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跡可疑,”詹姆斯·赫德豪士說,“的確。”
“我也這樣想,”龐得貝說,挑戰式地點了點頭。“我也這樣想。但是跟這事有關的還不止他一個。內中還有個老太婆。不等到禍事發生,我們是聽不到這種事情的;馬被偷了,我們才發現馬房的門有種種毛病。現在有個老太婆出場了——這老太婆象女巫似的,時常騎著掃帚飛到鎮上來①。當這家伙還沒有開始在銀行前轉來轉去時,她已經在銀行門口守了一整天,在你看見他的那天晚上,她同他偷偷摸摸地走開,去商量什么——我想,她是報告沒有完成任務吧,他媽的。”
露意莎想:那天晚上,在那房間里的確有那么個人,她似乎縮在一邊,不愿意別人看見。
“正如我們已經知道他們一樣,這并不是他們所有的人,”龐得貝說,點了幾下頭,好象話中還有話似的。“但是,就目前來說,我講的已經夠多了。請你們保守秘密,不要告訴任何人。這也許需要一些時間,但是,終究我們總會抓住他們的。這是先縱后擒的策略,這種辦法沒有人會反對吧。”
“當然嘍,他們以后要受到嚴刑峻法的制裁,象告示牌上講的那樣,”詹姆斯·赫德豪士說,“這也是自食其果。搞銀行的人,就得承擔一切后果。要是沒有后果可言,我們大家都可以搞銀行去了。”這時他輕輕地把露意莎手中的遮陽傘拿過來,撐了開來遮著她,她在傘下走著,雖然那時并沒有陽光。①歐洲國家從前有一種迷信的傳說,女巫總是騎在掃帚上飛來飛去。
“現在呢,露?龐得貝,”她丈夫說,“我們要照顧一下斯巴塞太太。斯巴塞太太因為這件事,神經受了點刺激,她要在這兒待匕一兩天。因此,讓她舒服點。”
“非常感激你,老爺,”那小心謹慎的夫人說,“但是,請你不要考慮我舒服不舒服。我是怎樣都行的。”
不久就看出來了,斯巴塞太太在跟這家庭的關系上要是有什么缺點可言,那就是她一點也不關切她自己而對別人非常關切,甚至關切到使人討厭的地步。別人引她到她的臥室里的時候,她是那么受寵若驚地感到過于舒適了,竟建議寧愿在洗衣房的搓板上過夜。誠然,婆雷家人和斯卡鳩士家人都習慣于闊綽的生活,“但是我有責任記住,”斯巴塞太太喜歡擺出一種高貴的、溫文爾雅的派頭說話——特別是有仆人在旁邊的時候,“我不是以前的我了。當然嘍,”她說,“假使我能夠完全忘記斯巴塞先生是個婆雷,或者忘記我自己娘家姓‘斯卡鳩士’,甚至能夠把這些事實都推翻了,使自己變成出身平凡、親故寒微的人,我倒很樂意那樣去做。現在這種情況下,我想這樣做也是很合適的。”她這種看破紅塵的隱士心情使她吃飯時拒絕佳肴美酒,直到龐得貝先生差不多命令她去吃,她才說;“您實在太好了,老爺。”那時她才改變決心,而這決心,是正式當眾宣布過的,原來就是:“我還是等著吃那普通燒法的羊肉吧。”她請別人遞鹽給她時,也是那樣深深地表示歉意;同時,她覺得在情理上應該充分證實龐得貝先生所說她神經受了刺激的話沒有錯,有的時候她就靠在椅背上悄悄啜泣起來;那當兒,大家就可以看見(或者說,一定看得見,因為她存心要引起大眾注意)一粒大淚珠,象水晶耳墜似地從她羅馬式鼻子上滑落下來。
但是斯巴塞太太自始至終的最大特點,就是下決心要對龐得貝先生表示憐憫。有時,當她看著他時,就不自覺地激動得搖搖頭,似乎在說:“唉,可憐的約理克!”①她讓情感明顯流露出來之后,就強打起糈神,高興地說道:“老爺,感謝上帝,我發現你的興致還是那么好;”這就是說龐得貝先生在這種境遇中還能忍受一切,是天賜的福氣,她為此而表示贊許。她常常為她的一種怪癖道歉,她覺得要克服這怪癖非常困難。這就是說她有一種奇特傾向,往往把龐得貝太太叫作“葛擂硬小姐”,那天晚上她就這樣叫錯了好幾十遍。這樣屢次弄錯,頗使斯巴塞太太心慌意亂;但是,她說:確實,叫葛擂硬小姐似乎十分自然;反過來說,要叫她自己相信,這個從女孩子時代她就認識了的貴夫人,的的確確就是龐得貝太太,她覺得幾乎是不可能的。關于這件奇怪的事情還有一點特別的地方,那就是她越想這件事,就越象是不可能;“這種懸殊太什么了,”她說。
