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二日
飯館的大廳變成了貴族俱樂部的客廳;到九點鐘時,大家全都來了。公爵夫人帶著女兒屬于最后一批進場者;許多女士都帶著嫉妒與不友善的神情掃視著公爵小姐,因為公爵小姐梅麗的著裝很有趣味。那些自居為本地貴婦人的女士們一個個都藏起那份妒意,而紛紛向公爵小姐擁去。有什么辦法呢?哪里有女人相聚,哪里馬上就會出現(xiàn)上等與下等不同圈子的分野。格魯什尼茨基置身于擠在窗外看熱鬧的人群中,他站在窗下,臉貼在窗玻璃上,眼睛直楞楞地盯著他的女神,目光一刻也不曾從她身上移開;她從他所站著的窗口路過時,隱隱約約地向他點了點頭。他立刻便像太陽一樣光彩奕奕……開頭大家跳的是波蘭舞;接著跳起了華爾茲。踢馬刺丁丁鈴鈴地響起來,喇叭形裙褶自由自在地張開來,一對對舞伴飄飄欲仙地旋轉(zhuǎn)起來。
我站在一位頭上插滿玫瑰色的羽毛而身材胖墩墩的女士身后;她那身衣著的華麗讓人想起那流行鯨須架式筒裙的時代,而她那并不光滑的皮膚上的斑斑點點——則令人憶起那時興用黑色塔夫綢做美人斑的幸福日子。她脖子上最大的一顆贅疣剛好被那個帶裝飾性扣子的項圈給遮住了。她對她的舞伴———位龍騎兵大尉說:
“這位姓里戈甫斯基的公爵家的小姐真是個最討厭的毛丫頭!您想想看,她撞了我一下也不說聲道歉,反倒還轉(zhuǎn)過身去就用單目眼鏡來打量我……這也太滑稽了吧!……她有什么可傲慢的呀?該教訓她一頓才是……”
“這是不成問題的!”——殷勤的大尉回答道,走向另一個房間。
我立即走到公爵小姐面前,利用本地允許與不相識的女士跳舞這一自由的風俗,邀她跳一輪華爾茲;
她幾乎不能抑制住她那由衷的微笑,不能掩飾住她那份發(fā)自心底的得意;然而,她卻得以相當敏捷地擺出一副完全冷漠甚至嚴峻的樣子。她漫不經(jīng)心地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稍稍把頭側(cè)向一邊,于是我們就跳了起來。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更富性感更有彈性的腰肢了!她那清新鮮活的氣息吹拂著我的臉;有時候,那在華爾茲的旋風中披散開來的一綹鬈發(fā)就貼著我火燒火燎的面頰上滑動……我跳了三圈(她的華爾茲跳得極為出色)。她嬌喘吁吁,星眼朦朦,半啟半閉的小嘴唇幾乎難以用法文吐出那句客套話:“謝謝您,先生。”
沉默了片刻之后,我便擺出一副最溫順的樣子,對她開口了:
“我聽說,公爵小姐,作為您還完全陌生的一個人,我已經(jīng)很不幸地失去了您的賞識……您認為我這人放肆無禮……難道真有這回事嗎?”
“那您現(xiàn)在是不是很想讓我對這一評點予以確認呢?”——她做出一副顯示著嘲諷之意的鬼臉來回答我,不過,這樣子于她那張神氣活現(xiàn)生動活潑的面孔倒是非常相稱的。
“要是過去我曾有過某種欲讓您蒙受侮辱的放肆之舉,那么現(xiàn)在,就請您允許我擁有一個更大的放肆來向您請求寬恕……說真的,我倒是非常想向您證實,您對我的看法是錯誤的……”
“這對您來講,將是相當困難的……”
“何以見得?……”
“就因為您并不經(jīng)常上我們這兒來,而這類舞會想必日后也并不是經(jīng)常舉行的。”
“這就意味著,”——我尋思道,——“她們的門對我是永遠關(guān)閉的。”
“您知道的,公爵小姐,”——我以有些懊惱的口吻說。——“任何時候也不該拒絕一個悔悟的罪人:由于絕望他就可能會去加倍地犯罪……到那時……”
我們周圍的那些人發(fā)出了哈哈大笑與竊竊私語,迫使我轉(zhuǎn)過身去而中斷了正欲說出的句子。在離我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站著一群男子,他們當中就有那個龍騎兵大尉,就是他剛才表露出對可愛的公爵小姐的敵意;他現(xiàn)在看上去像是對什么事兒特別的滿意,搓著個手,笑哈哈地樂著,與他的伙伴們擠眉弄眼地鬧騰著。突然間,從他們這伙人中間走出一個穿著燕尾服、蓄著長長的小胡子的紅臉先生,此人邁著搖搖晃晃的步伐,直沖著公爵小姐走過來:他已經(jīng)喝醉了。他在一臉窘態(tài)的公爵小姐面前收住了腳步,把兩只手抄在背后,把一雙渾濁而灰暗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在她身上,用他那嘶啞的童高音發(fā)出了這樣的句子:
“請允許……得啦,這會兒干嗎還用什么法文講什么客套!……直說吧,我這是邀您陪我去跳一輪瑪祖卡……”
“您要干什么呀?”——她用顫顫巍巍的嗓子說道,同時向周圍的人投出求助的目光。糟了!她母親可是離她很遠,而這附近又沒有一個她熟識的男舞伴;有一個副官像是看見了這一切,但他卻縮進人堆里去了;生怕卷入這場糾紛。
“怎么啦?”——那位醉醺醺的先生對正在用手勢慫恿他的龍騎兵大尉擠了擠眼,然后又開口了,——“難道您覺得不合適?……我就這樣也還有再次邀您陪我跳瑪祖卡的榮幸呢……您,可能,以為我喝醉了吧?這沒關(guān)系的!……這樣跳起來更放得開的,我可以讓你相信……”
我看到,她馬上就要由于恐懼與憤怒而暈倒在地了。
我走到那醉醺醺的先生面前,相當狠地扭住他的胳膊,盯著他的眼睛瞪了他一下,要他走開,——因為公爵小姐早就答應與我同跳瑪祖卡了,——我這樣補了一句。
“得,那就沒辦法羅!……且等下回吧!”——他嬉皮笑臉地說著就走開了,退到他那幫頗感受辱的伙伴們那里,那些家伙立即把他拖到另一個房間里去了。
我得到的回報則是一束深情而銷魂的目光。
公爵小姐走到她母親身邊,把剛才這一幕從頭到尾給她細述了一遍;公爵夫人在人群中找到了我,就向我道謝。她對我聲稱:她認識我母親,并且還與我那足足有半打之多的姨母姑母們都很有交情。
“我真納悶,這是怎么回事呀,我們到如今競還沒有結(jié)識呢,”——她追上了這么一句,——“不過您得承認,這件事可全是你一人的過錯喲:您這樣見誰都躲得遠遠的,像個什么樣子呢。我希望,我的客廳里的空氣能驅(qū)散您的苦悶……不是這樣嗎?”
我對她說了一句任何一個人在這種場合都應當脫口而出的那種客套話。
卡德里爾舞沒完沒了,真也拖得太長啦。
后來,樂隊終于奏起了瑪祖卡舞曲;我與公爵小姐立即進入角色。
我對那位醉醺醺的先生,對我自己剛才的那番行動,對格魯什尼茨基均是一律連提也不提。漸漸地,剛才令人不快的那一幕留給她的印象便也就煙消云散了;她那小臉蛋又煥發(fā)出動人的光彩;她十分可愛地開起玩笑來;她的談吐很俏皮,并且還沒有那種對這份俏皮的刻意追求,聽起來又新鮮又灑脫,她的見解有時很深刻……我讓她去體味一個非常曖昧的句子,其意思是我早就喜歡上她了。她垂下了頭,臉上微微地浮現(xiàn)出一片紅霞。
“您可是一個怪人吶!”——接著,她抬起她那雙天鵝絨似的眼睛凝視著我,挺不自在地笑了起來,然后才開口道。
“我過去不想與您結(jié)識,”——我繼續(xù)說,“那是因為有一堆過分稠密的崇拜者包圍著您,而我則擔心自己會沉沒在這個人堆里。”
“您可是白白地擔心了!他們?nèi)紭O其枯燥無味……”
“全都是嗎!難道個個都是嗎?”
她直楞楞地盯了我一眼,仿佛竭力要記起來什么,然后,臉上又一次微微地浮現(xiàn)出一片紅霞,最后,終于斷然果決地說:全都是!
“甚至我的朋友格魯什尼茨基也是?”
“可他是您的朋友嗎?”——她說道,露出幾分懷疑。
“是的。”
“他,自然,不在令人乏味的那類人之列……”
“可是,應在不幸者之列,”——我笑著說。
“自然!而您覺得可笑嗎?我倒是情愿您能處在他的位置上……”
“那又有什么呢?我自己也曾經(jīng)是士官生,說真的,那還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期呢!”
“難道他是個士官生?……”——她很快地說道,然后又追了一句:——“可我先前還以為……”
“您先前以為什么呀?……”
“沒什么!……那位太太是誰呀?”
就在這關(guān)口,談話轉(zhuǎn)換了方向,后來再也沒有回到這個話題上來。
瑪祖卡舞結(jié)束了,我們倆就分手了——再見。女士們一個個坐上車散去了……我去吃晚飯,遇到了維爾涅勒。
“啊哈!”——他說,——“您到底還是這樣主動出擊啦!您可是一心想只通過在不可避免的死神面前拯救公爵小姐這一招而與她結(jié)識的喲。”
“我干得更好呢,”——我回答她說,——“我可是在舞會上于她昏厥之際而救了她一命!……”
“這是怎么回事?您給我說說!……”
“不,您還是去猜猜吧,——您這人可是能猜出這世上的一切事情的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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