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裹緊斗篷,在籬笆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放眼遠方;只見從我面前伸展開去的,是被夜間風景騷擾得激動不安的大海,這大海的濤聲,猶如那昏昏欲睡的城市的喧囂一樣單調,它使我想起往昔的歲月,把我的思緒轉引到北方,轉引到我們那寒冷的京都。一個又一個的回憶潮水般地涌入我的腦海,我不知不覺地沉入出神狀態……就這樣過了一小時光景,也許還要更長一些……突然間,某種像歌一樣的聲音令我的聽覺為之一振。的確,還正是歌聲,一個女性的、清新亮麗的小嗓門里發出的歌聲,——可是,它從哪兒來的呀?……我側耳諦聽……這調子很奇怪,忽兒悠長而凄涼,忽兒急促而豁朗。我環顧四周一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再定神諦聽——那聲音仿佛自天而降。我舉目仰望:便見在我住的這小茅屋的屋頂上,站著一個身著條紋布裙的少女,她頭上的發辮披散著,活像一個美人魚。她用手跡在眼簾上擋住直射的陽光,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遠方,一會兒朗朗大笑,一會兒自言自語,一會兒重又開口吟唱。
我逐字逐句地記下了這支歌:
碧浪滾滾的大海上,
一葉葉小船在漂蕩,
像是那自由的神靈在領航,
一張張白帆乘風破浪;
我那只小船,
就在這些白帆中間,
我的船兒沒有帆,
只有一雙槳,還十分簡單;
風暴一呼嘯——
那些古船
便揚起像翅膀一樣的風帆
向涼濤駭浪迎戰。
我深深地彎下腰
向大海祈禱:
“可惡的海洋,
你可不得顛翻我的小船:
我的小船它載運的,
那可是珍寶,
在黑夜中駕馭著它的,
可是一個無所顧忌的人兒。”
聽著聽著,我的腦海中不禁涌現出一個念頭,昨夜我聽見的正是這聲音;這使我立刻尋思起來,可是當我再次舉目仰望那屋頂上,那少女已經不見了。忽然間,她竟從我身邊溜過,一邊哼唱著另一支歌兒,一邊用手指骨節打出清脆的響榧,跑進老太婆的屋子里,隨即只聽見她們吵起來。老太婆生氣了,可這少女卻放開嗓門哈哈大笑起來。一轉眼,我又看見我的這個溫迪娜又蹦蹦跳跳地跑了出來;在她跑到與我并肩的時候,她便收住了腳步,直愣得地盯著我的眼睛,仿佛是由于我在這地方面十分驚訝;這么看了一眼之后,她就若無其事地轉過身,悄悄地往港口那邊下去了。事情并不是這樣就結束了:整個這一天她老是在我住的這小屋子周圍不停地轉悠,她那歌聲,那蹦蹦跳跳的鬧騰,一分鐘也不曾消停。真是個奇怪的生靈!她的臉上并沒有任何發瘋的跡象;相反,她那擁有火辣辣的穿透力的一雙眼睛總是停留在我身上,這雙眸子,仿佛天生地賦有某種磁石般的魔力,這副目光,好像每一回朝你投來時都是在期待著詢問。可是,一旦我真要開口,她就狡黠地微笑著而跑開了。
我還從未見到過這樣一種女子,壓根兒沒見過。她遠非美人,但我這個人對于什么是美也有自己的成見。她身上是有許多血統純粹的標志……女人的血統,也就像馬的血統一樣,可是大有學問的,這一發現本來屬于青年法蘭西。它,也就是血統,而不是青年法蘭西,在大多數情形下是經由步態、手與腳的形態而顯現自身的;尤其是鼻子的形態更有很多的意味。一只標致的鼻子,在俄羅斯是比一雙玲瓏的小腳還要更罕見的。我的這位女歌手看上去不超過十八歲。她那異常苗條而靈巧的身段,她那十分獨特的微微側著腦袋的姿勢,她那秀長的淡褐色的頭發,她的脖頸上與肩膀上稍見黝黑的肌膚所泛出的那種金燦燦的光澤,尤其是她那標致的鼻子,——所有這一切都令我著迷讓我動心。