飯后,龐得貝先生在客廳里審問了有關竊案的事情,詢問了那些證人,記下了證詞,斷定那些有嫌疑的人的確都是罪證確鑿,然后就說他們都該判以極刑。這樣做了以后,畢周就被打發回鎮上去,并吩咐他叫湯姆乘郵車回家來。
蠟燭送進來時,斯巴塞太太低聲說:“老爺,不要那樣垂頭喪氣。請讓我照常看到你高高興興的。”她這些安慰的話開始在龐得貝先生身上產生效果,使他感傷起來,雖然這感傷以固執和粗魯的形式表現出來;他唉聲嘆氣象海怪似的。“我不忍心看見你這樣子,老爺,”斯巴塞太太說。“玩盤雙陸吧,老爺,就象我從前有幸在府上住時,你常常玩的那樣。”龐得貝先生說:“那以后,我“A1as,poorYor!ck!…‘唉,可憐的約理克!”斯巴塞太太撫慰似地說道:“是的,老爺!我知道你沒來過。我記起來了,葛擂硬小姐對這玩意兒沒什么興趣。但是,老爺,你要肯跟我玩一盤的話,我就很高興了。”
他們在對著花園的一個窗子旁邊玩雙陸。那是個很好的夜晚一沒有月色,但是悶熱異常而且花香撲鼻。露意莎和赫德豪士先生到花園里去散步,他們的聲音在寂靜之中可以聽得出,雖然聽不清楚他們在講些什么。斯巴塞太太坐在雙陸棋盤邊的座位上,經常拚命地睜大眼睛想透過朦朧的夜色去看外面的陰影。“怎么一回事,夫人?”龐得貝先生說;“莫非你看見什么地方失火?”“唉,不是的,老爺,”斯巴塞太太回答說,“我想著外面的露水呀。“露水跟你有什么關系,夫人?”龐得貝先生說。“露水跟我倒沒有什么關系,老爺,我怕的是葛擂硬小姐要著涼,”斯巴塞太太說。“她從來不著涼的,”龐得貝先生說。“真的嗎,老爺?”斯巴塞太太說。說完這話,她假裝喉嚨難受,咳嗽起來。
快要到安歇的時候,龐得貝先生吃了一杯水。“啊,老爺!”斯巴塞太太說。“為什么不喝加上檸檬皮和豆蔻,熱得滾燙的西班牙白葡萄酒呢?”嗯,我現在已經沒有那習慣了,”龐得貝先生說。“真可惜,老爺,”斯巴塞太太回答說,“你所有的好習慣都失去了。還是開心一點吧,老爺!要是葛擂硬小姐允許,我可以象從前一樣,給你做一杯。”
葛插硬小姐立刻就表示斯巴塞太太愛做什么就做什么,于是體貼入微的貴婦人便把飲料做好,端給龐得貝先生。“這列爾會有好處,老爺。可以暖暖你的心。這才是你需要的東西,是你該喝的東西,老爺。”當龐得貝先生說“祝你健康,夫人!”時,她充滿感情地回答說:“謝謝你,老爺。我也祝你健康,還祝你幸福。”最后,她滿懷哀怨似地祝他晚安,龐得貝先生上床去睡了,達時
209他有一種怪傷感的情調,深信自己失去了什么溫存的東西,雖然要他的命,他也不能說出來那是種什么東西。
露意莎脫衣服躺下,很久不能入睡,等待著她弟弟回家來。她知道,不過午夜一點他是不可能回來的;但是那種鄉間的靜寂卻決不讓她心中的煩惱平定下來,在寂靜中,時間過得很慢,簡直令人討厭。最后,仿佛過了好幾個鐘頭,黑暗與寂靜摻雜在一起與時俱增,她才聽見門鈴響。她覺得就是門鈴響到天明,她還是很高興的;但是鈴聲停止了,最后音波的圈子在空氣中散布開來,越來越大,越來越微弱,終于寂然無聲了。
她約莫又等待了一刻鐘之久。于是,她爬起來,披上寬大的長袍,摸黑從屋里走出來,上樓到她弟弟房里去。他的門關著,她輕輕打開門,腳不出聲地走到他床邊,跟他講話。
她跪在床邊,把一只膀子放在弟弟脖子下,拉過他的臉來對著她。她知道他是假裝睡著的,但是她也不同他說什么。
過了一會兒,他驚動了一下,仿佛剛剛醒來一般,并問是誰,有什么事情?
