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學(xué)行類（三）

　　潘次耕學(xué)行

　　潘次耕耒，幼時與人賭記，取歷日試之，首尾過目，不遺一字。徐俟齋沒，無尺寸之產(chǎn)，舉孀婦孤孫以托，次耕恤之終其身。

　　張文端養(yǎng)心法

　　桐城張文端嘗云：“五六年來得一法，一身五官百骸，聽其與憂喜煩苦相纏綿，獨守方寸靈府之地，制為一城，堅閉四門，不許憂喜、榮辱、進退、升沉、勞苦、生死、得失一切之念，闌入其中。或稍疏虞，打入片刻，即忙驅(qū)逐，仍前堅守。若此外之聲音笑貌，惟有聽其波委云屬，與憂喜相浮沉而已。更有安心一法，非理事決不做，費力挽回事決不做，敗壞生平、不可告人事決不做。衙門中事一切因物付物，一事當(dāng)前，只往穩(wěn)處想，不將迎于事前，不留滯于事后，用以每臥輒酣，當(dāng)食輒飽，視斗室如千巖萬壑。燭下濁酒一杯，以解饑劬；清琴一曲，以調(diào)心氣。此則一二年來之又一進境，較之昔時急于進退，以致形神交困者，則差勝也。”

　　華豫原

　　無錫有奇士，曰華豫原。方歲乙未，撫吳儀封張公坐事逮，部使者偕制府即訊于潤州，而羈管公城隍廟中，甲而守之，生獰如乳虎，非著門籍，不得輒出入，門生故吏，無敢向邇者。豫原聞難，自無錫疾馳，一晝夜逾三百里，至京口唁焉。既抵廟門，不得入。而顧見有官人傳呼來，帶弓，騎而從者數(shù)人，至門，門焉者皆卻立。官人下馬入，從者皆入，豫原則闖然隨之入，數(shù)折而達。張公請室門外，即又不得入。徘徊往來，所以屬其門者方故萬端，然卒不得入。門者曰：“客何為者？始吾以客為從官人來，故不誰何客，乃今知妄男子耳。不去且得罪，制府怒不可犯也。”豫原大笑應(yīng)曰：“若乃以制府嚇我耶！向令吾惴惴制府者，吾安得至此？且天下事不可知，往者張公嘗與噶禮訟矣，部使者按事至再，無直張公者。賴天子明圣，張公撫吳自如，而噶禮卒抵罪。今張公雖就逮，萬一上復(fù)有后命如異時事，若等何面目復(fù)見張公？”言已，索筆大書其爵里姓名，付門者達張公所，曰：“可達，達之；不可，則以此紙上制府言狀，惟制府死生。”當(dāng)是時，日漸西夕，而豫原語侵制府益急，門者縮頸。既已無可奈何，則入白守者，而守者亦頗聞余語色動，為言于張公。張公命之入，豫原乃入，相勞苦如平生歡，良久乃去。越數(shù)日，部使者之祠報毀矣。初，部使者視學(xué)江左有聲，吳中人士為祠于江陰，歌舞之。當(dāng)張公之與噶禮交訟也，部使者按事至吳，吳中自士大夫下，遮馬首以千萬數(shù)，愿無奪我張公。而部使者頗不直張公，吳中人固怒甚。及是役也，部使者與制府劾張公欺謾不讎，罪且至殊死，吳中人咸涕泣不知所為，而會豫原自京口來，具言張公就逮良苦，則益洶洶然，顧無所發(fā)怒。豫原遂言曰：“狄梁公之有祠魏州也，其子景暉弗類，魏州人毀之，不復(fù)祠。今日之事，得復(fù)有香火情耶？”于是眾數(shù)千人奔部使者祠下，爭撤屋瓦投之，以臣牛東西曳，榱棟盡折，或焚燒其余，呼聲動天，埃起漲數(shù)十里。明日，制府聞狀，大駭，陰使人廉問主名，疏以去，然竟無如何也。當(dāng)是時，豫原幾不免，亦以此名聞江淮間。豫原名希閔，著有《廣事類賦》等書行世。其人斂退就懦，粥粥若無能者，而遇公正發(fā)憤乃若此，上卒不用部使者議，而驛召張公，命以白衣領(lǐng)倉場職（見方如《集虛齋古文》）。

