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五日
離舞會開場還有半個小時,這時格魯什尼茨基身著步兵軍官服神采奕奕地來到我這兒。在他那軍裝的第三個紐扣上別著一條銅質的小鏈子,鏈子上掛著一副雙目的帶柄眼鏡;偌大的肩章朝上翹著,那樣子很像阿摩爾的翅膀;他的皮靴“喀吱喀吱”地直發響;他左手拿著一副咖啡色的羔皮手套和一頂軍帽,右手則不住地捻著他那又細又密的頭發,使它們一綹一綹地拳曲起來。那種自以為得意的神氣,夾帶著幾分惶惑,在他臉上洋溢開來;他那喜氣洋洋的面相,他那十足自豪的步態,真會使我哈哈大笑起來的,要是這嘲笑并不與我那些意圖有什么相佐之處的話。
他把軍帽和手套往桌上一扔,就開始去抻開軍服的后襟,在鏡子前整理起衣著來;那卷成高高的領帶襯的是一大塊黑色頸巾,它的鬃毛緊緊地抵住他的下巴,這頸巾從領口上往外戳立著,足足凸出來有半寸長;他似乎覺得這長度還不夠呢:他把這頸巾往上拽,直讓他戳到耳根;由于這活兒挺費勁,——因為軍服的領口又窄又不安分,——他的臉都被這番折騰弄得紅赤赤的。
“你,據說,這些日子在拼命追逐我的公爵小姐,是嗎?”——他相當隨便地說道,也沒有看我一眼。
“我們這些傻瓜,還能上哪兒去喝茶!”——我這樣回敬他一句,這句話本是一句俗語,它曾為普希金歌頌過的那個歲月里一個最機靈的浪蕩公子所十分喜愛。
“你倒給我說說,這軍裝于我合身嗎?……哎喲,這該死的猶太佬!……你瞧他在胳肢窩這兒是怎么胡裁的喲!……你這兒有沒有香水呀?”
“得啦,你還要想怎么打扮呀?就這樣你身上也散發出一股玫瑰型的脂粉香……”
“沒什么。你給我遞過來吧……”
他往他的領帶上、手帕上、袖口上足足灑了半瓶香水。
“你去跳舞嗎?”——他問。
“我現在還不想。”
“我擔心,我今兒不得不同公爵小姐從瑪祖卡開始跳,——可我幾乎一個花樣也不會呀……”
“那你已經約請她跳瑪祖卡了嗎?”
“還沒有呢。……”
“那就該留神喲,別讓他人捷足先登……”
“真還有此事?”——他往自個兒的腦門上捶了一拳,說道。——“再見……我這就到門口臺階上去等她。”——他抓起軍帽就跑走了。
半小時之后,我也動身了。外面天色已經黑了,街上空蕩蕩的;環繞著那個俱樂部——也可以說是酒館,麋集著一堆人;俱樂部的窗口都亮起了燈;晚風把軍樂聲送到我耳邊。我緩緩地往前踱著;我心中泛起一片悵惘……難道——我思忖著,——我在這人世間唯一的使命——就是去毀滅他人的希望?自從我開始生活而有所行動以來,命運不知怎的總是把我引入他人的悲劇的收場,仿佛沒有我在場,誰也不能死去,不能走向絕望!我就是那第五幕必不可少的人物;我總是身不由已地扮演著劊子手或者叛徒這類可憐的角色。命運之神來這一套有什么目的呢?……我這是不是由命運指定而要去充任小市民悲劇與家庭艷情小說的編撰者——或者,去充任諸如《讀者文庫》之類的通俗故事的編寫者?……憑什么知道呢?……那些開始生活時就立志要在生活的終點也成為亞歷山大大帝,或者拜倫勛爵那樣的人,然而終其一生卻不過是個九品文官者,難道還少嗎?
