱地說道……我趕緊向她俯過身去,用一只胳膊攬住她那柔軟的細腰。“你且往上看!”——我對著她的耳邊低聲說,——“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別害怕,有我同您在一起呢。”
她的神情這才好了一些;她欲擺脫我那只胳膊,可是我卻更加緊緊地摟住她那溫柔而酥軟的身子;我的面頰幾乎貼到她的面頰上了;從她臉上飄來一片紅暈。
“您這是要對我干什么呀?……我的天哪!……”
我對她這份顫栗與窘迫并沒有予以理睬,我的嘴唇觸到了她那嬌柔的面頰;她哆嗦了一下,但什么話也沒說;我們倆走在這大隊人馬的后面:沒有人看見這一幕的。當(dāng)我們終于跋涉到岸邊時,大隊人馬已經(jīng)歡歡騰騰地跑開了。公爵小姐勒住馬;我靜靜地守在她身邊;這會兒已經(jīng)很清楚:我的沉默使她心神不安了,但我發(fā)誓一句話也不說——不為別的,僅僅出于好奇。我很想看看,她如何從這種尷尬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
“您這不是在鄙視我,就是很愛我!”——她終于用噙著淚水的嗓子說道,——“也許,您是想捉弄我,想攪亂我的心緒,然后又把我拋棄……要真是這樣,那可是太卑鄙,太下流了,但愿這僅僅是個假設(shè)……噢,不!您說是嗎,”——她用那充滿著溫存的信賴的口吻補充道,——“您說是嗎。我這人并沒有什么讓人不尊重吧?對您這份放肆……我應(yīng)當(dāng),我應(yīng)當(dāng)原諒您的這一舉動,因為是我容允了的……請回答我呀,請說話呀,我要聽見您的聲音呢!……”從最后這句話中可以聽出女性的那份不耐煩勁兒,這讓我不禁微笑了一下;幸好,暮色已經(jīng)開始降臨……我什么也沒回答。
“您還不開口嗎?”—一她繼續(xù)說,——“您,也許是想讓我先對您說我愛您?……”
我還是閉口不言……
“您真想要這樣嗎?”—一她繼續(xù)說,同時迅疾地向我轉(zhuǎn)過身來……她的目光與聲音都透出那份果斷,這果斷中含有某種令人發(fā)怵的東西……
“何必呢?”—一我聳聳肩膀,然后回答道。
她抽了馬一鞭子,就沿著那狹窄而危險的道兒風(fēng)馳電掣般地跑開了;這一招來得那么快,我差一點就沒能追上她,而待我追上時,她已經(jīng)匯入大隊人馬之中了。一路上,她又說又笑,一分鐘也不消停,一直鬧到寓所。在她的這些舉動中,能看出某種寒熱病似的東西;她一次也不曾瞅瞅我。大家都注意到她這異乎尋常的歡樂勁兒。公爵夫人瞅著女兒,心里也樂滋滋的;可是,她女兒這模樣不過是神經(jīng)質(zhì)的發(fā)作:這一夜她肯定要失眠,肯定要痛哭的。想到這一結(jié)果使我生出莫大的快感:有些瞬間,我真能理解吸血鬼……而人家還都說我是一個好男子,我自己也在孜孜以求這種名聲。
女士們下了馬,一個個都上公爵夫人那兒去了;我的心緒被攪動起來了,就繼續(xù)策馬往山里馳去,去驅(qū)散那些縈繞在我頭腦里的思緒。彌漫著露水的黃昏散發(fā)著令人陶醉的涼爽。月亮從黑魆魆的山巔后面升起來。我這匹沒有打掌的馬,每走一步都要在那沉寂的峽谷中引發(fā)重濁的回聲,在一個瀑布口那里。我飲了馬,自個兒也貪婪地吸了兩口這南國之夜特有的新鮮空氣,然后便打道回府。我策著馬從那小村鎮(zhèn)穿過。只見人家窗口的燈火已在漸次熄滅;要塞圍墻上的哨兵與在郊野巡邏的哥薩克步哨,正拖長聲音互相應(yīng)叫著……
村鎮(zhèn)里有一座房子,就蓋在山谷邊上,我發(fā)現(xiàn)這房子里的燈火明亮得異乎尋常;一陣陣亂嘈嘈的說話聲與叫喊聲不時地從這房子里傳出來,這份喧鬧分明暴露出這里面有軍人在聚飲。我下了馬,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口,關(guān)得并不嚴實的護窗板使我有機會看出這幫聚飲者的面目,能聽清他們的談話。人家正議論著我呢。
那位被酒燒得面紅耳赤的龍騎兵大尉,對著桌子猛敲了一拳,要求大家注意聽他的。
“先生們!”——他說,——“這事太不像話啦。畢巧林也該挨一頓教訓(xùn)了!這幫彼得堡的小少爺,總是目空一切的,在你沒把他的鼻子揍扁之前,他總要高傲自大的!他以為,只有他一個人在上流社會里廝混過,因此總是戴著白白凈凈的手套,穿著擦得鐙亮的皮靴。”
“還有那高傲的微笑,可神氣得不得了!但我確信他是個膽小鬼,——沒錯,是個膽小鬼!”