　　曲園居士曰：所云部使者，乃張文端公鵬翮也，曾以兵部侍郎視江蘇學(xué)政。文端亦一代名臣，而此事不能無遺議云。

　　鄭先生回光續(xù)卦

　　武進宿儒鄭先生環(huán)，干、嘉之際以經(jīng)學(xué)名宇內(nèi)，躬行峻節(jié)，志在經(jīng)世。自以學(xué)成不得用，常與當(dāng)路言民間疾苦，于兵政海防屯田尤詳切。人或倦且厭，先生囂囂不已，蓋冀其偶一聽用也。嘉慶十一年，卒甘泉訓(xùn)導(dǎo)官署。客或往唁，見先生朝衣冠端坐，持筆疾書，客大驚，問先至者，則曰：“先生以丑初疾革，浴畢斂以公服，天始曙，忽起索紙筆曰：‘吾注《易》有四卦未卒業(yè)，是以回光續(xù)成之。’”客坐候至酉，先生始擲筆長嘆而瞑，急舁上床，身已僵冷，而卦注畢矣。見包世臣慎伯《藝舟雙楫》，慎伯即往唁之客之一也。按茲事奇誕駭聞，為講學(xué)家所弗道，然慎伯非妄言者，且細思其故，儒者讀書一生，時時以濟人利物為志，當(dāng)耄期進德，欲凈理純，其耿耿不昧之精靈，收攝片時，原可去來自主。此仍圣賢臨深履薄之功，非二氏羽化、涅之幻也。

　　張船山身后事

　　船山太守自萊州引疾，客游吳中，未及三載，以甲戌三月卒于虎丘山塘寓館，即所謂“樂天天隨鄰屋”者。說者謂其《過常州艤舟亭》句云：“回首大峨天萬里，此中曾有未歸人。”皆詩讖也。逾年，其家人扶柩旋里，后有自都門來者，言船山故人某公，夢其索助資斧還蜀。余初未信其說，后見吳山尊學(xué)士手書“題《船山詩集》即寄鮑樹堂太仆”之作，落句云：“身后更傳元伯夢，石交肯讓古人完。”自汪君卒后，見夢于樹堂，樹堂命子以千金歸君櫬，始知實有是事。太仆真不愧通幽范巨卿矣。學(xué)士別有句題《船山集》云：“盛名未弭無年憾，生氣恒如現(xiàn)在看。”自注“上用王語，下用庾道季語。”王椒翁曰：“此確是挽船山詩。”（按二語見《世說新語》。道季名，庾亮子也）。

　　張芑堂南瓜作贄

　　印印川言，海鹽張芑堂征君燕昌，少年曾受業(yè)于丁敬身先生。初及門時，囊負南瓜二枚為贄，各重十余斤。丁先生欣然受之，為烹瓜具飯焉。浙中至今傳為美談。

　　姚鏡堂清貧

　　歸安姚鏡堂兵部學(xué)爽，學(xué)問贍博，品尤高卓。官京師數(shù)十年，寓破廟中，不攜眷屬，趨公之暇以文酒自娛，朝貴罕識其面。曾典貴州鄉(xiāng)試，門下士饋贄金者力卻之，惟贈酒則受。因是貧特甚，出不乘車，隨一僮持衣囊而已。所服皮衣冠，毛墮半，見其享，每彳亍道中，郡兒爭指笑之，兵部夷然自若也。嘗賦《梅子》詩云：“臭味偏于吾輩近，風(fēng)懷莫遣女郎知。”一時推為絕唱。其它佳句如《謝人送菜》云：“但使斯民無此色，愿教我輩味其根。”《送閔貢甫之揚州》云：“養(yǎng)志未須嫌祿薄，讀書大好是官閑。”皆清妍絕俗。

