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外國文學 > 外國名著 > 當代英雄(書號:285)

第一十章    公爵小姐梅麗----五月十三日

  五月十三日

  今兒一大早,我這兒來了一位醫生;他的名字叫維爾涅勒,可他是個俄國人。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我知道一位姓伊凡諾夫的,可他是個德國人。

  維爾涅勒可是一個出色的人物,這有許多理由可以為證。就像幾乎所有的醫生那樣,他是個懷疑論者和唯物論者,但同時還是一位詩人,這并不是戲稱,——一個在舉動上總是可以看出來,在談吐上也常常有所表露的詩人,盡管他這輩子并未曾寫下兩行詩。他研究過人的心臟里所有活生生的脈搏,就像學解剖的研究尸體的血管一樣,但他從來也不會把自己的知識利用起來;有時,一個出色的解剖學家就是這樣不會治愈那寒熱病。平常,維爾涅勒總愛在背地里嘲笑自己的病人;但我有一次也見到他面對一個垂死的士兵而流淚……他窮,幻想著變成百萬富翁,可是他這人又是不會為了金錢而去多邁出一步的:他有一次對我說,寧愿借貸給敵人,也不去施惠于朋友,因為若是借錢給友人,那就意味著是在出賣自己的慈悲,而仇恨則只會伴隨著對手的寬宏而相應地加深。他這人言語也頗尖刻:在他那品頭論足的招牌下,不止一個老實人被說成是庸碌無為的傻瓜而臭名遠揚;他的對頭們,礦泉療養地那些嫉妒成性的醫生,散布出這樣一個謠言,說他在給自己的病人畫漫畫呢,——于是,病人們一個個暴跳如雷,幾乎全都將他拒之門外。而他的朋友們呢,也就是所有在高加索服役的正派人,便竭力恢復他業已一落千丈的信譽,但也是徒勞一場。

  他的相貌屬于那樣的一種人,對這種人第一眼看上去會讓人頗為不快的,但隨后,當眼睛習慣于從這些不端正的面孔上識讀出一顆飽經滄桑而又純真高尚的心靈的印跡時,這種人就招人喜歡了。女人們對這種男人一看上就會愛得發瘋發狂的,那時,她們是不會用那些最鮮嫩最紅潤的恩底彌翁的英俊去替換他們的丑陋的,這種事例是常有的。應當將這一公正予以女人們:她們真有賞識心靈美的本能;也許正由于這一本能,類似于維爾涅勒這樣的男人才如此熱烈地愛戀著女人。

  維爾涅勒生得又矮又瘦又弱,簡直像是個嬰孩;他的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短,就像拜倫那樣;與身軀相比,他的腦袋顯得很大:他理了個從中縫往兩邊分的發型,這一來,他那頭蓋骨的凹凸不平就愈發醒目了,而這頭蓋骨上那些走向相反而又奇怪地交織著的溝壑,準會讓顱相相士驚訝不已。他那雙眼睛又小又黑,總是那么不安寧,孜孜不倦地努力著,欲看透您的心事。從他的衣著上便可看出那份對整潔與趣味的講究;他那雙瘦削多筋的小手戴著淡黃色的手套,就顯得十分好看。他的禮服、領帶與背心一成不變,一律是黑色的。年輕人便稱他為“梅菲斯托菲爾”,他裝出好像對這個渾號很生氣的樣子,其實呢,這渾號倒是逢迎了他那份自尊。我們倆很快就相互了解而成了朋友,這是因為我這人不善交友:兩個朋友中總有一人是另一人的奴隸,盡管通常的情形是兩人當中誰也不愿對自己承認這一點;當奴隸我可是不會的,而在這種情形下去支使別人——這個活兒又是挺傷腦筋的,因為與此同時還得去行騙;何況我本有仆人又本有金錢!我們當初是這樣成為朋友的:那是在c地……在人數眾多十分喧嘩的一幫青年中間,我結識了維爾涅勒;那天,晚會快要結束的時候,談話轉到哲學一形而上的話題上了;大家就信念這個問題議論開來:每個人都有各種各樣的信念。