“我也是這樣看的,”——格魯什尼茨基說道,——“他這人就喜歡把什么事都看作玩笑。我有一回曾對他說了很多這類玩藝兒,要是別人,準會當(dāng)場就把我劈成兩半的,可是畢巧林卻把那一切都化作一堆笑料。我,自然,沒有向他發(fā)出挑釁,因為那是他的事;況且我也不想纏進去……”
“格魯什尼茨基對他懷有惡意,就是因為他從格魯什尼茨基的手中搶走了公爵小姐,”——有人這樣說。
“瞧你們又胡說起什么來啦!我,沒錯,是對公爵小姐追逐過一陣子,可是當(dāng)即也就罷手了,因為我還并不想結(jié)婚,而去敗壞一位姑娘的名譽,那可是破壞了我這人的生活準則。”
“我倒可以向你們擔(dān)保,他就是第一號膽小鬼,我這是說畢巧林,而不是格魯什尼茨基,——噢,格魯什尼茨基可是好樣的,況且他還是我的一個真正的朋友呢!”——那位龍騎兵大尉又開口了。——“先生們!這兒難道就沒有人愿保護他而挺身而出嗎?一個也沒有?這更好!你們是想考驗考驗他的膽量?這倒可讓我們大伙兒開開心……”
“我們是這樣想的;只是怎么動手呀?”
“那你們就聽著:格魯什尼茨基現(xiàn)在特別生他的氣——這主角當(dāng)然該由格魯什尼茨基去充任羅!他先去在某件愚蠢的舉動上找個茬兒,然后,就向畢巧林發(fā)出挑戰(zhàn),要與他決斗……別著急呀;那好戲就在這一招里面呢……由他發(fā)出要求決斗的挑戰(zhàn):好哇!那種種細節(jié)——下戰(zhàn)書呀,作準備呀,去談判呀——都要盡可能弄得隆重些,可怕些,——我來承攬這些活兒;我來當(dāng)你這一決斗的副手,我的可憐的朋友!好哇!只是要看到這花招究竟在哪兒:我們并不往手槍里裝上子彈。我敢向你們擔(dān)保,那畢巧林肯定會膽怯的,——我要讓決斗者在六步之內(nèi)射擊對方,見鬼去吧!你們同意嗎,先生們?”
“這設(shè)想太妙啦!我們同意!為什么不呢?”——這叫喊聲從四面八方響起來。
“那你呢,格魯什尼茨基?”
我全身戰(zhàn)栗著,等待格魯什尼茨基的回答;要不是有了今晚這份偶然,我就會成為這群混蛋取笑的對象了。這個念頭一涌現(xiàn),我整個身心便被一股陰冷的兇狠統(tǒng)攝住了。要是格魯什尼茨基并不答應(yīng),我肯定會撲進去摟住他的脖子。但是,他在經(jīng)歷了片刻的沉默之后,就從自己的位子上站起身來,向那位大尉伸出了一只手,非常鄭重地開口了:“好,我同意。”
這一幫以誠相見的伙伴們那股興奮與歡騰,是很難訴諸于文字的。
我折回寓所,心里翻騰著兩種不同的情感。其一是憂愁。“為什么他們?nèi)己尬夷兀俊宜尖庵!獮槭裁囱剑课移圬撨^誰啦?沒有。難道我屬于那類僅以自身的外貌就招人厭惡的人嗎?”想著想著,我就感覺到一種刻毒的兇狠漸漸地充塞了我的心田。“你可得留點神,格魯什尼茨基先生!”——我說道,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踱起步來。——“跟我可不能這樣開玩笑。為了博得你那幫愚蠢的哥兒們的贊許,你可要付出重大的代價。我并不是你們隨心所欲的玩具!……”
我這一夜都未能成眠。及至天亮,我的臉色猶如那酸橙子一樣,蠟黃蠟黃的。
早晨,我在井邊遇見了公爵小姐。
“您這是不舒服嗎?”——她仔細地把我端詳了一番,然后問道。
“我通夜沒有闔眼。”
“我也是這樣呢……我責(zé)怪了您呢……也許,冤枉您了?但請您解釋一下,我對您是一切都可以原諒的……”
“一切嗎?……”
“一切……只是您得說真心話……只是要快一點……您看出來沒有,我想了很多,竭力去解釋,去辯護您的行為;也許,您擔(dān)心那來自我的雙親方面的阻撓……這沒什么大不了的;當(dāng)他們知道時……(她的嗓子哆嗦起來了)我就去央求他們。或許,您自身的境況……可您要知道,我會為我所愛的人而犧牲一切的。哎呀,您快點回答呀,您就發(fā)發(fā)慈悲吧……您這不是在鄙視我吧,是這樣的嗎?”
她抓住了我的手。
公爵夫人與薇娜的丈夫在我們前面走著,因而什么也沒有看見;但是那些正在散步的病人是有可能看見我們的這一幕的,那些病人,可是所有富有好奇心的人們當(dāng)中,最樂于捕風(fēng)捉影傳播流言的好事者,于是,我趕緊把手從她那熾熱的手掌中抽了出來。
“我會向您說出整個真相的,”——我回答公爵小姐說,——“我并不打算對我的行為做一番辯解,也不想加以解釋;我不愛您。”
她那兩片嘴唇微微地蒼白起來……
“您走開吧,”——她幾乎含糊不清地說道。
我聳聳肩膀,一轉(zhuǎn)身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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