　　黃莘田篤師生誼

　　福州黃莘田任，詩才淹雅，為八閩巨手。宰四會，以耽硯劾歸。許謹齋壬午典試所得士，師弟誼篤，往來淮南十?dāng)?shù)年，與鄉(xiāng)先生皆相契。乾隆丙戌，紫坪游閩中，莘田年逾八十矣，談及師門后嗣凋零，園林荒落，太息失聲，老淚盈把。因述生平知遇及當(dāng)日門廷賓客之盛，紫坪即席贈以詩云：“給諫聲華一代才，珊瑚網(wǎng)向八閩開。千秋盛業(yè)傳衣在，不負當(dāng)年玉尺來。珠湖一曲水云偏，四十年前泊畫船。燕子歸飛門巷改，傷心莫問舊平泉。秋滿寒原宿草繁，故家文獻幾人存。誰知瘴嶺千重外，白發(fā)門生話舊恩。”莘田讀之凄咽，為之罷酒。莘田禮闈下第，垂翅南歸，資脯告匱，附舟至淮，為同舟子所窘。時許方遠宦，不得已走謁吳中允西李。時吳與黃未識面也。中允一見云：“君即賦某詩黃莘田耶？念中言子久矣。”商之夫人，舉釵環(huán)盡付質(zhì)庫，得百金，為償舟中逋。居久之，資送歸閩，亦莘田為紫坪言。

　　邵學(xué)祉之清苦

　　鄞縣邵學(xué)祉先生基，為康、雍、干三朝近臣，久以卿貳參匭司，先后侍直兩書房，出撫江蘇。方貴盛時，妻不衣帛，旁無姬侍；客至，魚菽蕭然，人多議其矯。及公卒，諭祭使者至門，隘巷不容肩輿，則步以入；矮屋不足以容廣筵，則畢事于檐溜之下。中外知交，始嘆公貞操不可及。公子檢討鐸，早卒；孫洪，官至禮部侍郎，克繩祖誥，清恐人知。

　　陶紫笥之志節(jié)

　　陶紫笥進士元淳，昆山、常熟兩尚書之鄉(xiāng)里也。年少入都，能文章，尚志節(jié)，季野、百詩皆忘年交之。昆山領(lǐng)史局，季野為之任考索，而頗委紫笥以文。已而為忌者所排，與昆山絕。紫笥甫通籍，一日在翁邸，翁之子，妄人也，辱何義門于眾中。紫笥憤甚，請翁出，以正誼責(zé)之。翁護其子，甚不直紫笥。紫笥長揖出，且謂之曰：“明公之力，不過使陶生不為翰林，請從此辭。”已而果不與館選。出令粵之昌化，有惠政。嗚呼！紫笥設(shè)當(dāng)時稍依違其間，驥尾青云，宜可旦夕致通顯。然而冰山一頹，西江莫濯，安得復(fù)與萬、閻諸老宿追逐于文苑、儒林二傳中哉！

　　朱高安之學(xué)行

　　朱高安少好學(xué)，用志不紛。塾師嘗會飲，公不與，讀書不輟。師命爨夫遺以酒肉，置座間，若無睹也。每見古大儒名臣循吏之行，輒筆記之。讀公年譜，此乃公年十八讀書龍城寺事也。公以康熙三十二年癸酉領(lǐng)江西解，長洲宋太史大業(yè)拔之落卷中，評語嘉賞極至，末云：“曠世逸才，伯祥大士之后一人而已。”拔冠多士，以為振靡起衰之式。宋為大學(xué)士文恪公子，揭曉相見，嘆曰：“河目海口，昔惟先公，今見吾子”，是太史又不僅文章巨眼矣。高安撫浙，崇儉獎廉，諭民嫁娶之節(jié)，里黨賓蠟燕會，止五簋，俱有常品，浙人呼為朱公席。道見一婦人盛妝，問其夫，賣菜者，命入署，至廚下，問誰為夫人。時夫人與女奴雜作，婦人莫之辨。公指示之曰：“此炊者，夫人也。”命留侍夫人午飯，饌惟疏菜。食畢，命之出。自是浙俗一變。（按童通副師槐《過庭筆記》載：高安撫浙，見署前屠戶妻，艷飾倚門，召入署，至廳屏后，指一織婦曰：“此我之一品夫人，試觀被服何如、所作何事？汝夫殺生命養(yǎng)家，驕侈乃爾，不速改當(dāng)杖懲。”于是聞?wù)咩と唬嫦嗝阋郧趦€，蓋同一事而傳聞互異也。又按袁隨園亦記此事，隱其名，而大肆訕詆。隨園亦通品，其非笑正人、得罪名教，不知是何肺肝？）