  “至于說到我,那么,我所篤信的只有一個……”——醫生說。

  “那是什么呢?”——我很想聽聽至今一直沉默不語的這個人的意見,就追問道。

  “我篤信,”——他回答說,——“遲早我會在一個美麗的清晨死去。”

  “我比您要富有些,”——我說,——“除了這一個信念,我還有一個——那就是,我是在一個最糟糕的夜晚而擁有了降生人世的不幸。”

  大家都認為,我們這是在胡說八道,可是,說真的,他們當中誰也沒有說出什么比這更機智的話了。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們在人群中就都對彼此特別地關注起來。我們常聚到一塊兒,就兩人也非常正經地議說著一些抽象的事物,直到彼此都發覺我們這是在互相愚弄為止。那時,我們彼此先會心地盯視對方一眼,就像西塞羅所說的古羅馬占卜官當年所作的那樣,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個夠,然后,才懷著那份對這得以自在地度過的夜晚的滿意而分手。

  維爾涅勒走進我的房間時,我眼睛正盯著天花板,兩手墊著后腦勺,躺在沙發上。他坐到扶手椅上,把手杖放到墻角,打了一個呵欠,就通報說,外面熱起來啦。我回答說,蒼蠅騷擾我不得安寧,——接著,我們倆都沉默下來。

  “您注意到了嗎,親愛的醫生,”——我先開口了,——“要是沒有傻瓜,這世上就太寂寞了……您看,我們兩個都是聰明人;我們預先就知道,對于所有的事物都可以無休止地爭論下去,因而我們就不去爭論;我們差不多都知道彼此心里所有隱秘的念頭;一句話——對我們說來就是一部完整的故事;透過三層外殼,我們便可看見我們每一種情感的內核。悲傷的事物在我們看來是可笑的,可笑的事物——則是憂郁的,總而言之,說實話,我們對一切都是相當的無動于衷,除了我們自個兒;這樣一來,情感與思想的交換在我們之間已屬不可能之舉:我們倆彼此都清楚對方想要從自己這兒了解的那一切,因而我們也就不再想去了解對方的什么了;只剩下一種交際的途徑:講講新聞。請您給我講講什么新聞吧。”

  這一通冗長的演講,一下子就使我發困了,我閉上了眼睛,打了個呵欠……

  他想了想,回答說:

  “在您的一通胡扯中倒是有一個念頭。”

  “有兩個呢!”——我回答道。

  “您給我道出一個,我就給您說出另一個。”

  “行,那您就開講吧!”——我眼睛繼續打量著天花板,心里暗暗地微笑著,說道。

  “您一心想知道某一位來礦泉療養的人的某些底細,而且,您這是在關心誰,我也猜得出來,因為那邊已經有人在打聽您了。”

  “醫生!我們倆是絕對無法展開交談了:我們彼此都能識讀出對方的心曲。”

  “現在講另一個……”

  “另一個念頭是這樣的:我很想讓您來講述點什么;第一,這是因為聽人家講總不那么傷腦筋;第二,這自然無法失言;第三,這可以識破他人的秘密;第四,這就是因為像您這樣的聰明人,更喜歡的乃是聽眾,而不是講故事人。現在言歸正傳:公爵夫人里戈甫斯卡婭對您說了我一些什么呢?”

  “您非常確信品論您的是公爵夫人……而不是公爵小姐嗎?……”

  “完全確信。”

  “何以見得?”

  “因為公爵小姐詢問的是格魯什尼茨基。”

  “您有挺出色的判斷才能。公爵小姐說,她深信這位身著士兵外套的年輕人是因為決斗而被降級為士兵的。……”

  “我希望,您就讓她繼續蒙在這個愉快的錯覺所圍成的鼓里吧……”

  “自不待言。”

  “開場戲已經有啦!”——我興高采烈地叫嚷起來,——“那我們就來操心一番,安排一下這出喜劇的收場吧。這顯然是命運之神在關心我,好讓我不再寂寞了。”

  “我預感到,”——醫生說,——“那可憐的格魯什尼茨基將是您的犧牲品……”

  “您往下說吧,醫生……”