“湯姆,你有什么話要跟我說嗎?你要是一向是愛我的,要是你有什么事情不愿意同別人講,就告訴我吧。”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露。你在做夢吧。”
“我親愛的弟弟;”她把頭放在他枕頭上,她的頭發披下來罩著他的臉,似乎除了她之外,她要把他隱藏起來不讓別人看見;“難道你沒有什么話跟我說嗎?只要你肯說,難道沒有什么話可以告訴我嗎?不毹;你告訴我什么都不會使我對你有所改變。啊,湯姆,告訴我實話吧!”“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露!”“我的親愛的,正女在這凄慘的晚上,你一個人睡在這兒一210樣,將來總有一天晚上,你會睡在什么地方,那時候,如果我還活著,也會離開你的。正如現在,我在你身旁,赤著腳,沒穿多少衣服,在黑暗中誰也辨不清楚是我一樣,將來我也一定會在漫長黑夜里躺著,慢慢腐爛,化為塵土。看在那個時候的份上,湯姆,現在就得把實話告訴我!”
“你想知道的是什么事呢?”
“你盡管放心,”由于她的手足之愛是那樣強烈,她就把他抱在懷里,仿佛他是個孩子似的,“我不會責備你。你可以放心,我會同情你,真心待你的。你可以放心,不管用什么代價我都要搭救你。啊,湯姆,難道你沒有什么話告訴我嗎?悄悄地同我說吧。你只要說‘是的’,我就了解你了!”
她把她的耳朵轉過來對著他的嘴唇,但是他還是固執地一聲不響。
“沒有一句話好講嗎,湯姆?”
“我既然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怎么可以說‘是的’或‘不是的’呢?露,你是勇敢的、好心腸的女子,我漸漸認為你該有一個比我好的弟弟。但是我沒其他話要講了。去睡吧,去睡吧。”
“你累了,”她立刻悄聲說,更象她平常那種樣子。
“是的,我簡直累壞了。”
“你今天太忙,太亂了。有什么新的發現嗎?”
“還不是你已經聽到的那些——你從他口里聽見的那些。”
“湯姆,你跟什么人講過沒有,我們去訪問過那些人,并且看到他們三個人在一起?”
“沒有。你叫我跟你一道去的時候,你自己不是特別關照我,叫我不要說出來嗎?”
“是的。但是在那時候,我并不知道將要發生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呀。當時我怎能知道呢?”
他反問她這句話的時候,出口很快。
“既然這事發生了,我該不該說出來,我去看過那些人呢?”姐姐站在床邊說——她這時已經慢慢地把身子縮回來,站起來了,“我是不是該說出來呢?我是不是必須說出來呢?”
“老天爺呀,露,”她弟弟回答說,“你一向沒有征求過我的意見。你高興說什么就說什么好了。要是你保守秘密,我也保守秘密。假如你把這件事揭露出來,那就完了。”
房間里太暗了,誰也瞧不見誰的臉;但是仿佛兩人的注意力都很集中,話都是經過考慮才說出來的。
“湯姆,你相信,我給他錢的那個人,在這次盜案中真有牽連嗎?”
“我不知道。我看不出來,為什么他不應該有牽連。”
“照我看起來,他是個老實人。”
“照你看起來,另外一個人也許不老實;但事實并不如此。”
談話又停頓下來,因為他猶疑了,住了口。
“總而言之,”湯姆接著說,似乎他已拿定主意了,“你既然提到這事,也許當時我就沒有把他當好人,所以才會把他帶到門外輕輕對他說,我認為他能從我姐姐那兒得到一筆橫財也應該覺得是夠好的了,并且希望他好好利用這筆錢。你該記得,我是不是把他帶到門外去的。我并不是講這人的壞話。我當然不大知道,他可能是個很好的家伙;我希望他是的。”
“你那樣跟他講,他生氣了嗎?”
“沒有,他倒是很好地接受下來;他客氣極了。露,你在什么地方?”他從床上坐起來,吻她一下。“再會,我親愛的,再會。”
“你沒有別的話同我講嗎?”“沒有。我還有什么話要講呢?你不愿意叫我說謊吧?”“在你一生所有的日子中,特別是今天晚上,我不愿意你說謊,湯姆}我也希望將來有很多日子比今晚要快樂得多。”“謝謝你,我親愛的露。我真是太疲倦了,我真奇怪為什么不順著你講點什么,使你好讓我睡覺。去睡吧,去睡吧。”他再吻她一下,然后側轉身體,把毯子往頭上一蒙,躺著一動也不動,仿佛她剛才懇求他時講到的那個時刻已經到來。她慢慢地走開之前,還在床邊站了些時候。她走到門口,打開門,還回頭望望,問了一聲:他是不是在叫她?但是他一聲不響地躺著,于是她輕輕關上門,回到自己房間里去。這可鄙的小伙子慢慢抬起頭來看看,發現她走了,就從床上爬起來,把門閂好,又倒在枕頭上:他抓自己的頭發,傷心地痛哭著,埋怨她又愛她,痛恨自己又蔑視自己,但他并不懊悔;卻無端地痛恨和蔑視世界上所有的善。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