　　江慎修之術(shù)數(shù)

　　江慎修，安徽歙縣人，好窮經(jīng)，尤精卜筮之學(xué)。著《周易釋義》十六卷行世，其析理頗精，創(chuàng)三十六宮之說，謂易中干、坤、坎、離、大過、小過、中孚、頤八卦，皆無反正，余可反正者五十六卦，其實只二十八卦，合之成三十六數(shù)，其說甚新。又謂河圖順生，洛書逆克，按之皆確有見。館同里某富家三年，兀坐一編，喜慍不形于色，一起居曰定數(shù)、一飲食曰定數(shù)，富家厭之，辭焉，慎修欣然去。明年重九日，富家集客為茱萸會，慎修適過，主人邀入席。慎修盡三爵、食二饅首，遂起辭。富家挽留，慎修曰：“定數(shù)也。”引富人至?xí)覐N后，見有徑寸貼，書云：“三年賓主歡，一日遽分手，尚有未了緣，明年九月九，邀我賞茱萸，酌我三杯酒，數(shù)定且歸休，只啖兩饅首。”眾大訝。慎修平生不妄交，惟與同村程翁善。程亦精奇門者，一日同醉歸，程曰：“月色大佳，盍乘興入城乎？”慎修曰：“夜二鼓矣，入城且十里，倘不及返，奈何？”程指道旁石曰：“此石今夜亦至城，何云不及也？”慎修笑曰：“誠然，但此石明日始返耳。”旁觀異二人言，坐石旁驗之，俄有擔(dān)酒者以擔(dān)后輕，載石去，明午果載回，棄舊處，于是村中咸仙慎修矣。村有戴正者，負異才，過目不忘，聞慎修名，擔(dān)簦往學(xué)。慎修適他出，戴徑入室，據(jù)案翻閱，三日盡讀所藏書。慎修歸，戴師事唯謹，慎修問讀此間書未，戴言盡熟矣。慎修曰：“能用否？”戴曰：“未也。”異日偕戴游隴上，見黃牛與黑牛觸，慎修問戴曰：“牛孰勝？”戴曰：“黃土也，黑水也，土克水，黃當(dāng)勝。”慎修曰：“不然。今于令為孟冬、于日為壬子，水旺，土斯廢矣，此理不可拘于一定，而學(xué)所以貴于化也。”已而黑者果勝，戴大悟，學(xué)業(yè)日進，名遂與慎修埒。雍正初，大吏薦慎修于朝，上召見，慎修戰(zhàn)栗不能對，乃薦戴。戴口如泉涌，剴切詳明，上大悅，問：“卿與師孰優(yōu)？”對曰：“臣劣于師。”上曰：“師優(yōu)不對，何也？”對曰：“師年耄，患重聽，若所學(xué)固勝臣萬萬也。”上嘉其讓，賜翰林。同治中，曾文正公搜遺書，得慎修《周易釋義》，為梓之，行于世。

　　西臺篤行

　　李伯熙名化龍，自號木洲居士。生時跏趺從母胎出。幼常夜見光明無際，有大士于光中現(xiàn)，提命伯熙甚殷，頃之乃失，自是可以不燃燈燭，能昏坐讀書。其家在波羅南海神廟之西，名曰西臺，年十三偕諸小兒往來廟前，題二絕句，人爭傳頌，遂儼然有詩名矣。后以明經(jīng)入成均，歸教子于家塾，分人禽二門，稍不率則令之從禽門出入。至人家，多命子執(zhí)雨蓋隨侍，或其子不在，遇雨假蓋與屐，晴輒委棄途間，不瑣瑣以小信為意。日以一驢負薪而炊，家人父子相與折葵煨芋食，雖耕夫漁父即留共餐，執(zhí)手語，終日無倦容。偶以苦吟，行入一少婦家，思不屬，遽入其幃臥，鼾聲如雷，少婦為具Η以待，比其夫及翁媼還，伯熙尚撫枕推敲，成篇乃起，索筆題之，相笑語，各無嫌猜也。朋友有過，則直言切諫，見通家故人子弟，則坐而詔之，不肖者誨之，相與流涕，甚至杖撻交下，無不跪而受命。晚年臥病西臺，有劉生者，見其盛衣冠入學(xué)宮，問之笑語如常，而伯熙已于此日逝矣。其篤行遺風(fēng)，至今不衰，過西臺者，哦其壁間詩，如見木洲先生焉。