  “公爵夫人說,對您的面孔她并不陌生。我向她進言,她準是在彼得堡在社交場上的某個地方遇見過您……我說出了您的名字……這名字她早先就熟悉。看上去,您那番風流故事在那邊曾招惹起不少喧嘩……公爵夫人已開始講述您的那番浪跡,除了社交場上的流言蜚語,她大概還加上了自己的一些評點之辭……女兒十分好奇地聽著。在她的想象中,您可是成了新味小說里的英雄啦……我并沒有去反駁公爵夫人,盡管我知道她這是在胡說。”

  “夠朋友!”——我向他伸出手去,說道,醫生深情地握住我的手,繼續說:

  “要是您愿意,我就把您引薦……”

  “得啦!”——我猛地一拍手,說道,——“難道還有引薦

  英雄這一說嗎?除了把自己心愛的女人從那確定無疑的死神手中拯救出來,英雄與美人是不可能以別的途徑相識的……”

  “您真的想去追逐公爵小姐?”

  “相反,完全相反!……醫生,我終于贏啦:您并不了解我!……不過,這反倒讓我傷心,醫生,”——沉默了片刻之后,我繼續說,——“我這人任何時候也不親自去洞開我的秘密,而是極喜歡讓人家把它們給猜出來,因為這一來我總能一有機會就拒不承認它們。不過,您得給我講講這母女倆的背景。她們是怎樣的人呢?”

  “首先,公爵夫人——是位四十五歲的女人,”—維爾涅勒回答說,——“她這人的胃口好極了,可是血液組織功能損壞了;兩個面頰上總掛著潮熱的紅暈。她的后半生是在莫斯科度過的,在那兒她安安逸逸地打發時日,便漸漸地發胖起來。她喜歡那些專門描述男女間勾引偷情的笑話,當她女兒不在房間里的時候,她本人時不時地也講些不體面的事情。她向我宣稱,她女兒可是像鴿子一樣純潔。這關我什么事呀?……我倒真想回答她說,我不會對任何人說出這一點的,她盡管安下心來!公爵夫人是來治療風濕病的,至于她女兒究竟來治什么,上帝才知道;我囑咐母女倆每人每天都要飲下兩杯礦泉水,每周洗兩回鹽水泥浴。公爵夫人看上去并沒有支使人的習慣;她由衷地推崇女兒的聰明與學識,這女兒能用英文閱讀拜倫的原著,還懂代數:看出來,在莫斯科,小姐們一個個都做起學問來了,她們這事做得可不錯,真的不錯!我們那些男人本來大體上就不那么招人喜歡,要一個聰慧的女子向他們賣弄風情,想必已是叫人受不了的事啦。公爵夫人非常喜歡年輕人;公爵小姐卻帶著幾分鄙視的眼光打量著他們:莫斯科的作派!她們在莫斯科也只賞識那些上了四十歲的、愛說俏皮話的男人呢。”

  “那您到過莫斯科嗎,醫生?”

  “是的,我在那兒實習過好幾次呢。”

  “請往下說吧。”

  “哎呀,我好像全都說了……對啦!還有一點:公爵小姐似乎喜歡議論情感、情欲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她在彼得堡住過一個冬天,她不喜歡彼得堡,尤其是那里的交際圈:她想必是受到了冷遇。”

  “您今天在她們那兒不曾遇見到什么人?”

  “相反;有一位副官,一位繃著個臉神情生硬的近衛軍軍人,還有一位新來的女士,說是公爵夫人婆家的親戚,這女士很有幾分姿色,但看上去病得也不輕……您在井邊沒有遇見過她嗎?——她中等身材,一頭金發,端莊的面孔,癆病鬼那樣的臉色,而在右側面頰上則有一顆小黑痣:她那張臉以其獨特的表情著實令我驚訝。”

  “一顆痣!”——我從牙縫中嘟噥出這個詞。——“真的嗎?”