盡管在她那斜睨里我也識讀出某種野性與疑心,盡管在她那微笑中也包含著某種莫名其妙的東西,然而,成見的力量就是這樣強大:一只標致的鼻子一下子就讓我失去了理智;我想入非非,像是找到了歌德筆下的迷娘,這可是他那德意志式的想象力所孕生的一個奇妙絕倫的美人,——的確,在這兩個女子身上確有許多相似之處:她們都是這樣地從極度的激動而迅速地轉成徹底的寧靜,都是這樣地說著神秘兮兮的話語,都是這樣地蹦蹦跳跳鬧騰著,又吟唱著古怪的歌曲
傍晚時分,我在門口攔住她,同她作了這樣一番交談。“美人兒,你給我說說吧,”——我詢問道,——“你今兒在屋頂上那是干什么呀?”——“噢,我那是望一望風從哪一方吹來。”——“這與你有什么相干?”——“風從哪一方吹來,幸福也就從哪一方飛來。”——“怎么啦,難道你這是用歌兒召喚幸福?”——“哪兒有人歌唱,哪兒就有幸福時光。”——“你可別給自己也唱來悲哀喲?”——“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是吉便是兇,由兇化吉又并不很費事。”——“倒是什么高人教會你這支歌的?”——“誰也沒有教我;自個兒心一動——隨口便唱出來,誰該聽,誰就能聽見;誰不該聽呢,誰也聽不明白。”——“那你叫什么名字呀,我的歌手?”——“誰給我施了洗禮,誰便知道。”——“那么,是誰給你施洗禮的呢?”——“這我怎能知道。”——“好一個城府很深的小鬼!但我這已打聽到了你的一些底細啦。”(她可是面不改色,連嘴唇也不曾顫動一下,仿佛說的根本不是她。)“我可是打聽到,你昨天夜里上海岸邊走了一趟。”于是,我就挺正經地向她講述了我所窺見的那番情景,滿以為這會讓她發窘的——但卻沒有一點效果!她放開嗓門哈哈大笑起來。“見到的不算少,能識破的并不多;至于那能識破的,您可得將它埋在心底擰上那心鎖喲。”——“要是我不去鎖,譬如說,我動起向司令官告密的念頭呢?”——我說這句話時,還擺出了一副非常嚴肅甚至嚴厲的神色。她陡然蹦了一下,開口唱起歌來,一轉眼就消失了,猶如灌木叢中突然受驚而飛的小鳥兒。我最后那句話說得真不是地方;我當時也不曾慮及這句話的分量,但是后來,我可就有機會為這句話而深深懊悔了。
天色一暗下來,我就吩咐那哥薩克勤務員去燒一壺行征之前照例要喝的濃茶,我自個兒呢,點亮蠟燭,在桌子旁坐下,拿起那旅行煙斗便抽起煙來。我就要喝完第二杯茶了,門忽然吱吱地響了一下,隨即就聽到我背后響起窣窣的裙子聲與沙沙的腳步聲;我哆嗦了一下,轉過身來,——原來是她,我的溫迪娜!她在我對面悄然坐下,一言也不發,只用她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但她這目光直讓我感覺到那妙不可言的溫柔;它使我想起往昔的歲月里也曾領受的那些目光,可它們又是那樣地玩弄過我的生命。她好像在期待我發問,但我卻默默無語,全身心沉入那難以言喻的窘惑。她的臉上泛著一層渾沉沉的蒼白,這蒼白表露出內心的騷動;她的一只手下意識地撫摩著桌面,我在這只手上也看出那些微的顫動。她那胸脯,忽兒高高地聳起來,忽兒它又像是在屏住呼吸。這幕劇漸漸地也讓我膩味了,我準備馬上就以最無詩意的方式去打破這沉默,也就是斟杯茶遞給她,可就在這一剎那她突然跳起來,用雙臂摟住我的脖子,于是,一個濕滋滋、火辣辣的熱吻便響當當地飛上我的嘴唇。這弄得我兩眼頓時發黑,腦袋陡然發暈,我迅即便以血氣方剛的青春激情所具有的全部力量把她擁入我的懷抱。但是,她這會兒卻對著我的耳朵輕聲輕語地說道:“今兒夜里,等大家都睡下了,你就上岸邊來吧,”——隨即就像條蛇似的從我的手臂里溜滑出去,接著便像箭一樣地竄出了屋子。在穿堂里,她碰翻了茶壺,也踢倒了擺在地上的蠟燭。“瞧這個鬼丫頭!”——那個坐在干草上,正在幻想靠壺里剩下的那點熱茶來暖暖身子的哥薩克勤務員,在壺翻燈滅之時嚷了起來。只是到了這會兒,我才清醒過來。