　　高先生軼事

　　高螺舟先生鑒，杭人也，彭雪琴侍郎乃其門下士，為言其軼事云：“道光間，先生奉命封琉球國王。禮成，散步于館外，見一屋中有棺焉，前和有題識曰‘天朝參將某公之柩’，異而詢之，則乾隆間護送封王之使，至彼國而以病死者也。問何不歸，曰：‘海船忌載柩。’先生曰：‘是俗忌耳，何足慮。吾當(dāng)歸之。’謀于副使，副使不可，先生曰：‘吾兩人猶彼也，萬一死海外，亦無歸乎？請以吾舟載之，雖沉溺無悔。’而一舟之人亦皆執(zhí)不可。先生怒曰：‘此吾舟也，吾為政！’卒載之行。未一日，風(fēng)浪大作，舟中人咸歸咎，崩角于先生之前者數(shù)十人，請棄柩，先生不可，而風(fēng)益暴，求者益眾。其勢洶洶，殆不可止。先生嘆曰：‘彼在外國，固幸無恙；吾載之歸，反棄之海。吾何以對死者乎？汝曹可為設(shè)祭，吾祝告死者以不得已之意。’眾聞之踴躍從事。數(shù)人舁柩至船頭，又數(shù)人為陳設(shè)祭品，又數(shù)人告具于先生。先生衣冠而出，登木而坐，謂眾曰：‘速投之海。’眾愕然，請先生下，先生曰：‘吾不下矣，吾與俱投于海耳。’眾大驚，爭前挽先生，先生叱曰：‘何敢然！吾意決矣。吾以一柩故，累爾眾人，不投之海無以對生者。然吾不與同投于海，又何以對死者？吾意決矣。’眾人環(huán)顧，罔措手足。正相持間，風(fēng)浪亦息，先生笑曰：‘舟平如常，汝曹何紛紜乃爾？姑徐之，風(fēng)作，再議可也。’于是仍舁柩下。而自此風(fēng)恬波靜，安抵粵東。參將故粵人，訪其家而歸之。”仁者必有勇，先生之謂歟，而忠信之可以涉波濤，益信矣。先生曾視學(xué)廣東，時海警初起，先生屢上封事，且劾粵督甚切，俄授先生衡州府知府。侍郎其部人也，方應(yīng)童子試，先生見而才之，招至署中，教以讀書作文之法，衡陽一縣應(yīng)童試者千余人，入學(xué)頗不易，侍郎是歲縣試，正場及初二復(fù)，不出前三名，咸擬正案第一，侍郎亦自謂然。及終復(fù)之日黎明，麋集縣前，忽府吏持柬來請縣令，令乘轎去，未久即反，點名給卷如常，至正案發(fā)，乃第三。越數(shù)日，召而語之曰：“以文論，汝宜第一矣，亦知不得之故乎？”謝不知。曰：“府尊意也。終復(fù)之日來召我，即為此。府尊曰：‘彭某他日名位未可量。一衿之得失遲早皆可不計，今歲在吾署讀書，若縣試第一人必謂明府推屋烏之愛耳，是其終身之玷矣。’”是歲侍郎竟不入學(xué)。后數(shù)年，始隸諸生之籍。侍郎以此感先生知遇益甚。余謂先生與侍郎皆有古人風(fēng)也，因并記之。

　　段金壇之行誼

　　金壇段若膺大令，七十喪親，如孺子哀，八十祭先，未嘗不哭泣。八十時讀書，未嘗不危坐，坐臥有尺寸，未嘗失之。見其外孫龔自珍定庵續(xù)集。可見士大夫非至性天植、操行不瑕者，必不能壹志殫精，成千古絕業(yè)也。