  醫生瞥了我一眼,把他的一只手放到我的心口,得意揚揚地說:

  “她可是您的熟人!……”——我的心臟恰恰比平常更猛烈地搏動著。

  “現在可輪到您贏了!”——我說,——“我只有指望您了:您可不得出賣我呀。我還沒有與她謀面,但我深信,在您所畫的這幅肖像中我認出了一個我在久遠的往日愛過的女人……請別對她談起我,一句話也甭提;要是她問起來,您就盡說我的壞話好啦。”

  “悉聽尊便!”——維爾涅勒聳聳肩膀,說道。

  在他走開后,一份難言的哀愁便揪住了我的心,這是命運之風把我們倆又席卷到高加索,抑或她知道定能遇見我而特意趕到這兒來了?……我們怎樣見面才是呢?……再說,她知道不知道此間已開場的這出戲?……我的預感從來沒有騙過我。這世上還沒有第二個人像我這樣受制于往昔經歷的您意擺布。任何一個有關往昔的悲歡離合的回憶,都像疾病一樣打擊著我的心靈,并從我心底引出那些曾在往昔歲月里激蕩過的音響……我這人天生的性情粗拙愚頑:我可是什么也忘卻不了,——不管它是什么!

  下午,大約六點左右,我出門上街心花園溜達:那兒已經麋集著一群人;公爵夫人帶著公爵小姐坐在條凳上,被一幫年輕人圍繞著,這些年輕人正在爭先恐后地向她們獻殷勤。我在與這群人相隔一段距離的另一條凳上坐下來,叫住兩位相熟的龍騎兵軍官,便開始給他們講起一些奇聞軟事來;看出來,所講的挺荒唐,因為他們聽了樂得就像發瘋似的哈哈大笑起來。好奇心把簇擁著公爵小姐的那幫年輕人當中的好幾個人吸引到我這兒來了;漸漸地,大家全都離開她而加入我這邊的圈子里。我不停地講著:我說的那些令人捧腹的笑話,機智得近乎迂腐,我對那些正從我們身邊經過的古里古怪的路人的嘲弄,刻毒得近乎瘋狂……我一個勁兒地逗樂我這一大幫聽眾,直到太陽落山。有好幾次,公爵小姐挽著母親從我身邊走過,這母女倆的身邊還有一位瘸腿的小老頭陪伴著;有好幾次,公爵小姐的目光擲落到我身上,這目光表露著惱火但又欲竭力顯示出冷漠……

  “他在給你們講些什么呢?”——她向一個出于禮貌而回到她身邊的年輕人問道,——“想必,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自己在戰場上建立的功勛?……”——她說出這句話時嗓門很高,準是故意要挖苦我一下。“啊哈!”——我思忖道,——“您這可是在動真格地生氣啦,親愛的公爵小姐;您等著瞧吧,往后這種事說不定還有的是呢!”

  格魯什尼茨基像一頭兇猛的野獸跟蹤著她,他的目光一直都沒有從她身上移開:我敢打賭,明天他就會請求一個什么人把他引薦給公爵夫人。她會非常高興的,因為她正寂寞得很。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  

互聯網出版許可證 新出網證(滬)字59號  滬ICP備14002215號

滬公網安備 31010602000012號

色综合久久88色综合天天 | 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久久亚洲av无码精品浪潮| 一级做a爰片久久毛片免费陪| 国产精品久久久99| 狠狠色婷婷久久一区二区| 亚洲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久久hs | 久久强奷乱码老熟女网站| 久久久婷婷五月亚洲97号色| 久久久久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 Xx性欧美肥妇精品久久久久久 | 少妇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国产精品欧美久久久久天天影视 | 无码国内精品久久人妻蜜桃| 青青草国产成人久久91网| 中文字幕乱码人妻无码久久| 免费国产99久久久香蕉| 久久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午夜| 久久久久99精品成人片牛牛影视| 77777亚洲午夜久久多喷| 无码乱码观看精品久久| 久久国产精品免费一区| 国产精品欧美久久久久天天影视| 久久99国产综合精品免费| 久久人人爽人人人人爽AV| 人妻久久久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亚洲精品无码aⅴ大香| 久久综合九色综合网站| 麻豆AV一区二区三区久久| 久久精品国产精品亚洲毛片| 伊人久久免费视频| 亚洲国产成人精品女人久久久 | 99久久婷婷国产一区二区| 93精91精品国产综合久久香蕉 | 伊人久久大香线蕉亚洲五月天| 老男人久久青草av高清| av无码久久久久久不卡网站| 国产精品热久久毛片| 伊人久久综合精品无码AV专区 | 久久er国产精品免费观看2| 亚洲Av无码国产情品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