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巴塞太太的神經健康恢復得很慢,因此這位可尊敬的女人就在龐得貝先生的別墅里一連住上好幾個禮拜,在那兒由于她覺得自己的地位有了改變,便變得象隱士一般,但是她仍然聽憑別人給她提供奢侈的生活。她離開她那守護銀行之職的整個休息期間,斯巴塞太太的所作所為都有一種一貫性;她總是當著龐得貝先生的面表示罕見的憐憫,但是當他不在時又用極端潑辣與藐視的態度對著他的畫像;叫它作“大傻瓜”。
龐得貝先生那容易爆炸的心胸中有個念頭,覺得斯巴塞太太居然看出他背了個份所應得的、莫名其妙的十字架(莫名其妙,因為他還不能肯定其性質),因而認為斯巴塞太太是個與眾不同的婦人。同時他又怕露意莎因為她在這兒做長客而提出反對意見,萬一她對他所高興做的事情提出反對意見豈不有傷他尊嚴,因此他決定不輕易讓斯巴塞太太離開左右。所以當她神經又興奮起來,想私自吃小牛胖子的時候,他就在她準備離開的頭一天,一道進餐時說:“我告訴你吧,夫人,只要天氣好,你可以每星期六來,住到星期一回去。”聽了這話,斯巴塞太太回答說:“聽到就得遵從。”實際上,她不是伊斯蘭教徒,而口氣卻跟穆罕默德的信徒一樣。
我們得說,斯巴塞太太不是個充滿詩意的女人,但她頭腦里,現在有了個比喻的幻想。她對露意莎注意得愈長久,對露意莎的莫測高深的行動觀察得愈仔細,她的智慧也就磨練得愈敏銳,她的靈感也一定會因此而提高。她在心里造了一架大“梯子”,它下面是個黑暗的無底洞,象征著恥辱和墮落;每天,每小時,她都看見露意莎從“梯子”上往下走。
抬頭看她那梯子,瞅著露意莎是否在往下走,這變成斯巴塞太太生活中的份內事了。有時她走得慢,有時她走得快,有時一下就是好幾磴,有時停一停,但是從不回頭再走上去。要是她曾經回頭再走上去,那可把斯巴塞太太氣死啦。
就象我們剛才講的,一直到龐得貝先生邀請斯巴塞太太周末來小住的那天,露意莎還是不斷地向下走著。斯巴塞太太那天興高采烈,特別愛說話。
“請問你,老爺,”她說,“我能唐突地問一句關于你那諱莫如深的事情——我不知道為什么要諱莫如深,但是你無論做什么,總有理由的——關于那盜竊案你得到什么消息了嗎?”
“嗯,夫人,沒有,還沒有得到。在這種情況之下,我還不能希望得到什么消息。羅馬不是一天就造起來的,夫人。”
“很對,老爺,”斯巴塞太太搖了搖頭說。
“甚至于也不是一個星期造得起來的,夫人。”
“的確如此,老爺,”斯巴塞太太說,微微露出抑郁的樣子。
“同樣,夫人,”龐得貝說,“你知道,我等在這兒并不著急。如果羅摩路斯和雷繆司①可以等,約瑟亞·龐得貝也可以等,只不過他們年輕的時候比我好多了。他們有母狼做奶媽,我只有母狼做外祖母。她不喂我一點奶吃,夫人;她只給我一些傷疤。她還是一個道地的阿兒德奈②哩!”
“唉!”斯巴塞太太嘆了口氣,顫抖了一下。
“沒有,夫人,”龐得貝接著說,“關于這件事,我還沒有再聽到什么。但是,我們已經有把握了;而小湯姆呢,現在倒是好好做事了——這在他可是件新鮮事;他沒有受過我那樣的教育——他在幫忙研究這案件。我的指示是:要一聲不響,裝做我們不準備追究這件事了。暗中怎樣干都行,只是不要露出形跡;要不然,他們五六十個人在一伙就會成群結黨地把這逃跑的家伙藏在我們一輩子也找不著的地方。要一聲不響,這些毛賊才會慢一一伊弋起來,這樣我們才能抓住他們。”“實在很機伶,老爺,”斯巴塞太太說。“非常有趣。你從前提到過的那個老太婆,老爺……”“我提到過的老太婆,夫人,”龐得貝說,打斷了她的話頭,似乎這是件不值得夸口的事,“還沒有抓到;但是,她竟可以賭神罰咒,反正逃不掉,一旦被我們抓住,這個壞心腸的老家伙就稱心如意了。現在,夫人,你要問我的意見的話,就是越少提起這老太婆越好。”
當天晚上斯巴塞太太收拾好行李,在她屋子的窗口休息,對那個大梯子看著,并看到露意莎仍然是在往下走。
在花園的一個亭子里,她靠近赫德豪士先生坐著,低聲談著話。他們悄悄談心的時候,他站著彎下腰來對著她,他的臉幾乎碰到她的頭發。“還沒有到梯子下面吧!”斯巴塞太太說,把她那對鷹眼睜得大大地望著。斯巴塞太太離得太遠了,他們的談話,她一句也聽不見,除掉從他們的姿態來推測以外,她不能知道他們是在講悄悄話。但是他們所講的卻是這些話!