大約兩小時過后,港口上全然寂靜下來之時,我叫醒了我那哥薩克勤務員。“要是我開槍,”——我對他說,——“你就跑到岸邊來。”他瞪著兩眼,機械地回答道:“是,長官。”我把手槍往腰帶上一插,就出門了。她在往岸邊去必經的斜坡上等到了我;她身上的衣服少得不能再少了,只有一條不大的圍巾從腰部纏繞著她那苗條而靈巧的身段。
“跟我來吧!”——她拉住我的手說。于是我們倆就往下走。我現在也不明白,那時我怎么沒有把脖子給扭傷;在斜坡下面我們拐向右側。一走上昨夜我跟蹤小瞎子的那條道。月亮還沒有升上來,深藍色的天幕上只有兩顆小星星閃爍著,猶如兩只救生塔在發光。一排排的浪頭洶涌而有節奏地滾滾而來,稍稍浮起一只泊在岸邊的孤零零的小船。“我們到船上去吧,”——我的這位萍水相逢的女伴說道,我猶豫起來——我還并不是那種酷愛在海上作溫情脈脈的蕩悠的多情公子,但后退也不是時候。她一抬腿就跳上了船,我跟隨她也上去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已發覺我們的船已經漂離岸邊。“這是怎么回事?”——我生氣地說道。“這就是說,”——她用雙臂摟住我的腰,一邊把我按到板凳上坐下,一邊回答道,——“這就是說,我愛你……”她的一個面頰緊緊地貼著我的一個面頰,我立即感覺到她那熾熱撩人的氣息撲面而來。突然間,只聽見撲通一聲——有什么東西掉海里去了:我急忙往腰間摸去——手槍已經沒有啦。哎呀,一種令人發怵的疑慮立刻握住了我的身心,身上的血一下子涌上頭來!我回首望去——我們離岸差不多已有五十沙繩,而我又不會游泳!我倒想把她從身上推開——她呢,卻像貓似的緊緊地揪住我的衣服,陡然間猛力一推我,險些兒把我推入海里。小船搖晃起來,不過我還能站穩,于是在我們倆之間,一場殊死的搏斗便展開了。極度的惱怒平添了我身上的力氣,但我很快就發現,在動作的靈巧上我遠不如我這位對手……“你這是想要干什么呀?”——我緊緊地捏住她的小手,嚷起來;她的手指被我捏得咯吱咯吱直發響,但她并沒有叫出聲來她那蛇一樣的本性忍受住了這一拷刑。
“你看見了,”——她回答說,——“你會去告發的!”——頓時、她就使出她那過人的氣力一下子把我掀倒在船舷上;我們倆腰部以上的半個身子都懸在船外;她的頭發已經擦及水面;這可是性命攸關的一剎那。我用一個膝蓋頂住船底,一只手抓住她的一條發辮,另一只手扼住她的喉嚨,她一松開我的衣服,我就立即把她拋進海浪里了。
天色已經相當黑了;她的腦袋在海浪的泡沫中還閃現了一二次,后來我就再也沒有看見了……
在船底,我找到了半截舊槳,就用它湊合著劃動小船,經過好半天的折騰才泊進港口;在沿著海岸折回我那小茅屋的途中,我情不自禁地朝昨夜小瞎子等候著夜航者的那個方向望望;月亮已經升上天空,我仿佛看到有一個穿白衣的人坐在岸邊;我被好奇心驅使著,就躡手躡腳地折過去,在岸邊那塊懸崖上面的草叢里伏下來,稍稍地探出頭,我從這峭壁上就能把那下面的一切動靜看個清清楚楚,在認出那白衣人就是我的魚美人之時,我并沒有非常驚訝的感受,反而差不多是高興了一陣。她正在擰去她那長長的發辮上的海浪的泡沫;濕漉漉的襯衫更清晰地勾勒出她那苗條的身段和高聳的乳峰。不久,遠處出現了一只小船,它飛快地漂過來,靠了岸;從這小船上,就像昨夜一樣,走出一個人來,這人戴著韃靼人式的帽子,卻理了個哥薩克式的發型,在他那皮腰帶上橫插著一把大刀。“伊昂柯,”——她說,——“全完啦!”隨后,他們的交談還往下繼續著,但聲音是那么小,我什么也沒有聽出來。“可是那小瞎子呢?”——伊昂柯終于提高了嗓門,說道。——“我打發他去了,”——回答是這樣的。幾分鐘之后,那小瞎子露面了,他肩上背著一個口袋,他們便把這口袋放到那小船上。