　　石韞玉之衛(wèi)道

　　吳門石琢堂殿撰韞玉，以文章伏一世，其律身清謹，實不愧道學(xué)中人。未達時，見淫詞小說一切得罪名教之書，輒拉雜摧燒之，家置一紙庫，名曰孽海，收毀幾萬卷。一日閱《四朝聞見錄》，中有劾朱文公疏，誣詆極丑穢，忽拍案大怒，亟脫婦臂上金跳脫，質(zhì)錢五十千，遍搜東南坊肆，得三百四十余部，盡付諸一炬，可謂嚴于衛(wèi)道矣。是年南闈發(fā)解，庚戌魁多士。夫因果之說，儒者不道，然以一窮諸生，毅然以辟邪說、扶名教自任，其胸襟氣節(jié)，豈復(fù)第二流人物所有。

　　吳和甫之清貧

　　泰興吳和甫少宰存義，直南書房時，文宗偶臨幸，見其貂褂黯敝，笑詢之，叩首對曰：“臣自授編修至今，已二十年矣。”上太息，次日即蒙黑貂之賜。后少宰督滇學(xué)還，奉命兼署順天府丞，召對時，諭之曰：“朕聞順天府丞，每逢考試，賣卷可得千金，聊償汝在滇之清苦。”少宰視學(xué)吾浙，每述及先皇厚恩，未嘗不潸然淚下也。

　　孫洪之氣節(jié)

　　陽湖孫淵如先生星衍、洪稚存先生亮吉，角訂交，并負才望，世稱“孫洪”。乾隆丁未、庚戌兩科，皆以一甲進士授編修（孫丁未科第二，洪庚戌科第二）。孫散館，厲志賦用《史記》“〔Ｃ１５５〕々如畏”語。和┞指為別字，抑置二等。蓋和方當(dāng)國，朝官多趨走其門，先生獨不往來，和銜之，故有是舉。顧舊例鼎甲散部，可奏請留館，即改官亦可得員外郎。時和掌院事，欲先生面謁，先生卒不往，毅然曰：“天子命，何定不可為？某男子不受人惠也。”卒以主事分刑部，出為兗沂曹濟道，權(quán)臬事，告歸。洪留館，后一視黔學(xué)，以言事謫戍伊犁，逾年特詔放還。夫際干、嘉全盛之時，卓卓如兩先生者，幸捷巍科，猶不能久于館職，豈天上玉堂果不許文人廁足與？然而兩先生文章經(jīng)術(shù)，衣被士林，其出而服官，一則力避權(quán)門，一則昌言主德，清操亮節(jié)，體用兼賅。彼拾許、鄭唾余，竊班、楊貌似，通儒自命，氣節(jié)靡然者，豈能望其肩背哉！

　　吳〔Ｂ１６Ｇ〕次之節(jié)義

　　吳〔Ｂ１６Ｇ〕次慷慨義烈，敦尚友誼。長沙趙洞門總憲當(dāng)柄用時，車馬輻輳，及罷歸，出國門，送者三數(shù)人，〔Ｂ１６Ｇ〕次與焉。其召還也，賓客復(fù)集，〔Ｂ１６Ｇ〕次獨落落然，蹤跡疏闊。合肥龔芝麓尚書，提倡風(fēng)雅，門生故吏遍九州島，歿于客邸，兩孫孤露，無過存者，〔Ｂ１６ｇ〕次則哀而振之，撫其幼者如子，而字以愛女，至于成立，使名家子孫無西華葛帔之嘆。風(fēng)義如是，文章余技已。章檢討行誼亦純粹，見省府志本傳。

　　吳書呆

　　吳江吳ぇ堂先生名燮，乾隆丙辰，嘗舉博學(xué)鴻詞科，不遇，浮沉諸生中。年七十余，無家室，宿食紫陽書院，后輩輕薄，腸肥腦滿，視ぇ堂如怪物，無與言者。一日書院課期，蘇州太守孔公名傳可，點名及ぇ堂，ぇ堂趨而前，與太守執(zhí)手問好，太守怒曰：“汝一老諸生，太無禮節(jié)，敢與我抗禮耶！”ぇ堂遂挺立謾罵曰：“汝父與我同舉鴻博科，汝尚在子侄行，豈有孔門子孫而輕視長者乎？”太守大駭，詢之他人，知其實，謝罪。人稱為“吳書呆”。