“你還記得那個人嗎,赫德豪士先生?”
“啊,完全記得!”
“他的臉,他的樣子,還有他所講的話呢?”
“完全記得。那時候,我看他真是個枯燥無味的人。他的話又長又極羅嗦。他自作聰明滔滔不絕,表示他自己很講道德}但是我老實告訴你,那時我就想到,‘我的好家伙,你未免有點過火了吧!蝴
“我一直很難相信那是個壞人。”
“我親愛的露意莎——就象湯姆說的”——事實上湯姆從沒那樣說過——“你不知道這家伙有什么好的地方吧?”
“不,當然不知道。”
“其他象他那樣的家伙似乎也沒有什么好處可說吧?”
“不管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他們的事,既然我一點都不知道,”露意莎回答說,又現出她原先的態度而不是他近來所看見的那種樣子,“我怎么能夠知道他們好不好呢?”
“我親愛的露意莎!既然這樣,就請聽聽你忠實朋友的拙見吧,因為他知道一點他那些優秀同胞中各式各樣人的事情——我完全相信他們是優秀的,雖然他們免不了有些小小弱點,由于這些弱點,結果總使他們順手牽羊地抓上什么就算什么。這家’伙很會說話。是的,只不過每個人都會說話。他裝作有道德的人。是的,但是所有的騙子都裝作有道德的。從下議院到感化院,除了我們這班人,所有的人都裝作有道德的;因為我們這班人例外,才與眾不同地給人一種有生氣的感覺。你是看見和聽見那實情的。一個紡織工人,被我可尊敬的朋友龐得貝先生收拾了一頓——因為我們知道龐得貝先生不是說話婉轉的人,因此他不能使那樣倔強的‘人手’態度變得溫和一些。這紡織工人因此發了火,惱羞成怒,嘰里咕嚕地離開那房子,碰見了什么人,勸他不如到銀行去搞一票生意,于是他去了,把鈔票裝在一向空空如也的口袋里,然后他的心感到極端舒坦;真的,要是他不利用那機會去搞二票,倒不是平凡的人,而成為不平凡的人了。這辦法說不定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如果他有那份聰明。”
“我差不多覺得,仿佛我的心眼兒也很壞,所以才會很快地就同意你的話,而且聽了你的話,心中就輕松了好多,”露意莎坐在那兒想了一會兒,回答道。、
“我只是照情理來講的,此外并沒有更壞的意思。我曾經跟我的朋友湯姆細談過不止一次了——當然嘍,我同湯姆依然無話不談——他同我意見一樣,我同他意見也一樣。你愿意散一會兒步嗎?”暮色蒼茫,他們順著已經不大看得清楚的小徑散著步——她靠在他膀子上——她一點沒想到,她怎樣在斯巴塞太太的樓梯上,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
日日夜夜,斯巴塞太太總把樓梯擺在那兒。等到露意莎走到底層墮入深淵,它可能會倒下來壓在她身上;但是,未到那時以前,那樓梯總擺在斯巴塞太太眼前。而同時,露意莎總站在上面,總在向下滑,滑,滑!
斯巴塞太太看見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來來去去;她聽說他在這兒又在那兒,她看出他所研究的那張臉上的變化;她洞察入微地看到那張臉在怎樣一種情形下被烏云遮蓋著,又怎樣在另一種情形下云破月來;她那對黑眼睛睜得大大的,沒有絲毫憐憫,沒有絲毫姑息,全神貫注,津津有味。為了要看著她越走越接近這架巨大的新樓梯的底部,并沒有人伸手攔阻她。
她雖然很尊敬龐得貝先生而不尊敬他的畫像,斯巴塞太太卻絲毫沒有攔阻露意莎使她不往下滑的意思。熱切地要看這成為事實,但同時又有耐心,她在等候著她最后的墮落,就象等候收割她希望中成熟了的豐盛莊稼。默默地期待著,她留神地瞪眼看著那樓梯,甚至于難得向那往下走的人暗揮她那戴著手套的、緊握拳頭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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