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日
我常常捫心自問,我為什么要這樣執拗地去獵取這種少女的愛情,對這種少女我并不想勾引,也無心與她結婚。這種女人似的賣弄風情又有什么結果呢?薇娜現在對我的愛,要遠甚于公爵小姐梅麗有朝一日可能給我的愛;要說她在我看來確是不可征服的美人兒,那么,也可說我這是被征服本身的艱難而勾住了心竅……
可是,絲毫也沒有這等事!因而,這并不是那種騷動不安的愛情的沖動;這種沖動總要有青春初期折磨著我們,把我們從一個女人的裙據下扔到另一個女人的裙據下,直到我們找到那位不能忍受我們的女人:到這會兒方才出現我們的那份忠貞——真正無邊無際不可窮盡的激情,這種激情,可以按照數學方式用那由一點引向空間的線來表示;這無邊無際不可窮盡的秘密——僅僅在于不可能達到目標,也就是不可能達到終點。
那么,究竟出于什么動機我才這樣精心推進將她征服的計劃呢?是出于對格魯什尼茨基的嫉妒?可憐蟲!他可根本不配這份嫉妒。或者,這乃是那種萬分可惡但又不可戰勝的情感在作祟,這種情感迫使我們去毀滅我們身邊的他人那甜美的迷惘,為的只是當他在絕望之際求教——他應當相信什么——時,我們能擁有那種十分卑微的開導人家的得意:“我的朋友,我也曾有過同樣的遭遇,可是你現在也看到,我照常吃午飯,進晚餐,睡得也挺香,而且,‘我指望,我還會沒有痛苦的叫喊沒有悲傷的眼淚而死去的!’”
要知道,去占有一個年輕的、剛剛情竇初開的心靈,乃是一件莫大的享受!這心靈猶如一朵鮮花,它總迎著太陽的第一束光線而將其最讓人心醉的芳香盡情釋放;應當就在這會兒將它摘下來,盡興地把它聞個夠,過后就把它扔到大路上:說不準會有人把它撿起來的!我在自己身上就感受著這種不知饜足的貪欲,這種要把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所遇見的一切都吞噬下去的欲望;我觀察他人的痛苦與歡樂時僅僅遵守著一個視角:把它們看成是支撐我的精神力量的養料。我自個兒再也沒有能力在情欲的激活狀態中去瘋狂了;我的虛榮心被環境壓抑著,但它以別的樣式表現出來了,因為虛榮心并不是什么別的東西,乃是對權力的渴望,而我首選的一件快樂——讓我周圍的一切屈從我的意志;去激發起他人對自己的熱愛、忠誠與敬畏——這難道不是權力的首要標志與最大的勝利?去成為他人痛苦與歡樂的起因,而對此又并不具有任何名正言順的權利——這難道不是那使我們的自豪得以維系的最甘甜的養料?幸福又是什么呢?也就是得到了充分滿足的自豪。要是我能認定自己比世上所有的入都出色,更強大,那我就是幸福的;要是人人都愛我,那我就會在自身找到永不枯竭的愛的源泉。惡滋生著惡;那原初的痛苦便提供著折磨他人來娛樂自身這種先例;惡的思想是又可能鉆進一個人的頭腦里的,要是他并不起念欲把這一思想付諸實現;思想——乃是自有機制的創造物,有人就這樣說過:它們的產生本身就已經向它們提供出形式,這形式就是行動;誰要是能讓自己的大腦中產生出更多的思想,誰就總會比他人更多地去行動;由此,被束縛住手腳整天坐在辦公桌旁例行公事的天才,必定會死去,或者會發瘋,這就像那擁有強壯體魄的人,一旦要他終日靜靜地坐在那兒,只有極微弱的舉手投足,他就會患上中風而死去的。
情欲并不是別的什么東西,而是尚且處于自身發展最初形態中的思想:它們只是心靈的青春期的屬性,誰要是以為整個一生都得承受它們的激動,誰就是個傻瓜:許多安分的河流都是以喧囂的瀑布為源頭而流開的,可是并沒有一條河能一直奔騰跳躍浪花飛濺地鬧到大海口。然而,這種安分常常又是那種雖然潛藏著但確實偉大的力量的標志;情感與思想的豐滿與深沉就不容許有瘋狂的沖動了:心靈,那既享受過歡樂又承受過痛苦的心靈,就能在一切方面都給自己一個嚴格的評估,并且深信,這樣做乃是勢在必行;它清楚,要是沒有雷雨,太陽那恒久的炎熱就會把它曬干;它深深地體驗著自身的生命,——愛撫著自己,懲罰著自己,猶如母親之于愛子。只有置身于自我認識這一最高境界,人才能明鑒神的裁決。
現在重讀這一頁時,我發現我這已是離題太遠……但這又有何妨呢?……我這可是在為自己而記這本筆記,因而,我往這筆記里塞進的一切文字,隨著時光的流逝都將成為我十分珍貴的回憶。
格魯什尼茨基來了,撲過來就摟住我的脖子,——他晉升為軍官了。我們喝了瓶香檳。維爾涅勒醫生跟在他后面走了進來。
“我并不祝賀您,”——他對格魯什尼茨基說。
“為什么?”