　　何義門請削門生籍

　　常熟翁鐵庵司寇，受要人旨，劾湯文正而據(jù)其位，何義門請削門生籍，屢見前人紀載，唯《履園叢話》稱：“即墨郭公令吳江時，前撫余國柱方掌綸扉，征賄巨萬，不與，嗾人劾奏，虞山司寇從而和之。長洲貢生何焯在京考選，為司寇門生，遂登翁之門嚷罵不已，索還門生帖，否則改稱，不認為師。義門由是知名。”與他說稍異，未知孰是。

　　錢月江學(xué)士

　　國初十郡大社，以宋既庭、尤西堂諸君執(zhí)牛耳，華亭錢學(xué)士金甫與焉。金甫字月江，人頗伉爽，會行觴于千人石，有中翰邵君延齡，猝然問月江曰：“松有錢芳標，豈君族耶？”月江對曰：“無服族叔。”邵君即曰：“此乃非人，前欲補我缺。再三挽我許金五百，我昨往索，轉(zhuǎn)令閽人飾詞拒我。”蓋國初銓政，尚沿明例，科中需次，若今之候廩截缺，可上下其手也。因大詬。月江時亦被酒，攘臂而起曰：“不知我叔而詈之，是詈叔也，已不可；知我叔而詈之，即詈我也，烏乎可！”勢將用武，幸十郡士交為之解，乃罷去。未幾有鴻詞之舉，月江被征，而舉主則殊未謀面，促迫就道。至都，進謁，修師生禮，諦視其人，似曾相識，握手問曰：“君知仆相攀之意乎？”對曰：“必有行卷流傳，謬塵青目。”曰：“非也。”曰：“然則知交揚詡乎？”曰：“亦非也，君之得舉，以老拳得之，仆即千人石上作雞肋者。《國策》云：‘昔為人妻，則不欲其詈我也；今為我妻，則欲其詈人也。’君為族叔，幾不反兵，茲幸結(jié)衣簪緣，庶友朋之詈仆者寡耳。”時征車未齊，許以庠生人北闈，舉秋試，明年南宮復(fù)第殿試二甲，選庶常，宏詞榜發(fā)，復(fù)列上卷，免其散館，即授編修。居官不改儒素，足不登要人之堂，與竹最莫逆，朱歸后亦引退。有老友劉君最狎，劉君業(yè)醫(yī)，月江病，藥之，竟卒。劉君大恨，錄其方，置書中，以志戒，不復(fù)為人治病。后妻方妊，夢月江來而生，因名曰“夢金”，字曰“甫來”，與月江生平性情言語無一不肖。月江素工弈，夢金四五歲時立足榻上，觀父與客弈，指點勝負，不爽圭撮，品入第二。后父病，倉卒間叩父何方可服，指書中方遂用之，既服，乃大驚曰：“孽矣！此即月江所誤也。”翌日而歿。竊嘆密友關(guān)切，而粗工自用，即以鹵莽報之。好談歧黃者，尚慎旃哉。

　　潘德輿之氣節(jié)

　　山陽潘解元德輿，所著《養(yǎng)一齋詩文集》與李申耆集同名，其學(xué)行亦原本經(jīng)術(shù)，負時令望。阮文達公及朱莊恪公桂楨、周文忠公天爵督漕運時，皆愿與納交。文忠至，欲微服往郊外相訪，潘以義無所居，徒駭流俗，力辭。文忠喟然有望塵之嘆。世兩賢之。

　　閻正衡之苦學(xué)