“你給我聽著,小瞎子!”——伊昂柯說,——“你得守護好那個地方……知道嗎?那兒可都是很值錢的貨……你就告訴(那名字我沒聽出來)說,我再也不是他的奴仆了;事情弄糟了,他是再也見不著我啦;現在很危險;我要去別的地方找活兒,他可是再也找不到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啦。對了,你還對他說一句,要是他給工錢時大方一些,那么伊昂何也不會離開他而去;我可是去哪兒都有生路,只要哪兒有風在叫有海在鬧!”——沉默了片刻之后,伊昂何又繼續說道,“她將跟我一塊走;她不能留在這兒了;至于那老太婆,你去告訴她:人家說,她活得夠久了,現在也該死啦,也該知道什么叫誠實。她再也見不到我們了。”
“那我呢?”——小瞎子怨聲怨氣地說道。
“我要你干什么?”——回答是這樣的。
也就在這會兒,我的溫迪娜一縱身跳上了船,向她的那個伙伴招了招手;伊昂柯先是說了一句:“喏,給自個兒買些蜜糖餅干吧,”然后便往小瞎子手中塞了些什么。——“就這么一點兒?”——小瞎子說道。“呶,還給你一個,”——那掉到地上的一枚錢幣撞擊石頭發出了清脆的響聲。小瞎子并沒有去撿起它。伊昂柯坐上了船,風從岸上刮過來,他們升起了小帆,迅速地破浪而去。在月光的映照下,在黑沉沉的浪峰之間,這張白帆閃爍了好半天;那小瞎子一直坐在岸邊,忽然間,我似乎聽到了一種像是號啕的聲音:那瞎眼的小男孩真的是在哭,哭了很久,很久……我的心頭頓時涌起一股憂愁。為什么命運要把我扔進這些心地誠實的走私販子的平和自在的生活圈之中呢?就像一塊石子被扔進平靜無波的泉水里,我攪動了他們的安寧,而我自己呢,險些兒也就墜入水底,頗像那塊自作自受的石子!
我回到住處。在穿堂里、那枝快要燃盡的蠟燭在小木碟中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我的那位哥薩克勤務員違背命令,死死地睡著,兩只手抱住槍。我沒有驚動他,拿起蠟燭,走進小茅屋里。哎喲!我那個存放貴重物件的小匣子,那把鑲銀的馬刀,那柄達格斯坦短劍——那是一位友人的贈品——全都不翼而飛了。到了這會兒我才弄明白,那該死的小瞎子肩上背的那口袋里裝的是些什么了。我相當不禮貌地抬起腿一腳踹醒了那哥薩克,斥罵了他一頓,自個兒生了一通氣,還能干什么呢?要是向上司報案說,一個瞎眼的小男孩把我給偷了個精光,而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又差一點兒把我給活活淹死,這不是要讓人笑掉大牙嗎?
上帝保佑,一大早終于得到了通報說可以啟程,我便離開了塔曼。至于那老太婆與可憐的小瞎子后來怎樣了——我不清楚。我哪兒還能顧得上人間的快樂與不幸呢,要知道,我只是一個到處流浪的軍官,況且隨身還帶著驛馬使用證而一站一站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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