“這是因為士兵的外套于您實在十分合適,您得承認,那步兵的軍官服,就是在此地在礦泉療養地縫制的軍裝,并不會給您增添任何光彩……您看出來沒有,您到目前為止還一直是個很特別的人物,可是現在,您馬上就要落入普通而平凡的行列而循規蹈矩了。”
“品說吧,品說吧,醫生!您這并不會妨礙我高興。他不知道,”——格魯什尼茨基對著我的耳邊補充道,——“這些肩章給我帶來了多少希望……啊,肩章,肩章!你們那小星星,可就是那指路明星兒……不!我如今真是幸福極了!”
“你同我們一道兒到山坳那邊去溜達溜達嗎?”——我問他。
“我?在軍裝尚未做好時,我是怎么也不會在公爵小姐面前露臉的。”
“你要我去向她宣布你的喜訊?……”
“不,請千萬別說……我有心讓她吃驚呢……”
“可是你得先給我說說,你跟她的事兒進展如何?”
他發窘了,沉思起來:他倒是很想夸夸口,撒個謊——但是良心上又感到不安,然而與此同時又羞于坦白事情的真相。
“你自個兒是怎么認為的:她愛不愛你?”
“她愛不愛?得啦,畢巧林,你這都說的是些什么話呀!……哪能這么快呢?……就算她愛,那么,一個正派女子也不會將這事說出口來……”
“好!依你之見,一個正派男子想必也應當對自己的情欲秘而不宣喲?……”
“唉,老兄!凡事都要講究個方式;許多事情并不付諸言語,而只需憑心靈意會的……”
“這倒是實情……不過,對于我們僅僅從女人眼神中識讀出來的那種愛情,女人可是并沒有任何義務要去兌現的,但要是有了言語那可就……得留神點兒,格魯什尼茨基,她會哄騙你呦……”
“她?……”——他把眼睛抬向天空,自以為得意地微微一笑,回答說,——“我真可憐你喲,畢巧林!……”
他走了。
傍晚,人數很多的一伙人徒步向山坳走去。
據本地有學問的人士之見,這山坳可不一般,它乃是一個熄滅了的火山口;它位于瑪蘇克山的斜坡上,距城約有一俄里之遠。有一條在灌木叢與山崖之間蜿蜒著的羊腸小道,通向這個火山口;在往山上攀登時,我把手伸給了公爵小姐,而她在整個散步的全程一直都沒有松開我的手。
我們倆的交談是以一些刻薄的評點而開始的:我便把我們那些在場的與不在場的熟人統統給鞭笞了一遍,起初,我還只是道說他們身上的可笑之處,到了后來;我把他們品性上的惡劣方面也給抖露出來了。我的肝火被煽起來了,我是以玩笑而開場的——可收場時卻真的滑向實實在在的兇狠。起初,這種品頭論足還是很能使她開心,可是后來,這就讓她害怕起來了。
“您可是一個危險的人物!”——她對我說,——“我倒是寧愿迷入森林落到兇手的刀尖之下,也不愿成為你這舌頭的攻擊對象……我并不是開玩笑而求您:什么時候您動起念頭要說我的壞話,那時您最好拿把刀子把我給殺了,——我想,這對您也并不是一件很難的事。”
“難道我像一個兇手?……”
“您還要更壞些呢!……”
我思忖了片刻,然后擺出一副被深深打動的神態,說道:
“沒錯,還從童年起,我的命運就是這樣的!大家都在我臉上識讀出一些惡劣品性的標記,那些惡劣品性并不存在:可是,一旦有人把它們設想出來——它們也就生成了。我本來很謙遜——人們卻指責我滑頭:于是我就變得城府很深。我深深地體驗著善與惡;誰也不曾愛撫我,大家全都欺負我:于是我就變成一個很記仇的人;我小時是陰郁的——別的孩子性情快樂而夸夸其談;我覺得畝個兒比他們高明,——人們卻把我看得比他們低劣。這樣我便變成一個易于嫉妒的人。我本來是準備要熱愛整個世界的,——可是誰也不理解我:于是我就學會了憎恨。我的沒有光彩的青春歲月,是在與自個兒與社交圈的搏斗中逝去的;由于害怕嘲笑,我便把最好的情感都埋藏在內心深處:那些情感也就在心底枯死了。我訴說真情——人們不相信我:于是我就開始撒謊行騙;在好好地了解社交內情,下功夫熟悉上流社會的內幕之后,我便深諳人生的學問,于是,我看到別人不憑本事也能活得很幸福,不費心血也能享受到我正在這樣孜孜以求的那些好處。于是,在我胸中就萌生了一種絕望——不是那種人們常用手槍槍口去醫治的絕望,而是一種冷冰冰、軟綿綿的絕望,是以那種客客氣氣溫厚和善的微笑而掩飾著的絕望。我變成了一個精神上的殘疾人:我的心靈的一半已不復存在了,它已然干涸,已被蒸發,已經枯死,我把這一半割下來,拋掉了,——而另一半尚在蠕動著,尚且活著而向每一個人提供著效勞,不過誰也不曾發覺這種情形,因為誰也不知道這已枯死的另一半心靈也曾存在過;然而,如今您在我身心喚醒了對這一半心靈的回憶,我也把它的墓志銘讀給您聽了。一般說來,許多人總是覺得墓志銘都是可笑的,可我不這樣看,尤其是當我回憶起那些安息在墓志銘下面的東西時,我沒有可笑的感覺。不過,我并不強求您同意我這一見解;要是我這出格的言語讓您覺得可笑——那就請您開口嘲笑吧:我現在就可以預先告訴您,這絲毫也不會讓我傷心的。”
就在這一瞬間,我迎來了她那雙眼睛的諦視:淚水正在這雙眼睛里奔涌著呢;還一直放在我手心上的她那只手正在顫抖;她的面頰上泛起一片一片的緋紅;她這是在憐憫我呢!同情——所有女性都那么容易被它征服的那種情感,已經把它的魔爪伸進了她那毫無經驗的心田。這次散步的整個行程中她都心不在焉,不曾與任何人賣弄風情,——這可是一個醒目的好兆頭喲!
我們來到山坳跟前;女士們一個個都丟開了自己的騎士,可是她并沒有拋開我的手。本地的花花公子們的俏皮話并沒有把她給逗笑起來;她就站在其近旁的那座懸崖是十分陡峭而險峻的,它也并沒有使她害怕,而另一些小姐們則尖聲尖氣地驚叫起來,一個個趕緊閉上了眼睛。
在回去的路上,我沒有恢復我們這憂傷的交談;但對我那些空泛的詢問與笑話,她的回答既簡短又心不在焉。
“您戀愛過嗎?”——后來我終于這樣問她。
她直楞楞地盯了我一眼,搖了搖頭——立即重又墜入沉思之中:顯然,她很想說出什么話來,但她不知道從哪兒說起;她的胸脯在劇烈地起伏……有什么辦法呢!細紗一樣輕薄而透明的衣袖只是脆弱的盾牌,電流一樣的火星兒從我的手心直竄到她的手心:一切近乎情欲的情感都是這樣孕生的,我們卻往往要強行欺騙自己,總以為女人是由于我們肉體上抑或精神上的優點而愛我們;自然,這些優點確能啟動、能調諧女人的心,使之易于接受那神圣的火焰,但能決定整個事情的,畢竟還是最初的接觸。
“我今天可是太客氣了,這是事實吧?”——在我們從這次遠足歸來時,公爵小姐帶著一種挺不自在的微笑對我說道。
我們倆就此分手了。
她現在對自己已經不滿意了;她在譴責自己太冷淡呢……啊,這是第一步的,因而也是關鍵性的勝利!明天她就要回報我的。我對這一切已是爛熟于心了——而這也正令人乏味喲!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