我一走進大廳,就躲進男人堆里,開始做起我的觀察來。格魯什尼茨基站在公爵小姐身旁,以極大的熱情道說著什么;她呢,用扇子遮住嘴唇,心不在焉地聽著他的話,眼睛往兩側掃來掃去;她臉上流露著不耐煩,她的眼睛在周圍尋找著什么人;我悄悄地從后面走過去,為的是偷聽他們倆的交談。
“您這是在折磨我呢,公爵小姐!”——格魯什尼茨基說,——“我沒見到您這些天,您可真變了……”
“您也變了,”——她迅疾而短促地瞥了他一眼,這樣回敬了他,他竟體會不出她那束目光已暗含著一份譏笑。
“我?我變了?……啊,絕不會的!您清楚,這是不可能的!誰一睹您的芳容,誰就會在心中永遠銘記著您這天仙般的形象。”
“得啦……”
“究竟為什么您如今不愿聽這些話了?前不久您還那么經常那么高興地賞識這些話呢,不是嗎?……”
“因為我這人不喜歡老調重彈,”——她笑著回答說……
“唉,我可是錯得很慘呀……我像一個瘋子似的一心認定,這肩章至少會給我提供出那種翹首指望的資格……不,我這人最好還是一輩子就穿著那件讓人瞧不起的大兵外套,也許,我之所以得到您的青睞,還要歸功于那件外套……”
“真的,那外套于您更為合適呢……”
就在這時,我走到她們面前,向公爵小姐行了個鞠躬禮;她稍微紅了一下臉,急促地吐出了這樣的一句話:
“您說是不是呀,畢巧林先生,那件灰色的外套對格魯什尼茨基先生豈不更要合適些?……”
“我可不贊成您這一見解,”——我回答說,——“穿著軍官服他就顯得更年輕啦。”
格魯什尼茨基可承受不了這一打擊:像所有的小男孩一樣,他有那種急于要做一個老人的覬覦勁兒;他以為,情欲在他臉上留下的那些深深的痕跡會掩飾住歲月刻下的印記。他怒氣沖沖地瞪了我一眼,跺了跺腳,就走開了。
“您可得承認喲,”——我對公爵小姐說,——“雖然他這人總是令人可笑,可是就在前不久,他還曾讓您覺得他是怪有趣的呢……就是他身著那件灰色的外套之時?……”
她垂下了眼睛,并沒有回答。
格魯什尼茨基整個晚上都緊纏著公爵小姐,不是同她一曲又一曲地跳舞,就是坐在她對面一個勁兒地瞅著她;他用眼睛貪婪地掃視著她,一聲接一聲地嘆息著,用央求與責怪讓她心煩。第三輪卡德里舞跳完之后,她就實在不想再看見他了。
“我真沒料到你會來這一招,”——他朝我奔過來,抓住我的胳膊就說。
“哪一招呀?”
“原來是你要與她跳瑪祖卡,對嗎?”——他用一種挺鄭重的口吻問道。——“她可是向我坦白了……”
“呶,那又怎么樣呢?難道這也是什么秘密?”
“自然……我該料想到這毛丫頭……這個浪妞兒……早晚會有這一手……我可要復仇的!”
“你還是去抱怨你那件外套或者你那副肩章吧,而何必要怪罪于她呢?你使她不再喜歡你了,這有她的什么錯呢?……”
“那又何必讓人家指望呢?”
“你又何必心存指望呢?有什么欲望,那就一心去爭取而把它實現——這我理解,可是有誰僅僅心存指望呢?”
“你要贏了這一局啦——不過還沒有定局喲,”——他惡狠狠地微笑著,說道。
瑪祖卡開始了。格魯什尼茨基不同別的女士跳,單挑公爵小姐一人,其他的男伴也一個接一個輪番不停地請她跳:這顯然是針對我而來的一個陰謀;這反倒更好;她很想與我交談,而人家卻在妨礙著她,——這一來,她就會加倍地想望啦。
我還是有一二回握了握她的手;第二回,她把自己的手抽回時,一句話也沒有說。
“今夜我怕是難以成眠了,”——瑪祖卡舞曲終止時,她對我說道。
“這事應當歸咎于格魯什尼茨基。”
“噢,不!”——她的臉色變得那么沉郁,那么悵惘,這情形促使我當即就對自己許下誓言:今晚一定要吻吻她的手。
開始散場了。我在扶公爵小姐坐上輕便馬車的時候,乘機迅疾地把她那小手壓到我的嘴唇上。外面漆黑一片,誰也不會瞅見這一幕。
我回到大廳里,對自己已然是萬分的滿意。
一群青年人正圍坐在一張大桌子旁進晚餐,他們當中就有格魯什尼茨基。我一走進去,大家都不言語了:看出來,人家剛才議論的正是我呢。許多人從上回那次舞會以來就一直在生我的氣,尤其是那位龍騎兵上尉,而現在,瞅著這架式,一個欲與我為敵的小團伙,在格魯什尼茨基的指揮下已堂堂正正地糾合起來了。瞧他那副傲慢而無畏的神氣……
我很高興呢;我愛仇敵,盡管并不是基督教式的。仇敵能讓我開心,使我身上的血液歡騰。時刻處于戒備狀態,去捕捉每一束眼神、每一句話的含義,去識破詭計,去摧毀圈套,去假裝成受騙上當的樣子,面對仇敵們用狡詐與密謀慘淡經營而壘起的大廈不動聲色,突然間拋出他們猝不及防的絕招,將仇敵們的營壘一舉推翻,——我正是把這稱之為生活。
整個晚餐期間,格魯什尼茨基一直在與龍騎兵上尉交頭接耳,擠眉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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