　　石門閻正衡，字季蓉，少喜讀書，所居僻陋，書不可得，從友人假得《文選》并注，讀之?dāng)?shù)月，皆能記。同里某翁家有《史記》，請借不許，請就其家讀之又不許。翁所居少薪，正衡家有山場，請日饋肩薪，乃許之。正衡朝食荷薪攜筆札往讀之，且讀且寫，數(shù)月乃畢。后補諸生，應(yīng)省試，益鬻產(chǎn)購書數(shù)千卷，日夜讀之，其學(xué)益充。苦下縣寡陋，復(fù)游學(xué)長沙，與黃文琛、龍汝霖、朱克敬相師友，好事者聞其名而訪之，皆謝不見。學(xué)政顧云臣，將以優(yōu)行貢，巡撫某以是科多乞巡撫恩，正衡獨不知乞恩，持不與。學(xué)政以博通古今，孤介絕俗，特疏薦之，旨授訓(xùn)導(dǎo)。正衡喜抄書，九經(jīng)、三史、老、莊、管、荀、韓非、墨子、韓文、杜詩莫不手抄。為文章峭勁雄悍，略如半山老泉，然不多作。嘗曰：“文以達理，理不足則氣不充，修辭何為？吾學(xué)未至，十年內(nèi)方當(dāng)讀書，四十后乃謀著作耳。”謝絕聲華，專精紹述，后來學(xué)者，僅見斯人。王運以為船山之疇，朱克敬尤推重之，嘗贈詩曰：“氣蟠湖曲，開荒毓俊英。經(jīng)心窮漢宋，文筆掃元明。曠代聞知業(yè)，空山獨往情。常同一，何暇論時名。”

　　金海住之誠樸

　　金海住尚書，中壬戌狀元，值上書房，質(zhì)莊親王為其弟子。公善時文應(yīng)制詩，王善學(xué)之，卒以名世。公性直鯁，遇諸皇子有嬉笑者，即面折之；體肥偉，夏日裸體園中，初無忌憚。時禁庭詞臣，皆有所貢獻，公遇萬壽節(jié)，貢萊石菊花一枚，號曰東籬。壽友同事者誚其陋，公曰：“天子富有四海，何所不備？奚賴吾輩措大所貢獻。其所收納者，聯(lián)君臣之情故爾。此物吾所珍惜，故貢諸丹陛，亦野人獻芹意耳。”人皆服其誠樸。

　　高愈之清窶

　　明季講學(xué)諸家，入國朝后，東林高、顧兩家子弟，頗能不隕其家學(xué)。攀龍從孫愈，世仍廉白，守靜不茍，晚歲清窶至極，啜粥七日矣，方挈其子臨城矚眺，不改其樂。嘗曰：“士求自立，當(dāng)自不忘溝壑始。”人有仇忿，至愈前，輒自愧曰：“是可令紫超見乎？”鄉(xiāng)人以道學(xué)相詆其，至于愈，僉謂此醇備長者也。同縣顧棟高，事愈談經(jīng)，誨誘不倦，棟高每嘆曰：“便便之腹真五經(jīng)笥，但不為孝先之假臥耳。”儀封尚書撫吳，嘗請主東林會講，愈以疾辭。

　　劉端臨之學(xué)行

　　寶應(yīng)劉端臨先生臺拱，學(xué)宗康成，行儀紫陽。舉鄉(xiāng)試后，兩上公車，不復(fù)出。為丹陽訓(xùn)導(dǎo)，課士之暇，閉門著書。事繼母至孝，常家信來，輒目先覺。一夕，忽心動，遣急歸視，母果病且劇，亟營醫(yī)藥以進。母愛之曰：“如吾子不過所生耶。”連遭二親喪，哀毀過情，蔬菲四年，人以為難。

　　湘陰張力臣

　　湘陰張力臣名自牧，喜讀書，日盡四萬字。少從其父受毛詩、春秋、左氏傳，既長，尤務(wù)博覽，九流百家之書無不讀。喜通賓客，老儒、悍將、文士、浮屠、老莊之流，彈琴、擊筑、劍客、醫(yī)師以至達官、富商，無不延接，宴飲酬答無虛日。夜二鼓乃讀書，晨起略能背誦。嘗有游士呈詩數(shù)卷，次日復(fù)往，閽人難之。游士怒，叫罵索詩，自牧急出留坐，因誦所呈詩，某章有心得、某章學(xué)古太似、某章率意宜刪，竟卷不遺一字。因贈以金，使歸勤學(xué)，游士驚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